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是他們世世代代生存的地方, 祖廟、屋舍、田地全都在那兒。如今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賴以生存的一切，在眼前分崩離析。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待得那震人心魄的轟隆聲漸漸停下，便有一陣細(xì)弱的啜泣聲從人群里傳出。

    一個(gè)白發(fā)婆娑的老婆子跌坐在雪地里, 枯瘦的手緊握成拳, 用力捶著地，嚎啕大哭道：“地龍為何要發(fā)怒？我們臨安城, 究竟是造了什么孽，要如此懲罰我們？”

    這嚎哭聲一出，人群里陸陸續(xù)續(xù)傳出一陣又一陣的悲泣聲。

    在這人心惶惶的深夜里顯得格外凄涼。

    譚家村保長譚世春心里雖也不好受, 但到底比旁的村民要鎮(zhèn)靜些。

    今日離開譚家村時(shí), 他心里尚且存了僥幸，想著極有可能是虛驚一場。

    如今再一回想，若不是霍郎君前來做說客, 勸他們在地龍翻身前離開臨安城，他們這萬余人怕是連命都沒了！

    思及此, 譚世春抬起一雙渾濁的眼, 望著立在樹下, 始終一臉平淡從容的男子, 感激欽佩之情油然而生。

    原本今日是上元節(jié), 家家戶戶都在燃燈掛彩, 以慶隆節(jié)。是以, 當(dāng)縣令大人派人前來安排他們離開時(shí), 根本沒人肯走, 甚至惡語相向，撒潑耍賴。

    臨安城地處順天府轄域，從官道入順天府的第一座城池便是臨安城，臨安百姓富庶，安居樂業(yè)，又自詡是天子腳下，有龍氣相護(hù)，壓根兒不信地龍會翻身。

    好在霍郎君親自前來，帶他們一眾保長里長前往鬧市，一一指出城中異象。

    他們這才知曉，正當(dāng)他們歡天喜地地為上元夜做準(zhǔn)備時(shí)，城郊飛禽走獸焦躁難安，城內(nèi)雞雉立鬧市而鳴。

    連牲畜都感應(yīng)到了危險(xiǎn)，偏城中眾人忙著過節(jié)，竟無一人能察覺到地動(dòng)的先兆。

    如今能逃得一命，已是萬幸。

    地龍翻過身后，腳下的土地殷殷有聲，人立在上頭甚至還隱有暈眩之感。

    譚世春深吸一口氣，對著哭哭啼啼的眾人怒喝一聲：“莫要再哭！若非我們逃得及時(shí)，恐怕這會連自個(gè)兒的小命都沒能保住。如今僥幸逃命，合該心存敬畏，而不是埋怨哭泣！”

    譚世春已是知天命之年，一夜未睡，形容略顯狼狽，可說起話來卻中氣十足。

    眾人被他一喝，齊齊噤了聲。

    譚世春說得不無道理，都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好歹命在呢，屋子沒了再建，豬羊死了就再養(yǎng)，命沒了，就什么都沒有了。

    譚世春見那煩人的啜泣聲總算弱了下去，便佝僂著腰，拍了拍逃命時(shí)沾在衣裳上的灰塵，走向霍玨，拱手作揖道：“老叟多謝霍公子的救命之恩?！?/br>
    他這一道謝，身后一眾百姓也恍然清醒過來，同時(shí)站起身，沖霍玨道：“多謝霍公子！”

    道謝聲一道連一道，漸漸壓過了已然弱下的地鳴聲，連幾名幼齒小兒都學(xué)著自家爹娘的模樣拱手道謝。

    此情此景，莫說是一路跟隨霍玨來到臨安的何舟了，便連快馬加鞭趕來的宗彧都心有觸動(dòng)。

    他下意識望向被眾人團(tuán)團(tuán)圍住的霍玨。

    卻見那人面色平淡，長睫低垂，既不為那聲勢浩蕩的地動(dòng)而驚慌，也不為萬余名百姓的感激涕零而自得，端的是一派從容，端方自持。

    宗彧出自并州宗家，本家這幾年也出了幾位后起之秀，很得族人看重，其中最受矚目的，便是宗彧的親侄子宗奎。

    宗奎乃去年的太原府解元，若無意外，宗奎與霍玨二月將在盛京一同參加會試。

    族人對宗奎寄予厚望，盼著他澹臺折桂，金殿?yuàn)Z魁。

    宗奎此子很是有些恃才傲物，自小便像只驕傲的孔雀一般。

    從前宗彧覺著侄子既然才學(xué)過人，那傲便傲吧，畢竟人不輕狂枉少年，他自己便是過來人，很是能理解宗奎的狂傲。

    可眼下若是拿宗奎與眼前這尚未弱冠的郎君相比，宗彧忽然覺得自己那侄子也無甚好傲的。

    才華尚且不說，單單是這處變不驚、運(yùn)籌帷幄的能力，宗奎那只孔雀便遠(yuǎn)遠(yuǎn)比不上霍小郎君。

    這屆會試，倒是能讓他這侄子好好瞧瞧，何謂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宗彧非常不合時(shí)宜的，對二月的會試有了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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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宗彧一行人剛?cè)朊芰?，霍玨便察覺到了。

    他鳳眸微挑，回頭望去，對宗彧微微頷首，淡聲道：“宗大人?！?/br>
    宗彧忙應(yīng)一聲，快步走向他，道：“你猜得不錯(cuò)，十?dāng)?shù)里外的確有一座地緣廣闊的莊子，那是通州富戶刑員外的產(chǎn)業(yè)。我已同通州縣令通了氣，也得了邢員外的首肯，今夜便可將人安置在那莊子里?！?/br>
    通州與臨安相鄰，是順天府轄區(qū)內(nèi)的第二座城池，從這處密林前往通州不到一個(gè)時(shí)辰便能到。

    那頭譚世春聽見此話，心底忽地一沉，忍不住上前道：“縣令大人，如今地龍已經(jīng)不翻身了，為何不讓我們回臨安城去？”

    宗彧道：“此時(shí)地龍雖已停歇，可這次地動(dòng)聲勢浩大，波及甚廣，如今譚家村以及周遭幾個(gè)村落怕是成了廢墟一片，你們現(xiàn)下回去也做不了什么，不若耐心等到天亮再商議?！?/br>
    話雖是這個(gè)理，可那兒到底是這萬余人祖祖輩輩扎根的地方，就算是成了廢墟，他們也是想連夜趕回去的。

    譚世春下意識望向霍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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