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喬木兮 第33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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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地上瘸著腿蠕動的山鸮只睜著一對銅鈴樣的貓眼,一眨不眨地注視他,仿佛壓根不明白對方說的是什么。 老大爺卻也不在意,放下油燈,吃力地蹲俯身子。 “來,我看看……” 他很快感嘆說:“誒,是去哪兒和人家打架啦?瞧這又是刀傷又是火燎的。” 大鳥給平放在了霉?jié)窈喡哪咀郎?,老雜役滄桑干瘦的身軀顫巍巍地端來盛著藥膏與清水的托盤,步履凝滯地行至一側(cè)坐下。 一面給它敷著傷藥,一面喋喋不休地嘴碎閑聊。 “今天后廚剩的熟rou不多,打烊便拿去喂那幾只貓兒吃了,可沒富余的留給你。” “你說你也是?!崩先思页粤Φ夭[起眼處理傷口,“盡往我這兒跑干什么?我老眼昏花的,指不定左胳膊的藥給你糊到右胳膊上去?!?/br> 他開始語重心長,“老大不小了,成了家沒有哇?該收收心啦,給自己找個媳婦,別整日里在外頭瞎玩兒,哪家的雌鸮看得上你呀……” “催婚事”大約是中老年人的傳統(tǒng)作風,甚至不分人禽走獸,花鳥魚蟲。 老雜役碎碎叨叨的時候,山鸮就躺在那兒不動也不叫,哪怕他下手重了也毫無反應,安靜得簡直不像一只鳥。 干凈的麻布在肩骨處打好了結(jié),他給它放了杯涼透的白水,揮揮手臂打發(fā)道:“行啦,喝飽了就早些去休息,再過會兒天都該亮了?!?/br> 說著自行掀開棉被,艱難地躺回床上,輕嘆一般長長吐出一口氣。 蹲守在窗外的大猞猁見狀,剛想撐起身,又被嬴舟二話不說地摁著腦袋壓了回去。 朝三:“……” 少年只沖其使了個眼色,“再等等。” 那人尚且醒著,他不想節(jié)外生枝。 遠處打更的梆子疲沓綿軟,間或夾雜幾聲不太嘹亮的雞鳴。 小椿抬眸望向夜空閃耀的星河,缺月的光幽微地一閃,她喃喃說:“寅時快到了……” 鸮鳥當然不會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去休息”,它還得等著施今日的術,便收攏翅膀端坐在桌沿,一聲不吭地面朝老人。 后者緩緩闔上雙目,胸腔起伏得很淺,再掀開眼皮,發(fā)現(xiàn)這鳥仍戳在桌角,忍不住就樂了。 “唉,糟老頭子睡覺有什么可看的?” 山鸮并沒有回應他,或者說,它從來也不曾回應過他。這只夜貓子永遠頂著一副不知世故的臉,好像比貓狗之流還要不通人性。 老雜役淡笑著看了它半晌,眉目間依舊和煦。 他毫無征兆地開口: “小鳥,你是妖怪吧?” 朝三暮四:“……” 他這句話的語氣,比在說“你長一對了翅膀”還要平靜自然,似乎全無詫異。 后院窗下扒著的一干山精妖怪都僵在了那里,在簌簌刮過的秋風中,愣得目瞪口呆。 而那頭鴟鸮無法言語,只在聽了此話后,原本溜圓漆黑的瞳孔,隱約可見地收縮了一下。 雜役分明老眼昏花,卻將它的反應極清晰地納入眼底,帶著毫不驚訝的微笑,緩之又緩地側(cè)過臉,凝視著高處的天花板。 “唉,果然如此啊……” 他感慨萬千:“我說怎么總覺得這一日過得尤其長……長得沒個盡頭似的。” 他仿若有上千次撿起了倒在石桌下的鋤頭,上千次把枯萎的金桔清理出花盆,上千次領著同一位住客走上二樓的臺階…… 每日睜眼,都會莫名生出一種枯燥的疲倦。 司馬揚聞言至此,拈著下巴上花白的青須點了點頭,沉吟道:“看來作為主要的被施術人,在這個幻術之中,他到底還是有一些記憶的?!?/br> 一頁書冊若反反復復撕個七八回,邊角的碎屑或多或少都會留下痕跡。 老雜役唇角猶凝著笑意,帶著點打趣的意思:“想不到我這把歲數(shù)了,還能有機會見識見識傳說中的山精妖獸……也不算沒白走一遭?!?/br> 他笑過之后,眼角縱深的紋路隨著神情漸次撫平,沉靜地開口:“你會這么做,是因為我活不到明日了,對嗎?” 蹲在桌沿上的山鸮表情仍舊木訥,卻終于細微地扭動脖頸,自咽喉中發(fā)出一聲不明所以的“咕咕”。 雜役是萬千人族里一個尋常又普通的小角色。 