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話，程百里苦笑了聲：“為什么?。课迨昵?，那時候的華國，還處于清朝統(tǒng)治，而跳河的，不是別人，正是位大清駐美公使館的陸軍武官，他很年輕?！?/br>
    程煦：“既是軍官，便有一定社會地位，為何要走絕路？難道，爺爺您當(dāng)時也幫不了他嗎？”

    “我?guī)土?，我花了重金，才連夜將他從警察局贖了出來。但是，又有什么用？有什么用呢？”

    程煦看著爺爺臉上的痛苦與憤懣，皺了皺眉：“他犯了什么錯？”

    “他沒有錯，他有什么錯，錯只錯在，當(dāng)時的清廷太懦弱，太無能！弱者，自帶原罪！”說著，程百里指著大橋盡頭：“就是在這條街上，這位年輕的外交官，因為扎著辮子，被他們的警察罵了句’華國人，黃皮膚的豬！’他強壓怒火，跟他講道理，說’請自重，華國人也是人?！Y(jié)果呢，這個警察非但沒有停止戲弄，反而指著他的長辮子，說是豬尾巴，還挑釁地捏住了他的下巴，伸手就打了一個耳光。”

    程百里心口頓覺挫痛，哪怕五十年過去了，他每每想起都是痛：“我的這位朋友，他是武官，拳腳功夫了得。如何能容忍被人無端侮辱，一掌就把他撂翻在地?！?/br>
    聽到這，程煦憋著的氣才稍微順了些：“那這個警察賠罪了嗎？”

    程百里冷笑了聲：“賠罪？這才是災(zāi)難的開始！這名警察被打后，吹響了口哨，附近的警察都迅速趕了過來，這位可憐的外交官，他以為，開頭那個警察只是素質(zhì)差，其他人都是講道理的?？墒?，當(dāng)他一五一十地把整個事情跟其他警察說完后，面對的卻全是嘲諷。于是，他就亮明了自己外交官的身份，結(jié)果呢，這些警察，全都圍著他打了起來，他們一邊打，一邊說’管你是什么武官，只要是黃皮豬就該打’。他武藝再高強，都雙拳難敵四手。更何況還是一群持械的警察?！?/br>
    爺爺?shù)脑捖湓诔天阈睦?，一?jié)節(jié)地泛著涼，是那種無力的，悲憤與痛苦，明明沒有錯，甚至以為在一個民主的土地上，能找到正義，然而，他此刻明白了那句話：“落后，就要挨打?！?/br>
    “不止，不止。”程百里深深地吸了口氣，仿佛將自己五十年前最不想回看的記憶再次剖開：“他們打了這位外交官后，還不肯善罷甘休，把他綁在了大橋的欄桿上，辮子被揪了出來，像拴狗繩一樣，拴在橋上?！?/br>
    程煦難以置信：“就在這座，人來人往的大橋上？”

    “是，這些外國人就像看猴子一樣看他，嘲笑，謾罵，將他綁了一天，直到晚上，才帶到警察局?！?/br>
    說到這里，程百里拿出手帕，捂了捂眼睛：“在此之前，我并不認(rèn)識他，而就在他被群毆的時候，我剛好經(jīng)過這座大橋，但是，當(dāng)時的我，根本沒有能力阻止這一切，我只能拿著贖金，去求這些高高在上的警察放人。”

    程煦看著爺爺，他口中的故事，哪怕是說出來，都已經(jīng)讓他感到窒息：“堂堂中華，竟受此侮辱?！?/br>
    程百里眼里映著汨汨的河流：“后來，大使館出面，要求警方道歉，但是，他們毫無歉意，甚至不處罰肇事者。因為在他們眼里，華國是不值得被尊重的弱國，華國的外交官，自然可以隨意侮辱。”

    程煦眉頭緊緊凝著：“所以，他最后才跳橋自盡，而爺爺您，就靜靜地看著他跳下去，沒有出手阻攔？”

