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志成看到麥文舟從袋子里連續(xù)地、慢條斯理地、一疊一疊地掏出十萬塊錢來的時候，終于變色了，第一次聽到他的語速加快了。

    “這，麥總，你從哪里弄到的錢？”

    “這是麥總的私房錢，存了十年花不掉，決心借給廠里開銷了，老黃你還不感激涕零山呼萬歲？”秦小槍在旁邊打趣道，這個老黃啊，像個老黃牛，干什么事情都在那么慢，以前廠子紅火的時候，每次排隊領(lǐng)工資的隊伍起碼得排上兩三個小時，那叫一個磨蹭，讓人恨得牙根癢癢的，好在后來發(fā)現(xiàn)他雖然慢，卻從不出錯，大家也就忍受了，麻木了，不跟他一般見識。但是私底下，都叫他老黃牛。

    “別聽他瞎說?！丙溛闹墼邳S志成面前坐了下來。檢查了一下，還好，果然財務(wù)科被打掃得干凈整潔了，他忍不住夸贊了一句，“不錯，要是搞個衛(wèi)生流動紅旗，我首先就掛你這里?！?/br>
    黃志成默不作聲地點了點頭。

    “這錢呢，是我從凌霄強凌總的公司那里挪借的?！丙溛闹壅f了一下情況，叮囑老黃盡快入賬的同時，去對方公司那里重新?lián)Q下欠條。

    “要還的哦？！”黃志成聽完后，臉色恢復(fù)了平靜，說話又節(jié)奏放緩了，“放心，我會盡快都辦妥的?！?/br>
    “那就好！這筆錢目前的用途呢，主要有三個，第一，支撐廠里近期的日常正常運轉(zhuǎn)開支，電費和水費交一部分，免得被人斷供了，伙食費沒法欠，足額發(fā)放；第二，支撐我近期的計劃，關(guān)于跟銀行貸款的事，老張跟你講了罷？”

    “講了！抵押貸款，只要材料全，我這里沒有問題?！?/br>
    “好，那第三，就是職工的生活經(jīng)費，這點錢，完全不可能滿足大家發(fā)工資的需求，所以也不可能用來發(fā)工資，但是能補貼下生活費，抵扣部分拖欠工資，讓大家看到希望，這樣吧，按照級別，每月，中層干部，補貼150元，基層的補貼100-120元不等。發(fā)下去，雖然沒什么大用，但是好過什么也沒有。發(fā)的同時，再告訴大家，我們會盡快解決拖欠的工資，請大家耐心等待?！?/br>
    秦小槍在旁邊呲牙，沒有說話，他有些心疼，這錢還沒捂熱呢，馬上就要發(fā)放出去了。

    黃志成依然是慢慢點頭，“這個補貼方案我來做，會很快制訂出來的?！?/br>
    “那好啊，你盡快！”

    這一盡快就是三天，直到麥文舟等到都快失去耐性的時候，黃志成才送來了補貼方案表格，他很詳盡地把全廠還在冊的人員都登記，標注了職務(wù)、拖欠工資金額，以及扣除后金額等等。

    一百三十五號人，他全部做得詳詳細細的，還全是手抄的，十分工整?？吹名溛闹酆芨袆樱缓笳f，“黃科長，要不我們還是買個電腦和打印吧？每次都手抄太累了?！?/br>
    “有錢了我就買?！秉S志成回答，“請麥總簽字確認吧?！?/br>
    麥文舟正準備簽字，突然若有所思道，“還有很多人沒有回廠吧？”

    “確實如此。”

    “最近大家進進出出是不是搞得咱們這里門庭若市？”

    “是的?！?/br>
    “那發(fā)這筆錢是不是應(yīng)該出個告示？我要宣布幾項紀律?！?/br>
    “怎么寫？”

