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老夫人掃了他一眼，臉色淡淡，卻依稀能瞧出幾分當年厲害的模樣來，“我活了大半輩子，吃的鹽比你吃的米還多，有什么事兒能瞞過我來？你要是喜歡她，便是顧姑娘不愿意為妾，你也會想方設法將她納進門來，可如今你一直沒有動靜，怕想的不是讓她當妾這么簡單?！?/br>
    “我不像你和你父親，身邊養(yǎng)了很多人，我一個婦道人家，哪里知道那么多？從前林老夫人在世時，我與她雖算不上手帕之交，卻也算是有幾分交情，顧姑娘生的好，與她那母親幾乎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br>
    “顧姑娘的父親要娶她母親時，林道遠已經(jīng)是正二品的大員，她母親只是個商戶之女，縱有萬貫家財也是被人所不齒的，因為這事兒，林家當時還淪為京城的笑柄，就連這親事都沒大辦?！?/br>
    “后來因為你父親母親的事兒，我心里煩悶，林老夫人來看過我?guī)状危阉麄兗夷俏货r少露面的少夫人也帶了過來，她長得極美，美的讓人過目不忘……說起來，小時候我還抱過顧姑娘她們姊妹倆兒，她jiejie長得像她們父親，顧姑娘長得像她們母親?！?/br>
    話說到這個份上，宋宴知道什么都瞞不住。

    他祖母如今雖很少管事，卻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很多事情一查便能查出來，顧念溪的身世，顧念溪為何要來京城……若顧念溪要的是隱姓埋名過一輩子，他多的是法子將顧念溪光明正大娶回去，可偏偏顧念溪想要找到她jiejie，甚至想要替她祖父翻案。

    他苦笑道。”還真是什么都瞞不過祖母的眼睛，那祖母您一早知道，為何……”

    “為何沒告訴你嗎？我想看看你對她到底是什么心思，想要看看她到底是要做什么?！彼卫戏蛉松裆g是少有的鄭重，道。”你想要娶她，那你就要肩負著替林家翻案的重擔，要承擔著找到林家大姑娘的責任……琳瑯啊，你不是個小孩子，祖母相信你應該知道自己在做什么?！?/br>
    “我疼那丫頭不假，當日一見到她我便猜到了個大概，這也是太后娘娘不明白我為何會那樣疼她的地方，若是林道遠還活著，她也是深閨之中無憂無慮長大的姑娘，得皇上賜給你做正妻也沒什么當不得，只是如今……唉?！?/br>
    “若要因為她賭上整個寧國公府，琳瑯啊，祖母做不到?！?/br>
    她從小到大從未將宋宴當成小孩子，她的孫兒早慧，她相信他能分得清輕重緩急，也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宋宴卻是一撩直裰，直挺挺跪在了宋老夫人跟前，正色道。”祖母，我知道，寧國公府有如今的地位，那都是祖先靠著血淚，甚至丟了性命打下來的，他們一步步踩著皚皚白骨走到如今這位置，別說您了，我也斷然不可能讓寧國公府落到被人輕踐的地步?！?/br>
    “我不是小孩子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所有的事情，我只有在有把握的情況下才會去做的?！?/br>
    宋老夫人看著他，良久沒說話，最后卻是輕笑一聲，“琳瑯，你這般說，祖母就信你?！?/br>
    “祖母這輩子做過最錯的事情就是松口答應你父親和你母親的親事，一步錯，步步錯，所有的人都跟著遭罪??！”

    當年這門親事不管是竇太后威逼利用也好，還是恩威并施也罷，最后若不是她點了頭，先皇也不會糊里糊涂賜下婚事來。

    當初兒子宋宴父親已與前朝首輔賀杰之大女兒賀甄兩情相悅，已經(jīng)交換了庚帖合了八字，最后先皇一道圣旨下來，兒子拒不從命，后來是她跪在祖宗牌位跟前以死相逼，兒子這才答應了這門親事。

