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第一場大雪，是最經(jīng)不住日曬的一場雪，但比往年要濃稠，一派瑞雪兆豐年的氣象。清靜的黎明時分，劈山開路般的關(guān)車門聲從遠而至，將房檐上混著冰凌的雪團紛紛震落，在地上稀稀拉拉的炸開了花。

    他的母親，是開著一輛像鐵片捏成的小破車，四處跑業(yè)務(wù)起家的。車子年久失修，門總是關(guān)不嚴(yán)，母親時常連摔帶踹地將車門撞緊，關(guān)實。即便如今豪車在側(cè)，哐哐砸門的習(xí)慣卻改不掉了。

    老式的機械鎖漸漸被電子鎖取代，鑰匙這個物件也在慢慢被淘汰，但母親仍信不過用幾個數(shù)字來守家護院，包里總堆著大串的鑰匙。似乎摸著鑰匙鐵錚錚的份量感就無比的踏實。

    門上的鎖，嘩啦啦地轉(zhuǎn)動了兩周，門悶聲地開了，辰安辨出是母親移駕至此了。

    進了屋，迎面撲來的仍是涼風(fēng)。王雋美走到閘前，打開中央空調(diào)。而后又回到門前，慣性地扭了扭門鎖，再次確認(rèn)大門是否關(guān)緊，生怕自家的財運外泄。

    都說母親是個氣球，在她最飽滿的時候，心甘情愿地排掉自身的氣血孕養(yǎng)你。等你被她的氣血充得與她當(dāng)初一般飽滿時，她消耗得也差不多了，難免會像撐過的氣球，渾身褶皺。吸取她的精華長大的你，沒有不孝順的理由。

    辰安放下手中的報紙，進入廚房，開火燒水。水沸后，向鍋里投入兩顆雞蛋，然后小火再煮五分鐘。這樣煮出來的雞蛋營養(yǎng)成分損失最少，蛋黃不干，含有少許溏心。

    辰安借兒子最愛的營養(yǎng)早餐孝順一下母親。

    王雋美指揮著夏程希落座，接著摸了摸辰安面前的牛奶杯：“你什么時候開始喝熱牛奶的？”

    辰安天生火力壯，冬日里手腳也燙人，自小只喝冰冷的飲品，他覺得喝溫?zé)岬臇|西不但不解渴，還燥得慌。王雋美曾使盡全身解數(shù)修正兒子的這個臭毛病，但都無疾而終。

    不過，就在前天，翰翰揣著“有難同當(dāng)”的同理心，難兄難弟似的拿出母親為他制定的行為準(zhǔn)則，要求辰安也必須遵守。并揚言到，爸爸不聽話，他也不要聽話了，然后執(zhí)著地督促辰安執(zhí)行得得定下的保健計劃。

    “媽，我現(xiàn)在是不敢不喝熱飲?！背桨餐髂戏较蛘f。

    “懂得保養(yǎng)身體就好?！蓖蹼h美不緊不慢地掏出一份文件，用不留商量余地的語氣說：“親子鑒定我?guī)湍阕隽?，去把孩子要回來?！?/br>
    辰安對母親的話無動于衷，從報紙下掏出另一份文件，遞給了母親：“媽，我成年很久了，不能再躺在您和我爸的基業(yè)上享清福。請您放手?！?/br>
    接過文件，王雋美僅翻了兩頁，就全然明白辰安意欲何為?！澳阍僭趺闯赡?，在國內(nèi)，婚姻仍是兩家人的事。即使你離開晨啟，也逃不開這點?！?/br>
    “媽，陪伴我前半生的女人是您，陪我后半生的女人是得得。只要你們不逼我二選一，我發(fā)誓不會對你們始亂終棄?！?/br>
    “辰安，我把你培養(yǎng)得這么好，不是用來便宜趙得得那種女人的。有些事你不清楚，我不怪你，但最好別亂下決定?！?/br>
    聽到此處，隨行而來的夏程希坐不住了。她原以為王雋美請她來，是因為婚事有了新契機。但坐下后，才發(fā)現(xiàn)辰安至始至終都無視她，就連桌上的餐具也沒她的份兒。她心中早已不滿，起身作勢要走。

    “程希，你且等等。”

    王雋美阻攔住她，但仍對婚事緘口不言?！胺讲?，我等的夠久了。而且，方伯母出爾反爾也不是一次兩次。不過我勸您，還是先處理好您的家事，再和盧氏攀親。以后有事，請您先和我爸談?！?/br>
    “你父親在來的路上?！蓖蹼h美省去客套，直接押夏程?；亓俗弧！跋男〗悖伊裟阆聛?，必定是有益于你?！?/br>
    夏程希坐下不久以后，除了尋遍全城也找不到的趙得得，王雋美約請的故人陸續(xù)抵達辰安家。