他年輕時不知有什么樣的際遇,中年時又不知有怎樣的經(jīng)歷,大抵追溯回去,也只是些乏善可陳的過往。 如今年歲到老時孑然一身。 無兒無女,也沒有眷屬至親,獨自簡居在客棧的耳房中。 這個人,平凡、孤獨,毫不起眼。 成日里只一心地蒔花弄草,照顧魚蟲鳥獸,像每一個上了年歲的老人家一樣,喜歡曬曬太陽,與鄰里左右閑談嘮嗑。 或許是沒有后代子嗣的緣故,他就總愛對著那些上門來討食吃的貓兒狗兒話家常,宛如把它們當做自己的后輩。 會問它們今天去哪里遛彎了,問它們幼崽長得好不好,精不精神……碎碎叨叨的言語恐怕沒幾只能聽懂,卻也不妨礙他念上一整宿。 他認識在這條街徘徊的每一只貓,也給所有的鳥獸們起好了名姓,連同樣花色的貓狗,都能從五官的細小差異中分出區(qū)別來。 鴟鸮就時常聽見這個人族的老頭對自己嘮叨。 它尚未開智,從不知對方說的是什么,也不明白他為什么不愛吃自己捕來聊表謝意的美食。 但它知道死亡是什么意思。 死亡,就是萬物的終結(jié)。 沒有思想,沒有舉動,也不會再有莫名其妙聽不明白的碎碎念。 可它不想讓他就此終結(jié),它想讓他活著。 見對方仍無反應,老雜役并不介懷地一笑。 “無論是不是你,我都很感激……” “多謝讓我這個行將就木的老頭子能再茍延這么些時日?!?/br> 他目光未曾轉(zhuǎn)移,氣息輕而淺,仿佛僅有那么一絲力氣支撐著身體說下去。 “不過現(xiàn)在……我只愿順應天道地消亡?!?/br> 小椿眨了一下眼。 頭頂上的梧桐驀地窸窣而晃,將枯葉與清風送過她臉旁,沾著深夜里涼薄的濕意。 “小鳥啊,我們?nèi)四兀咽裁础籼焯於际亲钣淇斓哪且蝗站秃昧恕@類話掛在嘴邊。但其實,某日某時之所以難忘,只因為那一天無法重來,故而它才彌足珍貴;永續(xù)不變的時光是很可怕的,再美好也會由新鮮變作腐朽,由腐朽變成惡毒。[注]” 他日復一日地沐浴陽光,日復一日地栽花種草,日復一日地說著同樣的話,同樣的詞。 他被禁錮在了永遠沒有明天的八月十五日。 永遠長生,永遠痛苦。 只見那老人家微微側(cè)目,聲音輕弱且和善: “與其枯燥陳舊地活著,我更想順其自然地死去?!?/br> 這話說完,他情緒復雜地嘆出一口氣,十分疲憊似的,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床榻邊,棲息于木桌上的鴟鸮猶自睜著一雙清澈圓潤的貓眼,攏著翅膀靜靜蹲著,紋絲未動。 遠處有微涼秋風滲進來,悄然輕拂著它脖頸處的細小絨毛。 它不知是在思索什么,還是什么也未想。 客棧內(nèi)的更漏一滴接著一滴,啪嗒啪嗒落下。 浮于水面的漏箭悠悠沉了一個刻度。 妖怪大軍們正守在屋外,細品著那老大伯說的話,各自走神發(fā)呆,這時不知是誰先冒出一句。 “月亮……月亮還是缺的!” 后知后覺的人們仰頭打量蒼穹,紛紛議論。 “月亮真的還在……” “沒有圓回去?!” 緊接著,便有人喜出望外地歡呼出聲,“寅時了?寅初到了!” “寅初到了!我們還在這里,我們還在!” 凝滯不前的八月十五總算在兩年又九個月后成功地翻過了一頁。 這是嶄新的一日,也是客棧老店伙永不存在的一日。 等待了數(shù)年、數(shù)月的妖怪們抱成一團,幾乎是喜極而涕。 “嗚嗚嗚,能出去了!我們終于能出去了……” “太好了!” …… 八月的天亮得有些早。 漫漫長夜里,遙遠的東方正暈出幾許微光,那光過于淺薄,還很難驅(qū)散濃稠深邃的黑藍星空。 小椿站在花圃中,從大開的支摘窗看進去。 鴟鸮依然蹲坐桌前。 筆直又清冷的月華余輝落于床榻,老雜役了無生氣地平躺著,看上去與熟睡無異,那眉眼間的神態(tài)近乎是安詳?shù)摹?/br> ——與其枯燥陳舊地活著,我更想順其自然地死去。 猞猁兩兄弟正挨個抱著人慶祝,嬴舟剛無奈地把他倆推開,也就是在那一刻,心頭猛地騰起一陣絞痛。 難以名狀的痛苦像是瞬間扎根的藤蔓,迅速爬上他的思緒與心口,攥得人無法呼吸。 嬴舟不得不伸手揪住胸膛的衣襟。 他咬了咬牙,不可置信地抬起頭,凝視著小椿的方向。 視線中的少女表情平淡正常,好像沒有任何異樣,但他可以確信,對這份痛楚的共鳴必然是源自于小椿。 數(shù)日來的心靈感應,自己簡直再熟悉不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