    最后了？

    最后的結果是在兒子和保寧長公主大婚之日，賀甄一尺白綾吊死在閨房里，賀首輔也因此辭官，回了老家。

    從那之后兒子視皇家人如同仇人，連帶著保寧長公主都跟著受氣，甚至連保寧長公主懷上宋宴……都是用的酒和迷藥，堂堂長公主，居然用這樣下作的法子才有了身孕。

    這事兒，保寧長公主從未與她提起過，可就算是保寧長公主沒說，她也曉得她自個兒心里是瞧不起自己的，想一次就惡心一次……

    當年的事情，宋老夫人想起一次就難受一次，“我這輩子只希望你娶一個你喜歡她，她也喜歡你的妻子，見你們和和美美的過日子，替我多生幾個重孫兒?！?/br>
    “我年紀大了，幫不了你什么，可在京中還有些人脈，還能說得上幾句話，要是你需要我?guī)兔?，只管說，咱們啊，一起齊心協(xié)力早日將顧姑娘娶進門來。”

    宋宴重重點頭，任由著宋老夫人攙著自己起來，“多謝祖母，真的，多謝您?！?/br>
    他知道祖母開明，卻沒想到祖母能開明到這個地步。

    宋老夫人笑呵呵道?！蔽乙怖哿艘惶欤闩阒矣眯┩盹埌?，吃過了我就要去歇著了，今兒顧姑娘派的那個叫阿魏的小丫頭手藝也不錯，收了我的賞錢還覺得不好意思，臨走之前還給我做了一道山楂泥糕，說估摸著我今兒吃了不少葷腥，胃里肯定不舒服，專程給我做的，這小丫頭也是個好心腸的，看樣子平日里被教導的不錯?！?/br>
    山楂泥糕是很尋常的吃食，也就做起來繁瑣，三蒸三釀，最后加上蜂蜜與牛乳燉著就成，可難得的是這份心意。

    陪著宋老夫人吃過晚飯，宋宴則去了書房。

    今兒吳光探頭探腦了好幾次，想必是有要緊的事情與他說。

    果然，等著他一去書房，吳光就道——大人，顧姑娘的jiejie有下落了。

    “當真？”宋宴一愣，似乎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這件事遠比他們想象的要復雜得多，好幾次都說已經(jīng)查到了線索，沒想到到了最后卻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吳光點頭道?！鼻д嫒f確，顧姑娘的jiejie如今化名叫做顧莞，前幾日剛從金陵來到京城，如今正住在天香樓里，據(jù)暗衛(wèi)來報，與她一起來京城的還有好幾個姑娘，她們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卻是日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也不知道要做些什么?！?/br>
    人找到了是好事情，但宋宴卻覺得這件事蹊蹺得很，“她們住在天香樓？天香樓不比尋?？蜅＃∫煌聿⒉槐阋?，更別說還是好些姑娘一起……可有查到她們背后的人？”

    吳光搖頭。

    這件事他已經(jīng)派人下去查了，卻是一點頭緒都沒有。

    方才喜悅沖上頭，可瞬間的功夫就下去了，宋宴隱約猜到了幾分，下個月就是皇上選秀的日子，這個關頭將這些個妙齡女子送進京來，打的是什么注意不難猜到，可連他的暗衛(wèi)都沒查到背后的人是誰，這水可就深了。

    宋宴沉聲吩咐道。”這件事暫且不要告訴顧姑娘，你們多去打探打探，若是這個顧莞是被困在此地，也不必知道她背后的人是誰，直接將她救出來就是?！?/br>
    吳光應了一聲，連忙下去。

    獨坐在書房里的宋宴卻是沉思下來。

    若是他沒有記錯的話，當日顧念溪曾與他說過，找到jiejie后她們就要一起回廣陽老家？

    那他怎么辦？

    難道他也跟著一起回廣陽？

    不，肯定不行的。

    之前的宋宴是做夢都想著替顧念溪找到她jiejie，可真的把人找到了，他又覺得有些悵然若失，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好在他也沒惆悵多久，吳光就垂頭喪氣回來了，“大人，這位顧姑娘不肯跟著我們走，還說天子腳下我們強搶民女，要報官，她四處嚷嚷，招來了不少人……好在我們身手快，這才以逃脫?！?/br>
    宋宴皺眉道?！蹦憧捎姓f你們是誰？還是你們找錯人呢？”

