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會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天真。

    沈羞語的那些煩惱在姜莞看來實在笨得可愛，但如果要靠自己活下去，還是盡快拋掉那些愚蠢的天真為好。

    零零九難得見她打擊沈羞語而沒說什么，姜莞之所以可以隨口說出祁國未來的荒誕景象，正是因為她親身經(jīng)歷過地獄一般的祁國未來。

    姜莞掩唇又打了個哈欠，眼睛濕潤：“我要歇息了，你若想哭，要么去車下哭，要么千萬別讓我聽到，知道么？”

    沈羞語下意識點頭，哪里還想著安平的事，已經(jīng)被姜莞的描述之語嚇掉了三魂七魄，全然不知該怎么應(yīng)對將要發(fā)生之事。

    姜莞合衣躺下，八珍為她除去金線勾勒的繡履。

    她微微偏頭對沈羞語道：“再走一會兒出了安平地界，你可以悄悄將簾子打起來看看外面的世界。”

    沈羞語抓著裙子的手緊了緊，她不敢看。

    姜莞想了想擰眉：“還是算了，外面的味道可不好聞，別熏著我了。”

    她發(fā)表完意見后將眼一閉，向車內(nèi)所有人宣布：“好了，我要就寢了?！?/br>
    車中頓時陷入一片死寂，只聽得到車軸吱嘎聲與馬兒跑動的清脆蹄聲。

    沈羞語心慌慌，想些不知所云的事。在馬車的顛簸之中，她漸漸感受到一股平靜的心安，這是環(huán)境的安全以及一成不變所為她帶來的。

    一旦馬車停下，則代表這安穩(wěn)的時刻將被打破。

    她希望這輛馬車能一直這么平穩(wěn)地走下去。

    如她所愿，太陽一寸寸升起，馬車依然沒有要停下的意思，看來今天的行程十分順利。

    沈羞語又想著或許剛才那些話是郡主怕她哀思過重故意嚇唬她的，安平城能做到平安，其它城池如何不行？

    這么想著，沈羞語覺得輕松許多，愈覺得姜莞是逗她玩才將事情說得嚴重。

    按姜莞的惡劣秉性來想，這實在是很符合她的脾氣。

    沈羞語松快地想東想西，也沒了睡意。她心口滯悶，呼吸不暢，便想著打起些車簾透透氣。

    她偷眼瞧了下姜莞，見她乖巧甜美，顯然熟睡，膽子更大了點，探手捏住車簾一角，一寸寸緩緩將手抬起，生怕驚擾了睡著點姜莞。

    這一掀可了不得。

    腐臭味順著縫隙流了進來。

    沈羞語當(dāng)即面色大變，立刻將手上的簾子放下，可惜晚了，味道已經(jīng)進來。

    她驚恐地看向姜莞，就見她一雙眼緩緩張開，冷冷看向她。

    “郡主，我知錯了。”沈羞語亡羊補牢，怎么也沒想到悄悄露一小道縫隙也能這么難聞，又覺得自己對不起姜莞，擾人清夢，心中后悔極了。

    姜莞聞見這股讓人作嘔的味道已然知道怎么回事。按照她原本的脾氣，她該大動肝火。然而她眼珠一轉(zhuǎn)，面帶微笑：“沈女郎，你知道外面氣味為何如此難聞么？”

    沈羞語臉臊紅，輕輕搖頭。

    姜莞目光靈動，像是自由自在的魚：“你打開看一下就知道啦，你看一看嘛。”