    最先到達的是趙征平。

    寒暄一概省略，趙征平直截了當(dāng)?shù)刈酵蹼h美正對面，打開電腦，忙了起來。

    “王女士，廢話您先說著，我邊工作邊聽。我沒您那么閑，管東管西的。”

    上一代的恩怨是否延續(xù)，趙征平大可漠然置之。孩子們的感情問題，他也可置身事外。他存眷的是，如何讓女兒受到的傷害降到最低。

    也正因為如此，他才勉為其難的來了。

    王雋美將裝著親子鑒定的文件夾像匕首一般，直直推向趙征平。“我們方家的孫子輪不到外人養(yǎng)。你開個價吧，以后方羽翰就不用見你女兒了?！?/br>
    “瞧您說的，像個人販子。”趙征平盯著電腦屏幕說，“還有，翰翰姓趙，不姓方?！?/br>
    王雋美口舌上占不到便宜，只能耍狠?！澳銊e逼我把事做絕！”

    “你要把孩子從親生母親身邊活活奪走，這還不算絕？”趙征平合上電腦，打算替女兒好好向這位未來婆婆討教討教，他接著說：“王女士，你口口聲聲說，我女兒配不上你兒子，到底是因為什么？”

    “還不是因為你女兒深得她生母真?zhèn)?，不僅生來卑賤，感情生活更是混亂?！?/br>
    “媽，事出有因，請注意您的身份?！遍L輩之間對話，辰安本不應(yīng)插嘴，但母親出言實在輕佻，他沒憋住。

    趙征平抬抬手，示意辰安稍安勿躁，然后轉(zhuǎn)回頭對王雋美說：“論卑賤，靠偷盜別人成果而發(fā)家的您，似乎好不到哪里。得得的生母是在生活作風(fēng)上有些混亂，但如果您足夠干凈，又怎么會跟她混進一個圈子，還成為她的幫兇?！?/br>
    王雋美被趙征平說的啞口無言，夏程希坐在一邊冷眼旁觀。等夏暢海趕到后，她將經(jīng)過轉(zhuǎn)述給了父親。

    聽后，夏暢海仍摸不清王雋美的真實用意，但他站隊明確。

    “趙征平，有要求你就提，別拐彎抹角讓你閨女勾搭完我兒子，又來勾搭方家公子?！?/br>
    王雋美搭言道：“夏總，還是您痛快，難怪我們合作愉快?！?/br>
    趙征平洞若觀火，一眼便看出王雋美又在拿夏暢海當(dāng)槍使。他瞄了瞄夏暢海，奚落他說：“夏老哥，你這頭蝦虎魚和王雋美這尾槍蝦真是情比金堅。她每次挖完洞，你都鉆進來當(dāng)衛(wèi)士?！?/br>
    夏暢海不明就里，甚至還在幫腔：“你別挑撥離間。要多少錢，我來出。拿了錢你趕緊走，別礙著我們兩家的親事?！?/br>
    料定夏暢海是糊涂蛋一個，趙征平?jīng)]再與他浪費唇舌，而是跟王雋美把話挑開：“你們兩家基于金錢的政治婚姻，我不置可否。你們生意人習(xí)慣將感情放在天平上稱一稱，論斤論兩賣，這我也管不著。但翰翰是我家骨rou，他的撫養(yǎng)權(quán)，我有權(quán)給你們分析分析。辰安年紀(jì)輕，條件好，方家以后肯定不會缺孫子。那你們要翰翰的意義何在？王雋美，你不是最怕沾染我們家人嗎？而且我想夏總也不愿女兒一嫁進你們家就當(dāng)后媽。”

    王雋美覺得趙征平話糙理不糙，翰翰的撫養(yǎng)權(quán)是可暫且放一放。她招手，派底下的人帶進來一名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中年女人。

