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別前夕。

    清風(fēng)渡的甲板上，一張圓桌，兩張凳子，幾碟動了幾筷子的小菜，散亂的酒壇，迷醉的兩人。

    明月高懸，兄弟夜話。

    方徇晃了晃手中空空如也的酒壇，捋了捋舌頭，盡量使自己吐字清晰“石頭，你知道我對你印象最深的是什么嗎？”

    石皓傻笑了兩聲，隨之掂起一壇酒放在方徇面前，自己也拿起一壇“嘿嘿嘿，方徇哥，你說過佩服我聰明機智，有謀略，這些我都記得。”

    石皓的舌頭已經(jīng)有些卷。

    方徇拎著酒壇，就往石皓身邊挪，邊走邊說道：“不對，是你剛被抓地牢那晚，遇到染風(fēng)寒的我，喂的那碗飯?！?/br>
    方徇看了看夜空，似乎是在回想那晚。這事他一直藏在心里，從未跟人提起。

    “我敬你”方徇雙手抱著壇子，十分認真的看向石皓。

    石皓以審視的目光重新打量了方徇一眼，隨即也站起身，大口猛灌“喝”。

    “哈哈哈”

    “哈哈哈”

    “……”

    二人哈哈大笑好一陣。

    “方徇哥，雖然武力在乾夏國并不受待見，但在這亂世，武力才是站穩(wěn)腳跟之根本。”石皓想了想，覺得還是有必要就洪九萬之事解釋一下。

    方徇繞了一圈，回到自己的位置“石頭，我明白?！?/br>
    石皓也不多說，自己又喝了口酒，夾了口菜。

    再次坐下后，方徇的神色有些黯然，更準確的說是有些痛苦“石頭，有些話，我藏在心里，憋著難受，今天趁著酒勁，不吐不快，明天一覺醒來，你就當我是酒后醉話，胡言?！?/br>
    石皓本就猜測方徇今晚有話說，所以并不覺意外，他只是微微頷首，又在桌子上擱了兩壇酒，等待下文。

    “我有提過家鄉(xiāng)嗎？”方徇沒有去開酒，而是看向石皓，問道。

    石皓點點頭“羽桑國京都鎏淮九畔胡同，比之乾夏國稍稍強盛的另一小國。”

    “對，沒錯，石頭，抱歉，我騙了你?！狈结卟痖_壇封，灌了一口酒，歉意的看著石皓，又說道：“是出生鎏淮沒錯，但并不是九畔胡同，而是城內(nèi)富商巨賈之家，家里蒙祖輩福蔭，留下偌大的基業(yè)，爹去的早，家里的事情就全靠娘親cao持，日子過的倒也富足安康。”

    說到這里，他嘆了口氣“唉，都說人呢，若是衣食無憂，就會吃喝玩樂，這話一點沒錯，人以類聚，物以群分，結(jié)識的也全是狐朋狗黨。”

    石皓擔(dān)心接下來聽到的話和一個字有關(guān)，“賭”。

    果不其然，就聽方徇說道：“吃喝嫖賭，吃喝嫖，我沒多大興趣，后來隨著京師幾位大少去了幾次九畔胡同的富貴賭坊，從此一發(fā)不可收拾?！?/br>
    “最開始輸了我就欠，欠了娘就還，娘親疼我，只要我一哭一鬧，她就會給，后來，家里的基業(yè)讓我敗得一干二凈。”

    石皓聽到這里，猛然站起身，“啪”的一巴掌扇在那張看上去憨厚，人畜無害的臉上，怒不可遏“這一巴掌是替你娘親打得?！?/br>
    石皓就這樣冷冷的看著他。

    方徇低著頭“石頭，你打得對，后來我還是不知悔改，向親戚朋友鄰居去借，去騙，繼續(xù)去賭，家里垮了，母親到處和人說好話，去向人借錢幫我還債?！?/br>
    石皓實在是怒其不爭，他很想上去踹方徇兩腳，不過還是壓制住了，他要聽聽接下來方徇怎么說。

    “再后來，我就不敢回去，無數(shù)上門討債、逼債的人，我不敢面對，娘親偷偷讓人給我傳話，讓我暫時不要回去，到外地去避避風(fēng)頭，還說人活著就好，一切有娘呢?！?/br>
    說到這里，方徇哽咽了起來“后來的某一天，得知娘親病了，很嚴重，我夜里偷偷跑回去，想看看她，卻看到我家門口全是討債的，我沒敢進去，在得知姨娘在照看娘親，我才稍稍安了心?！?/br>
    “我知道我不孝，卻不知道自己居然不孝到如此地步，娘親將自己的嫁妝全部變賣，搬出祖宅租賃房子，就為了給我還債，而自己病至需要吊命，硬是瞞著我，怕我擔(dān)心?！彼f著，狂扇自己耳光。

    “接下來，我下定決心靠自己的勞力賺錢，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回去，卻被伢子給騙了。”方徇萎靡的神色在提到靠自己的時候似乎有了些許神采，不過很快又暗淡下去。

    “咎由自取”石皓冷冷的撂下一句。

    “我覺得我很窩囊，很無用，作為男人起碼的擔(dān)當都沒有?！?/br>
    方徇抱起壇子，“咕嚕?！蓖炖锩凸嘁淮罂?，看向方徇，哽咽不止“以前我不敢提起，也怕提起，是怕石頭，你瞧不起我?！?/br>
    石皓沒有說話，他的確憤怒方徇的作為，但說到底不過是個旁觀者。