    “屬下敢確定這人就是顧姑娘的jiejie，所有的事情都調查清楚了，斷然錯不了的?！眳枪庀肫饎偛拍且荒?，只覺得后怕，這兩位顧姑娘還真是親姊妹，一樣的厲害，嘴上說著同他們一起走，可轉身之際就把燭臺砸到他臉上去了，最后更是大聲嚷嚷，讓他措手不及，“屬下說我們是受她meimei所托前來找她的，她meimei正等著她，怕她不信，屬下連官mama和阿魏的名字都報了出來，連顧姑娘在哪里開鋪子都說了出來，當時她聽到這話還愣了一愣，可不知怎么的……她就是不肯跟著離開。”

    說著，他更是道?！贝笕?，您放心，屬下明晚再過去，定會將她帶出來。”

    “不必了?！彼窝绯了计?，這才道。”我們都還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切不可輕舉妄動，她身后的人定不是尋常人，若真的打草驚蛇，將我們搭進去那就不好?！?/br>
    “如今皇上選秀在即，蛇蟲鼠蟻都出動了，在不知道對方底細的情況下，我們還是先不要肆意行事的好。”

    “若她真的是顧姑娘的jiejie，她肯定會找過去的。”

    第107章 西湖牛rou羹

    果真如宋宴所言，翌日中午，顧念溪這小鋪子就來了位只帶著帷帽的絕色美人。

    縱然這女子帶著帷帽，看不清她長什么樣子，卻沒人懷疑她的美貌，有道是美人在骨不在皮，她一走進來便帶著一陣香風，這香味兒不像尋常的沉水香亦或者俗氣的茉莉花香，香氣很淡，似帶著一股子蓮花的香氣，又帶著幾分牡丹的明艷，可見這香料是請專人配置而成的。

    就連她身后跟著的幾個丫鬟，隨便拎出一個來那都是容貌出眾，舉止得體，一看便是細心教養(yǎng)過的。

    顧念溪開這鋪子也有幾個月了，勉強也算是閱人無數(shù)，一看便知道這姑娘來頭不小，所以她便親自迎上去道?！惫媚飸撌穷^一次來吧？不知道您想吃些什么？”

    “我們鋪子里面的規(guī)矩和別的地方不大一樣，墻上掛著有牌子，您若是想吃哪道菜取下來即可?！?/br>
    說話間，這女子身上的香氣一直往她鼻子里鉆，淡淡的，很好聞。

    她身上穿著更是緙絲，這是京城最實興的料子，也是當下最貴的料子，透氣又好看，水紅色的褙子上面繡的是瓔珞紋，襯得她的腕子宛如白玉一般，她袖口還做了精巧的絲絳，很是講究。

    那女子淡淡開口?！眲跓┠銈兘o我煮一碗西湖牛rou羹吧！”

    這……顧念溪有點為難，“姑娘，我們這里沒有這一道菜的，您可以去墻上看看有沒有您想吃的菜。”

    到這個時候，她已有些后悔，鋪子里的規(guī)矩是當日來訪的食客得排隊，可這位姑娘好大的手筆，直接找排隊的食客買下了位置，一出手就是十兩銀子。

    按理說這不合規(guī)矩，從前也不是沒有這樣的事兒，顧念溪一律不予接待，若大家都這樣，豈不是亂了套？

    可人人都愛美人兒，這些人想著美人兒沒吃午飯，一個個是閉口不言，直催促美人快些進去，外頭熱。

    就連顧念溪也不例外，想著大家伙都沒說什么，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看樣子美人兒美歸美，性子也挺倔的，隔著帷帽道?！眲跓┠銈兞耍医駜簺]什么胃口，就想吃這一道西湖牛rou羹，至于銀子，你只管開，我給便是?！?/br>
    顧念溪還想再說話，可見她一副不吃到西湖牛rou羹不罷休的架勢，只道?！蹦呛冒伞！?/br>
    上次宋宴送來的牛rou還有些，原本她是打算留著自己吃的，好在做西湖牛rou羹也用不到三兩牛rou，她便答應下來。