    零零九就知道姜莞不會善罷甘休，她記仇極了，哪怕是沈羞語將她弄醒這樣的小事也必然會受到她的報復(fù)。

    沈羞語聽她嬌嗲開口，心跟著一顫，抬手將簾子打開向外一望。

    車上剩下兩個丫鬟立刻作嘔狀，胃中翻江倒海。

    姜莞則早有準(zhǔn)備，用手帕將口鼻掩得結(jié)結(jié)實實，睜大眼滿含樂趣地看向沈羞語，等著她接下來的反應(yīng)。

    沈羞語沒讓她失望，尖叫一聲，掀簾子的手重重落下，整個人雙手環(huán)抱住自己，篩糠似的發(fā)起抖來。

    姜莞津津有味地看著，那點起床氣終于發(fā)泄出來，心頭舒服多了。

    沈羞語發(fā)誓外面是她這輩子見過的最可怖的畫面。

    尸殍遍地，有的掛在樹上，皆是泡得發(fā)紫腫脹后再經(jīng)過暴曬后的不堪入目之樣。舉目望去，四下飄零，竟無一個活的。

    人怎么會像被吹了氣一樣呢？

    沈羞語死死咬住嘴唇，胃中酸澀瘋狂上涌，幾乎要攻破她的牙關(guān)，催她趕緊吐出來。

    姜莞看她的臉色像染缸一樣變幻莫測甚是有趣，很快她發(fā)現(xiàn)沈羞語的肩膀一直聳動，像是在憋著什么。

    她不再笑了，面色一變，叫停馬車，又轉(zhuǎn)頭對著沈羞語惡狠狠道：“你如果敢吐在我的馬車上，你怎么吐出來的就給我怎么吃回去！”

    沈羞語但覺胸口一陣翻涌，就要“哇”的一聲吐出來。奈何姜莞的提醒先到一步，馬車猛然停下后，她跌跌撞撞地出了馬車，來不及好好下車，就吐了個痛快。

    她手腳冰涼，渾身發(fā)冷，像被浸在冰水之中，麻木地任由涕泗橫流。

    眼淚混合著胃液一起涌出，她狼狽極了。

    丫鬟忙為她拍背，也只能起安慰作用。

    薛管事打馬過來詢問：“沈女郎，可需要郎中？”

    沈羞語一邊吐著一邊擺手表示不用，將胃里東西吐了個精光。

    薛管事遞了水囊過去，補充道：“干凈的?！?/br>
    丫鬟接過，將水囊打開喂沈羞語漱口并喝了些清水。

    沈羞語虛虛靠在丫鬟身上，可憐極了。她惺忪抬眼，四面八方樹上地上的尸體盡收眼底，人的動物的，引得胃又是一陣絞痛。

    外界的空氣沒有一處是好聞的，熏得人直作嘔，她又想吐了。

    最可怕的還是周圍人的習(xí)以為常，他們似乎并不覺得尸橫遍野有什么不對。

    薛管事一看她四下張望的模樣，心中有數(shù)她究竟因何不適，于是勸道：“外界危險，女郎不若回車中好生歇息?！?/br>
    沈羞語勉強點頭，渾身癱軟，還是護衛(wèi)過來幫忙扶她上了馬車。

    薛管事看著她柔弱蕭條的背影不免嘆了口氣。

    馬車車簾落下，沈羞語感覺像是到了另一個世界。車內(nèi)還是往昔平淡生活，車外則是人間煉獄。

    姜莞快樂地眨著眼看著沈羞語狼狽不堪的樣子，捂著鼻子手下的唇角翹了又翹，嗡聲嗡氣：“怎么樣？我沒騙你吧？”

    零零九看著她惡劣的神色無話可說，再次為自己當(dāng)時選中姜莞作為宿主而痛心疾首。

    沈羞語被扶著坐下，嘴唇依然在細微顫抖，沒答姜莞的話。

    姜莞并不覺得被冷落，還要親昵地依偎過去。只是她一放下手就聞到沈羞語身上尚存的嘔吐物味兒，還是繃著臉坐了回來。

    “你好難聞，我要吐了?！彼久紩r也是好看的，讓人想捧上一切為她排憂解難。

    沈羞語卻沒有答她的話，只縮著坐在原處，雙目空洞。

    姜莞這才仔細看她，心頭一動：“喂?！?/br>
    沈羞語依舊沒有回應(yīng)。

    她這才驀然一笑：“果真是被嚇著了?！?/br>
    沈羞語的丫鬟也察覺出不尋常來，咬了咬唇向姜莞跪下道：“郡主，求郡主救救我家女郎！”

    姜莞沒有任何擔(dān)憂，也沒有任何嚇到沈羞語的自覺，反而興致勃勃的：“你家女郎沒什么問題，只是被嚇著了，膽子真小?！?/br>
    她叫沈羞語：“你現(xiàn)在知道我沒騙你了吧，安平的百姓是不是很幸運的？那些不幸的，現(xiàn)在就曝尸在外，你也看到啦。”

    沈羞語聽見她這話又是一顫，有淚水從她眼尾流下。她怎么也不曾想到外面的世界竟是如此，這完全打破了她過去以往的認知，人的生命原來如此脆弱。

    她是真的被刺激到了。

    姜莞見她哭了，倒也沒再多說，只是沉下臉來，不知在想些什么。

    原本姜莞只是氣沈羞語將她臭醒，又想讓她看看祁國真實的一面才哄她去看馬車外慘烈的現(xiàn)實。

    然而她沒想到的是沈羞語的承受能力實在太弱，竟然真被嚇著了。

    “郡主?！毖苁麻L吁短嘆。

    姜莞雙手抱胸，滿臉不爽：“你是要怪我嗎？”

