衛(wèi)祈敲了敲彌真的房門，得到首肯后，他推門進去。

    她剛洗完長發(fā)，正在用帕子擦拭發(fā)尾的水珠。雖眼睛被蒙住，但她動作看起來完全未被限制住。衛(wèi)祈心中復雜，走過去，接過她手中帕子，為她擦拭起來。

    她如云墨發(fā)上傳來陣陣幽香，衛(wèi)祈想，這醫(yī)館條件一般，沒有香胰子，這香味兒應該是她身上本就有的。她半靠在他懷里，長發(fā)被他捏在手心，露出一段雪白細膩的脖頸，衛(wèi)祈看了微微意動，趕緊提醒自己非禮勿視，移開目光，溫聲道：“餓不餓？我讓他們準備吃食，還需等一會兒?！?/br>
    “沒事。”她搖頭。

    他猶豫再叁，還是直接開口：“彌真，你的眼睛……大夫告訴我，恐怕是本就有些問題，怎么回事？”

    彌真微微愣住，頓了下，道：“我的眼睛，其實生下來就不大好，夜里與常人無異，一到白日，日光強烈些，就干澀疼痛看不清東西。以前在故鄉(xiāng)時，白日里我一般不出門。后來的事，你也知道了……想來我的眼睛終歸是撐不住了吧?！?/br>
    她沒有騙他。光明圣教的人，眼睛都是如此。他們畏懼陽光，白日里不能視物，只能在黑暗中行走，這是留存在他們血脈里的詛咒。

    所以，才會那樣信仰光明神。唯有光明，才是他們不滅不移的追求。

    她接到這個任務后，自知避免不了白日行事，所幸她其余四感靈敏，再加上有教主給的秘藥，可稍稍緩解痛苦，因此舉止看起來與常人并無不同。只是與衛(wèi)祈在沙漠里行了幾天，日日暴露在強光下，她的眼睛實在撐不住了，才會變成如今這樣。

    衛(wèi)祈頓時心疼到無以復加。他終于明白了為何之前在交河城時，不時會發(fā)現她雙眼空洞，那時他并未想太多，此刻才知，原來那時她就已在默默忍受苦楚。他從她背后擁住她，將臉龐埋在她微微潮濕的幽香發(fā)絲間，聲音哀慟，“我竟如今才知道這件事，為何不早說與我聽？早知如此，我說什么也不該讓你去沙漠……”

    他話語突然頓住，滿心喟嘆。如若她未與他一起走過一遭大漠，未有過那些磨難坎坷，未有過那些相濡以沫生死不棄，他也不會難以自拔地愛她，也不會生出想排除萬難與她相守的勇氣。

    他在剎那間感受到了命運的幽深和環(huán)環(huán)相扣，在他和她相識以來的這些日子里，但凡缺少了其中任何一環(huán)，他們都不會是如今這個模樣。所幸如今的一切都足夠好，他們活了下來，并且心意相通。

    她寬慰他：“不要緊的，就算看不見了，我行動也不會受阻。我早便習慣了?！?/br>
    她的語氣越輕描淡寫，他就越心疼，“等你眼睛這次的傷痊愈了，以后白日我便在屋里陪你，入夜了我們再出去。聽說交河城的夜市很繁華，我們一道去?！?/br>
    “還有玉門關的明月，京城的煙花，金陵的戲臺……縱使只有夜晚，也有很多美景可看。天地那么廣，我想和你走遍。”他微微羞赧，“我家產頗豐……錢財方面，你不用擔心。”

    彌真忽然有點想笑，家產頗豐，真是謙虛到浮夸的說法，整個大裕都是他衛(wèi)家的。

    可是她笑不出來。他絮絮說著未來，聲音里是抑制不住的歡喜和深情，她聽著，神情卻是近乎冷漠的。

    她很早便知道，人心中期望的、想要到達的未來，大多都不會實現。所有關于未來的美好想象，終歸都會是一場虛妄。

    她不相信誓言，也不相信期待。

    但她當然不會把這話說出口，所以她只是溫聲回應他，“好?！?/br>
    *

    彌真的刀傷初愈后，他們便從醫(yī)館搬出來了。衛(wèi)祈在渠犁最大的客棧訂了幾間上房，供他們暫時住著。

    知曉彌真眼睛的狀況后，衛(wèi)祈便不急著回交河城、回京城了。她的眼睛這次被日光灼傷，他要等她傷痊愈，再考慮離開渠犁。從西域到京城路途遙遙，沙漠、山脈、關隘不少，沒法一直坐馬車，他不能讓她的眼睛再受傷害。

    他寫了封手書，蓋上信王府印章，讓一個護衛(wèi)帶著手書先回交河城、去安西都護府交給都護蕭卓。手書中言明他們在沙漠中遭遇了馬匪，讓蕭都護徹查此事。

    隨后又接到了青霜的信箋。他們被困沙漠多日，與外界斷了聯系，今日才重新聯絡上了他派去西域各地的護衛(wèi)。青霜在信中說，那個波斯商人找了人來鑒定那把疑似是月寒的古琴，發(fā)現它歷史不過五十年上下，必不可能是月寒。關于月寒的線索，就此斷了。

    衛(wèi)祈收到這封信后，沉默了許久。

    月寒是他來到西域的契機，是他心中向往、苦苦追尋的東西，它身上凝結著他對琴藝的熱愛，最終卻如泡影般幻滅，他怎可能不低落。

    他想起大漠里那夜做的夢，他在月下漫步，月寒靜靜躺在他身前不遠的沙地上，他心中欣喜，走上前去，它卻轉眼消失不見。也許那時，這個夢便預示了今日。

    罷了，命中注定沒有的東西，他強求也無用。萬幸他在這片土地遇見了她，她是他擁有的更加珍貴的寶物。沒有時間為月寒嘆惋了，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彌真的眼睛生來便有些問題，縱使此次被沙漠日光灼傷的傷痊愈，今后恐怕也多有不便，他不愿她一輩子都無法在日光下視物，所以決意要徹底治愈她的眼睛。

    他給秦慎寫了封信，希望他能來西域一趟。

    他與秦慎五年前在金陵相識。那時他只是個不受寵的皇子，來金陵外祖家祝壽，宮中也沒人管他。秦慎出身藥王谷，是個快意恩仇的江湖客，本不該與他有什么關系，但一次偶然讓他們結識了彼此。他們年齡相仿，脾性又頗合得來，一來二去就成了好友。

    那時他年少輕狂，常隨秦慎一道做些“行俠仗義”之事，也從他那兒學了不少行走江湖的實用之法，譬如縫合傷口、包扎、看方位、認路之類的，不想這些對他的身份而言沒用的技能竟在沙漠里都派上了用處。

    后來他回了京城，年歲漸長，與他關系親厚的太子兄長又逐漸得勢，朝野上下盯著他的目光變得越發(fā)多起來，當初那點少年心性便漸漸被磨平。所幸不曾與秦慎斷了情誼，這么多年來，他待在京城，秦慎走過天地南北，他們卻始終保持著聯系，也算得上是君子之交了。

    秦慎醫(yī)術高明，若是世上有誰能徹底治愈彌真的眼睛，那大概便是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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