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在那兒的人著實(shí)說不上幸運(yùn), 譬如他, 譬如如娘。

    如娘的母親生她時難產(chǎn), 撐著一口氣將如娘生下來后，自個兒卻沒能活下來。

    如娘在娘胎里憋了氣，出生時跟只小乳貓一樣孱弱, 說話也晚，三歲才開始蹦出第一個字, 且始終結(jié)結(jié)巴巴, 說不利索。

    周遭的小孩都喜歡欺負(fù)她, 拿石子扔她，罵她是結(jié)巴，說她娘是被她克死的。

    她爹在私塾里做啟蒙先生, 小孩子都愛喊他“林先生”。林先生失去愛妻, 父母又不在身側(cè), 整個人一蹶不振，有時候連如娘餓哭了也不曉得喂口米湯。

    趙保英家與如娘家住得近，他娘與如娘的娘關(guān)系亦是好。

    如娘剛出生沒幾日，他娘見這小女嬰一出生就沒了娘，整日里餓得嗷嗷哭的，心生不忍，便索性接到身邊，用米湯油和馬奶喂了幾個月。

    這才將她從一只孱弱的小貓兒養(yǎng)成一個白胖的小娃娃。

    趙保英那會還不滿三歲，她娘喂如娘喝米湯油時，他就在一邊摸她頭上那幾綹又黃又軟的胎發(fā)。

    許是因著出生時在趙保英家住過幾月的緣故，如娘同他娘很親，同他也親。

    小時候最愛的就是跟在他后頭，他去哪兒，她也跟著去哪。她那時腿短，總跟不上他的步子，便一口一個“保，保英哥哥，等，等等我”地喊。

    初時趙保英還覺著煩，曉得她不愛旁人叫她“小結(jié)巴”，還故意這樣喊她。如娘也不生氣，就沉默著看他，烏溜溜的眼珠子跟水洗的葡萄似的。

    后來他問她：“不是不喜歡別人叫你‘小結(jié)巴’，怎地不生氣？”

    小姑娘望著他，訥訥道：“保，保英哥哥，叫的，如娘，不生氣?！?/br>
    趙保英笑，道：“傻子！以后不管誰那樣叫你，都要生氣！”

    如娘望了他兩眼，轉(zhuǎn)過身不吭聲了。那模樣仿佛就在說，管你怎么說，我就不會生你的氣。

    小姑娘的確命苦，出生就沒了娘，可好在林先生是個好爹。

    如娘五個月大的時候，已經(jīng)養(yǎng)得粉雕玉琢的，很是招人疼愛。林先生從悲痛里振作起來，接回如娘，自此把她當(dāng)眼珠子一樣，又當(dāng)?shù)之?dāng)娘地照料著，十分地用心良苦。

    不似趙保英的爹，成天胡作非為。

    在外頭搶到錢了就去吃花酒逛窯子，搶不到了就回家睡覺，醒來時還要將他娘做繡活攢下來的銀子偷走。

    趙保英六歲那年，他爹醉酒鬧事被縣里的惡霸打死。對方賠了三兩銀子便拍拍袖子走了，仿佛賠個三兩便已經(jīng)是仁至義盡。

    那時她娘不肯要銀子，一心一意要告官，說要討個公道。可去了官府，根本沒人肯受理。

    告了一回二回三回后，終是xiele氣。他娘顧念著兩個孩子，決定不告了，卻也因此落下了心病。

    趙保英他哥比他年長十歲，他爹死后，他哥本該撐起門戶的，可這人比他爹還要混賬。

    如娘他爹始終記著當(dāng)年他娘照顧如娘的恩情，見趙家兄長不可靠，便常常將趙保英帶去私塾里，讓他與小小的如娘一同坐在角落里聽。

    林先生對他說：“學(xué)會識字算賬，以后尋個賬房先生的活計(jì)，養(yǎng)家糊口就不難了?！?/br>
    那會兒的趙保英也是這般想的。

    做個賬房先生，有一門吃飯掙錢的手藝，就能娶如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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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門外，高進(jìn)寶見佛堂里毫無聲息的，不免有些擔(dān)心，喚了聲：“督公?！?/br>
    里頭的趙保英緩緩“嗯”一聲，道：“進(jìn)來，咱家有事交代你?！?/br>
    高進(jìn)寶一聽，自是不耽誤，趕忙推門進(jìn)去。

    濃郁的檀香瞬間撲面而來，細(xì)細(xì)小小的塵埃在空氣里浮沉。

    佛堂里的靜室為了清凈，就只僻了一扇窗，光線幽暗，也就那半開的窗里，能漏進(jìn)來一些光。

    趙保英半張臉藏在光里，長睫低垂，慣常揚(yáng)起的唇角微微壓平，臉上竟是沒了笑。

    高進(jìn)寶伺候趙保英這么多年，從不曾見過哪一日他是不笑的，心里不由得“咯噔”一跳，道：“督公，可是出了何事？”

    趙保英微微側(cè)過頭，望著高進(jìn)寶，陰柔的臉又掛起了那令人熟悉的笑，“去查查在后山賞花的幾個娘子是何來歷，來大相國寺又是所求何事？”

    高進(jìn)寶登時一愣。

    督公什么時候?qū)ε悠鹋d趣了？他跟隨趙保英整整十年了，也沒見他對哪個女子起過心思，也就貴妃娘娘那里……

    莫不是因著被這幾位娘子吵到了，是以才要查人家底細(xì)？可督公從來不是這般睚眥必報的人。

    雖心中疑惑，可給高進(jìn)寶十個膽子，他也是不敢問的。

    忙領(lǐng)命退下，剛退至門口，忽又聽趙保英道：“你面相兇，一會出去時，盡量避著人，莫嚇著人了?！?/br>
    面相兇的高進(jìn)寶聞言，又應(yīng)了聲“是”，這才輕闔起門，快步出了照性小筑。

    從后山經(jīng)過時，高進(jìn)寶發(fā)現(xiàn)在這賞花的人，除了幾位娘子，竟然還有兩名男子。他下意識望了眼，一位是個年歲不大的少年郎，另一位瞧著不到四十歲，吐氣沉穩(wěn)，雙目炯炯有神，竟是個練家子。

    似是察覺到他的目光，那中年男子目光如電地望了過來，高進(jìn)寶漠然移開視線，心里不由得想：督公讓他查那幾名女子，那這兩名男子可要一塊兒查查？

    佛堂里的趙保英此時也在打量著孫平，方才這男子一直望著如娘，莫非這人就是如娘后來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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