    “不?！毖苁铝⒖痰溃骸翱ぶ髟趺磿绣e?！?/br>
    姜莞看著護衛(wèi)將沈羞語從車上抬下，轉(zhuǎn)了眼睛：“真膽小。叫郎中來給她看病，讓她快點好起來。我可不想天天跟一個病秧子待在一起?！痹捓镌捦鉂M是嫌棄。

    薛管事答應(yīng)下來：“是?！?/br>
    “還有，不能換個地方住么？”姜莞纖細的手指一指不遠處連成排的破落村莊，“管事，你真的忍心讓我住在這種地方嗎？”

    她說這話時宦者在一旁豎起耳朵悄悄偷聽，顯然也對今日的落腳點不滿。到底是宮里出來的人，吃不了苦。

    “沈女郎好之前不宜被顛簸。前幾日水患，如今路上許多村落都消失不見。而安平城之所以繁榮有重要一點便是它是這附近唯一的城池，這里距下一座城還有很遠距離，所以咱們現(xiàn)在只能在此處歇息?！毖苁陆忉?。

    姜莞見大局已定，幽幽嘆氣，其哀怨感染了身邊之人，叫所有人跟著嘆氣。

    薛管事引著姜莞向內(nèi)走，一邊為她介紹村落，相里懷瑾不知道什么時候湊了過來，走在姜莞的另一側(cè)。

    “這座村子叫崇神村。”薛管事介紹，“村子規(guī)模不大，不到百人，發(fā)展水平也不高，村中百姓多羸弱枯瘦，沒有田地，以去西邊樹林打獵為生?！?/br>
    姜莞只道：“崇神村？好古怪的名字?！闭f著便看到在村外等候已久的矮個子老人。

    老人頭發(fā)稀少，須發(fā)皆白，拄著樹枝削成的拐杖，穿得破舊。他滿面疲憊，又瘦又小，看上去勞心勞力，見著姜莞擠出來一個笑：“貴人。”

    姜莞“嗯”了一聲算是答應(yīng)，其余由薛管事去交涉。她已經(jīng)很有素質(zhì)地沒有當(dāng)面嫌棄這座村子有多破。

    她覺得薛管事大約給了那村長不少銀子，那村長一直努力咬文嚼字來拉高自己的文學(xué)素質(zhì)，讓自己顯得更加體面，可惜是個晃蕩的半瓶水，讓她聽了只想笑，難為薛管事還能好聲好氣地應(yīng)答。

    少女戴著帷帽，一雙眼隔著紗幔打量四周。盡管紗幔已經(jīng)將村子中的各處景象柔和許多，她看得依舊一陣胃疼，深以為住在這里會少活十年。

    村子中是沒有真正的路的，所有路都是靠人走得多，硬生生用雙腳踩出來的。而因為前些日子水患的緣故，這里的路模糊許多，一看就是新踩出來不久。

    崇神村的每一間屋子也都格外蕭條破敗，依稀有幾家是斷壁殘垣。

    村民們在各自家門外局促地看著姜莞一行人進村，臉上寫滿了對一切的不明了，但又帶著對力量的本能恐懼。只有孩童們眼里是對外來者的大大好奇，非但沒有懼怕，還隱隱約約帶著興奮。

    村長為薛管事介紹家家戶戶的情況，好讓薛管事安排住處。

    姜莞對村子里的家長里短并不感興趣，依舊在為晚上住宿發(fā)愁，連捉弄相里懷瑾的心思都淡了。

    崇神村并不大，一行人必須分開來住。即便是分開，也幾乎是將原本各家各戶都給住滿了。

    姜莞自然是住在條件最好的村長家中，村長甚至為了讓姜莞住得舒服些把自己的房間讓了出來。

    但姜莞對占一個老頭子便宜實在沒多大興趣，還是住進客房。

    說是客房實在是抬舉了，其規(guī)格行制莫說與安平客棧相比，便是比一開始的漁陽也相去甚遠。

    房間逼仄，陰暗潮濕，只有一扇被水泡發(fā)的木窗橫著，但木頭被泡得腫脹變形，這時候并不能打開窗戶，因而房內(nèi)更加昏暗。

    姜莞只覺得骨頭都要被這里的濕氣泡漚了，又潮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