    這道菜她從前雖做過，但原先在廣陽時，卻聽官mama說起過，因她母親是杭州人氏，因是商戶人家出身，并不講究女工讀書寫字，做的一手好菜，特別是這一道西湖牛rou羹，幾乎是人人夸贊，她母親還曾與官mama說過其中的做法，只是官mama那手藝……說了也是白說。

    顧念溪卻記得。

    西湖牛rou羹想要做的好吃最重要的是講究火候，火一定要大，牛rou提前要腌制片刻，香菇要焯水，免得菇子味道太重……最后才是倒入打好的蛋清，按照一個方向攪動，再加入一小把切好的蔥花，香菜，莼菜，最后做出來的羹湯濃郁香醇且滑嫩，十分好喝。

    等著顧念溪將這一道西湖牛rou羹端上去的時候，那姑娘嘗了一口，并未說話，只慢慢喝著。

    未說好喝，也未說不好喝。

    顧念溪說了句“慢用”，轉身便走了。

    可她不知道，帷帽下的姑娘已是淚流滿面——這西湖牛rou羹的味道和母親做的是一樣樣的，她的meimei長大了，越來越像她們的母親了。

    顧念溪轉身則去了后院忙活，只是剛去廚房沒多久，阿翩卻是急匆匆沖了進來——姑娘，那個姑娘走了，還在桌上留了一錠金子當作飯錢！

    她被嚇壞了。

    她們鋪子菜價雖貴，但也沒貴到這個地步，一碗湯賣一錠金子，這不是搶錢嗎？

    顧念溪趕過去的時候，只見將才那姑娘坐的桌子上放著一錠金子，一碗略動了一兩口的湯，還有她遺留下來淡淡的香氣，除此之外再沒有別的，就好想她不曾來過一樣。

    至于門口，那姑娘坐的轎子早已不見了蹤影。

    顧念溪覺得很奇怪，卻還是吩咐道?！彼蜕祥T的錢不要白不要，收下吧！”

    話雖如此，可她還是忍不住嘀咕道——這人是誰？怎么這么奇怪？

    與此同時，宋宴已在天香樓等著顧莞。

    他派出去的暗衛(wèi)出去打探了一天一夜，依舊是半點消息都沒有。

    有意思。

    真的是有點意思！

    宋宴并不知道顧莞背后的人是誰，卻想來會會這位顧姑娘。

    與顧莞一道上京的女子約莫有五六位，個個皆是一等一的美人兒，可顧莞卻是其中翹楚，就連不小心見過她一面的店小二見了也只說這位姑娘乃是國色天香。

    宋宴也是天香樓的常客了，天香樓的大掌柜陳三爺親自觍著臉出來招待他，聽說他要見這位顧姑娘，雖覺得不妥，卻也還是一口應承下來。

    等著顧莞回來時，宋宴已坐在她的客房中等著她了。

    顧莞進門時一愣，玄機扶住身后丫鬟的胳膊，偷偷掐了她一下，示意她下去找人。

    這個小動作自然沒能逃過宋宴的眼睛，他坐在桌前，看著一動不動的顧菀，似笑非笑，“我說姑娘還是別忙活了，既然我敢進來，能進來，那就說明是掌柜的放我進來的，你們下去喊人……喊什么人？你們帶來的那幾個隨從嗎？既是如此，我勸姑娘還是別多此一舉，不如進來喝杯茶，我正好有些事情不明白，想要請教姑娘一而?！?/br>
    隨著他的話音落下，吳光已經(jīng)將顧菀身邊的丫鬟都“請”了下去。

    顧菀這時候是坐也得坐，不坐也得坐。

    隔著帷帽，她看的清楚，對面是一個年輕俊朗且貴氣逼人的少年，若換成尋常人，早已慌了神，可她從小到大死里逃過生，在死人堆里打過滾，遇上天大的事兒早已不慌不亂，只坐在宋宴對面，含笑道。”大人這是做什么？我初來京城，平日里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可是身邊有人得罪了大人？”

    “若真的有，那還請您大人不計小人過，別和我們一般計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