    那女人看到趙征平后，直接鼠竄到桌子下，連爬帶滾地往暗處藏，又從深處向夏暢海拋出求救的眼神。

    趙征平見到這個女人并未有什么反應(yīng)，繼續(xù)面不改色的坐著，倒是夏暢海率先暴怒：“王董，你哪兒找到的她？帶她來做什么？

    王雋美得意地拂拂脖子，踹了踹桌腿?！瓣涛男?，你出來！給我兒子好好看看害他媽不能再生育的仇人長什么樣，是不是跟他心心念念的趙得得長得很像?！?/br>
    晏文秀嚇的渾身發(fā)抖，又往深處躲了躲。趙征平不忍看她這般模樣，畢竟曾是夫妻。他敲敲桌面，說：“你不用躲我。出事之后，我就猜到你沒死。我沒報警，表明我不會再追究。王雋美他們更不敢報警，你出來吧?！?/br>
    晏文秀如同犯人蒙赦，爬了出來，倒在夏暢海腳邊，囫圇的說：“女兒琉霞……在醫(yī)院，要錢、要錢……你救她?！?/br>
    夏暢海踢開晏文秀，拉過一臉懵然的女兒，小心翼翼地說：“小希，別信瘋女人的話。我回去跟你解釋。咱們走?！?/br>
    “爸，外公待你不薄，你怎么可以背著我媽在外面搞女人？”夏程希死也想不到她父親諱莫如深的事情竟是這個，難怪她母親一直與父親貌合神離。

    見狀，王雋美趕緊拉過夏程希的手，拍了拍?！俺滔?，你別冤枉你爸。這個女人是和夏總有些淵源，但不是你想的那樣。我來日再和你講明。你先回去想想，還愿不愿意嫁給辰安。”

    直到此時此刻，夏暢海才悟出趙征平開始對他講的話，他就是一枚任王雋美擺布的棋子。

    王雋美利用他的急功近利，設(shè)計他去犯險，然后坐收漁利。今日王雋美叫他女兒來，就是為了讓他清楚他有把柄握在她手中。如果生意上他不順從她，她則會向他女兒揭露真相，讓他在盧氏永無出頭之日。

    “王雋美，你好毒！”夏暢海從她手中奪過女兒的手，說：“小希，你不想看你爸被人當(dāng)猴耍，就別再與方家來往。”

    見夏暢海要走，急需尋求靠山的晏文秀，趕緊抓住夏暢海的褲腿：“夏總，事情全敗露了，我還怎么養(yǎng)女兒？”

    夏暢海笑著一根一根地把晏文秀的手指從他褲角摘掉。“放心，你對方家還有利用價值，王雋美自會好喝好吃地養(yǎng)著你們?！?/br>
    夏氏父女走后，王雋美派人接走了晏文秀。正當(dāng)趙征平欲離開時，辰安的父親——方成軍從門外進來。他徑直走向王雋美，王雋美連忙收斂起脾氣，讓出座位。

    趙征平與方成軍相互介紹之后，見方成軍言語正派，是個通情達理之人，便留下來與他續(xù)話。方成軍對他說：“趙老弟，過去的事兒，我妻子做的不光彩，但她也得了教訓(xùn)，你別跟她計較。需要什么補償，你盡管向我開口。”

    趙征平不咸不淡地說：“禍起蕭墻，怪不得他人，自然也不需要別人來補償。說說孩子們的事兒吧。”

    “孩子們的事兒可能要再等等，時機還不到?！狈匠绍娎^椅子，讓王雋美坐下講話。

    王雋美看丈夫與她意見一致，整個身子直了起來?！俺绍?，咱們唯一的兒子要為了個女人撇下晨啟不管，你怎么說？”

    “要我說，這不是壞事。我們努力打拼不就為了給辰安打下基礎(chǔ)，讓他可以在抉擇時隨心所欲嗎？你現(xiàn)在本末倒置了，反過來用晨啟拴牢兒子?！?/br>
    “容我插一句，說完我好走?！壁w征平打斷方成軍夫妻兩人的對話，拎上公事包，對辰安說：“晏文秀我會找人照顧，我不會讓她影響到你和得得今后的生活。其余的事，你量力而行。只是別讓得得等太久，盡早給她個決斷?！?/br>
    “爸，晏伯母畢竟是我岳母，由我贍養(yǎng)更合適。你放心，我不會讓得得知道她生母還在世?！?/br>
    “爭什么爭！雋美，你來負責(zé)帶晏文秀和她女兒去治療，全當(dāng)是贖罪?！狈匠绍妴畏矫嫘紱Q定后，眾人漸漸散去。

    家中慢慢恢復(fù)平靜，但母親能就此偃旗息鼓嗎？辰安不得而知，但確實該給得得個決斷了。

    他拿起手機，發(fā)了一條短信出去。

    ——得得，我等不及湖水結(jié)冰了。深則厲，淺則揭?；貋砭偷綄Π兜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