    “臨死前，他問我，’華國還有希望嗎？’我說，我不知道。我一個在異國謀生的商人，沒有資格回答他的問題。哪怕他從小飽讀詩書，勵志報國，哪怕他習(xí)得一身武藝，走出國門。但是，他仍然改變不了什么，甚至，連這個問題，都回答不了?！?/br>
    程煦看著爺爺：“如果您也遭受跟他一樣的侮辱，能活下來嗎？”

    程百里嘆了聲：“我已經(jīng)挺過來了，少微，如果是你呢？”

    程煦想了想，忽然抬眸看向程百里：“我不會讓這種事情再次發(fā)生。我將盡我所能，為華國人民，建立一個幸福，而有尊嚴(yán)的國度。”

    程百里渾濁的眼眸中，滑過一絲顫光，他仿佛聽見，有什么東西，在程煦的內(nèi)心松動，破土而出。

    ——

    第二天，許凌霄五點半就醒來了，探了探陽臺，天還沒亮，程煦房間的燈也沒亮。

    說是五點半起來，騙人的吧。

    于是，她在房間倒立鍛煉了一會，一直看書到七點，就聽有人敲了敲房門，她上前一開，見是打掃的傭人。

    “許小姐，阿煦說你一般這個時間起床，沒打擾到您吧。”

    許凌霄搖了搖頭：“我今天五點半就起來了?！?/br>
    傭人：“…… 啊 ？”

    “沒事，我屋子自己打掃好了，不用麻煩您，對了，我想問下，這個房子的花園，我可以逛一逛嗎？我的意思是，晨跑，可以嗎？”

    傭人一聽，笑道：“當(dāng)然可以，許小姐……”

    “叫我凌霄就好?！?/br>
    “噢，凌霄小姐……”

    “不要小姐！”

    傭人：“……”

    許凌霄換了運動服，就到花園跑了起來，等程煦醒來站在房間陽臺喝咖啡時，不僅欣賞到了自家花園的景色，還有一個在花園里奔跑的少女……都結(jié)婚了，那就是，已婚少女。

    對于程家的款待，許凌霄一直記著，于是，吃早餐的時候，就把從研究院領(lǐng)到的津貼，給了程煦。

    “今天我會出去找房子，打擾了你們兩天，添麻煩了?！?/br>
    程煦捏著許凌霄遞來的信封，一旁的程厲盯著兩人：“凌霄，住在我們家怎么能說打擾，反正房間空著也是空著?！?/br>
    她搖了搖頭。

    旁邊的程煦則說了句：“找好房子后，讓劉叔幫你把行李帶過去。”

    “謝謝?！?/br>
    兩人沉默地吃早餐，程厲見弟弟什么都不說，自己又不好插嘴，于是，讓傭人去把爺爺叫下來。

    “哪里都不許去！”

    程百里下樓后，直接朝許凌霄丟了一句話。

    程煦收下餐巾：“爺爺，人家想去哪兒就去哪兒，你管不著?！?/br>
    許凌霄聽這話，像是她的心聲。

    程百里哼了聲：“我管不著，你怎么不管！”

    許凌霄：？？？

    這家伙把他們領(lǐng)證的事說出去了？昨天明明答應(yīng)了不能告訴其他人，只說是訂婚的！

    中情局的人也不像是大嘴巴，不然搞什么情報！

    程煦感覺到許凌霄朝自己瞪眼的目光，懶懶地說了句：“她21歲了，都到法定的結(jié)婚年齡，這么大個人，知道自己做什么。”

    許凌霄有些氣，對面的程百里更氣：“你還27了呢，整天在那里口是心非！”

    咦，這么看來，程百里不知道她跟程煦領(lǐng)證了？！

    那還差不多。

    忽然，旁邊傳來椅子拖動的聲音，只見程煦站起身道：“我吃飽了?！?/br>
    被罵飽的吧。

    許凌霄也跟著起來，準(zhǔn)備跟程煦去研究院——

    “你給我站??！”