    當時的方徇當局者迷，前行的路上，走了岔道，為之付出了巨大的代價，而今醒悟，正應(yīng)了老話“浪子回頭金不換”，改之則矣。

    但此刻，石皓實在是說不出什么往事如云煙，一笑置之之類的話。

    方徇等了許久，不見石皓回應(yīng)，他心中忐忑：“石頭，我……”

    “罷了，我氣個什么勁，方徇哥做錯了，需要做的是彌補，而不是兄弟的埋怨，以后你離開了碼頭，每月的銀錢入賬，除了必用開支，其他的，我都會盡數(shù)寄往鎏淮，方徇哥大可放心，伯母那邊若是有其他事，盡可寫信支會我，我會立馬趕去?！笔┐驍嗔朔结撸f出一番斟酌許久的話。

    方徇神色一怔，淚水悄然劃過臉頰，他趕忙裝作去看夜空，隨即摸索著，單手拎起酒壇，聲音有些顫抖，道：“喝”。

    兩壇相碰，待方徇低下頭時，臉上、身上，滿是酒漬，他訕訕一笑“喝多了，連酒都喝不進嘴里，灑的到處都是?！?/br>
    石皓不點破，也跟著笑了笑。

    “石頭，你說到了我回去的那天，會晚嗎？”方徇轉(zhuǎn)身望向江面，問道，聲音平靜，絲毫沒有醉態(tài)。

    石皓聽出了弦外之音，起身走向船邊，他確實有些醉了，腳步有些飄，趴在船沿，看了看船下靜靜流淌的江水，又回身看著方徇“方徇哥，我爺爺以前常跟我說，人哪，這輩子，拿得住是自己的，拿不住是別人的?；钪鴷r，求一日三餐，富貴榮華。病時，只希望掛念之人陪伴床榻。當要離開人世時，能夠握住最親之人的手，道一句離別。走后，有他親手所捧的一抔黃土，墳頭陪著說說話。”

    “方徇哥，將來不管如何，一定要回去看看，不然真就悔之晚矣?！笔┑谋穷^酸酸的。

    爺爺?shù)淖詈笠怀虥]去送，那抔黃土沒親手捧上，也未能陪著說說話，他始終心懷愧疚。

    方徇此刻蹲在地上，早已泣不成聲“娘，你等著我，孩兒一定會回去看你，一定要等我……”

    石皓走到方徇的身邊，蹲下身子，拍了拍他的背，安慰道：“方徇哥，伯母會等著你?！?/br>
    石皓的神情有些落寞，喃喃道：“你還有時間，我已經(jīng)沒了，爺爺?shù)淖詈笠怀涛覜]能親自去送，被人誆騙到如今也沒勇氣回去質(zhì)問，連自己的本來名字也要藏著掖著，不敢用?！?/br>
    突然，石皓對著扈江吼道：“但我石皓說過，一定有那么一天，我會回到那個地方，總有些人，有些事，我會一筆一筆清算的。”

    吼完后，石皓心境瞬間平和，眼神中也恢復(fù)了幾絲清明，仿佛又回到平時那個睿智淡定的模樣。

    方徇看了看石皓，低頭若有所思。再次抬頭時，又如往日般，憨厚不失精明，傻傻一笑，這次他心中的大石落下，是由衷的高興。

    他一蹦站起，坐回凳子，拍著身邊的另一凳子，喊道：“來，石頭，我們繼續(xù)喝。”

    石皓笑著起身，再次開封了兩壇酒。

    二人開懷暢飲，不多時，酒入佳境，醉意朦朧，方徇趴在桌子上，含糊不清的說道：“石頭……我明天就走了，你如今可以告訴我，當天牢里的那塊硬石，到底是怎么破開的吧？”

    方徇一直惦記著這事，如今離別在即，若在有時還得不到答案，那就真是如鯁在喉，憋得難受。

    石皓咧嘴一笑，眼睛驀然間帶著一絲狡黠“嘿嘿嘿，煉晶石，我在一本古籍中剛好見過此類石頭，其堅如鐵，但卻有致命的弱點，遇到一定量的酸腐類物質(zhì)，就會與之融解，就是這么簡單，融化掉了?！?/br>
    “然后，你還記得當時我們兩人……噓噓噓……攢了多久嗎……”石皓賊賊一笑。

    “哈哈哈……我說你天天要那玩意，還一個勁的讓我多來點……最后再由我挖地道……哈哈哈……”方徇一聽石皓的解釋，再想起當時二人一尿解千愁的場景，就忍不住的哈哈大笑。

    ……

    兩個少年醉在清風(fēng)渡，爛醉如泥。

    ————

    第二天，石皓醒來，發(fā)現(xiàn)方徇已經(jīng)不見，昨天說好送行，人卻走了，他不放心，于是他攆去了龜馱峰，在岷嶺官道上，看見了一老一少的背影。

    他沒有再去追，而是站在高處望著那兩道身影良久，才驀然轉(zhuǎn)身，喃喃道：“方徇哥，期待他日的重逢?！?/br>
    岷嶺官道上，洪九萬嗅了嗅徒弟送的好酒，沒舍得喝，又重新掛回腰間，說道：“哎，徒弟，為什么沒向你的好兄弟說出你去學(xué)武的另一個原因？故作高深？還是不想兄弟覺得有虧欠？”

    方徇根本不搭理他，繼續(xù)往前走。

    “好徒兒，你就和師傅說說嗎？不然師傅心里感覺有個蟲子一直在啃咬，很難受?！焙槿f九嬉皮笑臉的快走兩步，走到方徇身前，倒著往后走，繼續(xù)沒皮沒臉的說道。

    “……”

    方徇終于不勝其煩，說了句很欠揍的話：“留待重逢日，余醉話一場?！?/br>
    洪九萬一臉懵逼，隨即釋然“果然是故作高深?！?/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