    許凌霄腳步頓了下，這是喊她，還是喊程煦？

    程百里一臉恨鐵不成鋼地指著程煦：“你昨晚還跟我說要和凌霄回國！今天她說要走，你怎么不跟她一起搬出去，人后一副骨氣，人前就吊兒郎當(dāng)，憋不死你！”

    許凌霄：?。?！

    程百里的話在她腦子里撞了一圈，最后，回溯到第一句：“你要跟我回華國？！”

    “他沒跟你說？”

    程百里一臉驚疑！

    這時，餐桌上傳來杯盤椅子拖動的聲音：“搞什么，也沒跟我說！”

    大哥程厲怒了。

    現(xiàn)在好像最冷靜的是程煦本人。

    大早上的，氣氛就這么不好了。

    “不行?！?/br>
    說這話的，是許凌霄。

    她話音一落，程家人本來對準(zhǔn)程煦的火氣，一瞬間被掐了。

    程煦：“這是我自己的計劃。”

    程厲：“你看，凌霄都不贊成！”

    程百里眉頭皺了皺：“凌霄，你不想跟少微一起，你，不喜歡他？”

    許凌霄臉色一噎，程老爺在燈塔國呆久了，感情方面也問得太不委婉了。

    “程煦一有科技背景，二是程家的資本背景，別說燈塔國不會放人，就算是華國……不看政治背景，但你從小養(yǎng)尊處優(yōu)，去到那兒，會吃苦的?！?/br>
    許凌霄的話，并不假，程煦這么聰明的人，她一說就應(yīng)該明白：“那么多現(xiàn)實的問題，不是一個搞科研的人能應(yīng)付自如的?！?/br>
    哪怕是她，預(yù)知歷史，也不能。

    說著，她斂下眉眼：“我吃飽了，多謝款待?！?/br>
    許凌霄低了低頭，走出客廳。

    這時，一旁的程厲看了眼弟弟：“看來，她比我還反對你回國，還列了一二三來，阿煦，你可是沖動了?！?/br>
    程煦反倒是神色如常：“你覺得，這世上有什么東西是不勞而獲，就能輕易摘取的嗎？沒有，想到困難就不去做，那就等死好了?！?/br>
    他丟了句話，邁著長腿離開了程宅。

    后車廂里，自從許凌霄知道程煦有要回華國的打算，就有些心煩意亂。

    汽車電臺還播著音樂，她忽然抬手，把隔板拉了上去。

    一時間，空氣寂靜。

    許凌霄深吸了口氣：“你什么時候有這個打算的，算了，不管你什么時候有，我不想你回去?！?/br>
    “蘇懷民可以回，向永懷可以回，如果是傅子慎說要回國，你不僅不會攔，還要對他刮目相看吧?！?/br>
    他的聲音又涼了起來，沒有情緒的時候，滲著她的心。

    “不是一回事！程煦，移民局的人怎么可能給你辦簽證！”

    “呵?！?/br>
    聽到這話，程煦冷笑了聲：“你也太小看我了。”

    許凌霄怔了怔，想他估計又是用錢擺平，畢竟在這里養(yǎng)尊處優(yōu)，傻子才會想回華國：“那你知道，華國現(xiàn)在的情況嗎？會很苦，真的，就跟新聞里說的那樣，沒有飯吃，餓起來啃樹皮，你可能會被懷疑，被侮辱，被批判，你可能承受不住，但那個時候，你已經(jīng)沒有退路了?！?/br>
    她越說，越不敢想，程煦怎么可能在那種環(huán)境下生存。

    而此時，對面男人的目光，卻沉靜地凝在許凌霄臉上：“這些都是你的猜測……”

    “這是事實！”

    突然，她話音一落，人也愣住了。

    “你怎么知道？”

    程煦的目光逼迫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