    “你負責(zé)寫，大概意思是，一，限三日內(nèi)領(lǐng)取，逾期不發(fā)；二，建立上班打卡、請假和銷假制度，正規(guī)化管理，上班期間不得隨意進出工廠。請假銷假得有記錄，各部門主管負責(zé)落實。三，三日后全廠檢查衛(wèi)生，所有車間必須打掃干凈，機器進行調(diào)試，倉庫物料必須進行清點備冊?！?/br>
    “麥總，流動紅旗是我的?！秉S志成提醒，麥文舟這才想起來他許諾過的。

    “這不是重點?！?/br>
    “但是這個告示除了領(lǐng)錢的，其它的不歸我管啊?！秉S志成抗議。

    “可是我看你字寫的好看，寫個大字報告示應(yīng)該不難吧？”

    “難是不難，但是……”

    “就這么定了，咱們廠現(xiàn)在還有幾個人能干活啊，每個人都要充分發(fā)揮自己的強項?！丙溛闹郾砬槭謬烂C。

    黃志成感覺自己被套路了，能干也是罪啊。

    麥文舟卻是大爽，讓他足足等了三天才提交方案，按以往他的脾氣，早一腳踹出門去了，現(xiàn)在不得不耐著性子跟人家消磨時間，小小報復(fù)一下，心里平衡了許多。

    還別說，黃志成別的不會干，寫這大字報是能手，一手標準的楷體，讓人贊不絕口，告示貼在大樓門口，雖然剛開始看的人不多，但要發(fā)錢了的消息，貼出來當天就傳遍了。

    第二天，一百三十五號人，齊刷刷地當場就來了一百二十號人，還有十幾個人不知道為傳什么一直沒有露面，接著大家都看到了新任總經(jīng)理的約法三章。

    頓時炸了鍋，什么？半年都沒活干了，還要上班？不上班就要請假？不能隨意進出廠子。大家有些不開心，這一段時間懶散慣了，突然要回來上班很不適應(yīng)，再說了，這才補貼百把塊錢，離每月千把塊錢的工資還差遠著呢，這，你就要我們來上班，也真瞧得起自己。

    但是老翟這個時候就站出來說話了，他說，接下來，麥總要從根子上解決咱們廠的問題，這發(fā)補貼只是第一步，接下來，他會逐步都一分不少地把拖欠工資發(fā)完，但要求大家有耐心，給時間，好好支持麥總的工作。

    他一開口，再加上秦小槍推波助瀾，大家還有什么好說的，雖然人均一百多塊錢實在是太寒酸了，但是蒼蠅也是rou啊，起碼個人半個月的生活費有了著落，確實有比沒有強。

    在大家的議論聲中，麥文舟終于初步建立了一點點威望，讓大家對他有了一線期盼和信心。

    所有人心里也都清楚，雖然不知道麥總從哪里搞到了錢，但只是杯水車薪而已，如果業(yè)務(wù)沒發(fā)展起來，一切都是鏡花水月。

    所以期盼、等待、不屑、郁悶、焦躁，各種情緒并存著。

    有時候，人反而最害怕有希望，因為希望破滅比沒有希望更讓人討厭。

    對這點，麥文舟心里有數(shù)，但是他初步的目的達到了，人心微微穩(wěn)定，這幾天他不是什么事也沒有做，他其實一直和翟紅武、顏苿、馮瘋子等人在一起。

    他們在討論一個重大問題，那就是如何升級技術(shù)，把產(chǎn)品搞上去，匹配西汽的需求。

    把錢交給黃志成后，他就召集人馬，就在生產(chǎn)車間的研發(fā)辦公室，現(xiàn)場辦公。

    麥文舟把眼下的情況簡單地描述了一遍，出乎他的意料，關(guān)于抵押地塊貸款的事，居然無人反對，看來大家都窮怕了，只要能解決眼前的窮病，什么都不在乎了，至于將來還不上錢，這塊地沒了，都沒人愿意去想。

    “所以，眼下的情況就是如此，我們車橋技術(shù)如果能夠迅速匹配西汽的需求，我們就有得救，如果不能，這可能就是我們最后的晚餐?！丙溛闹劭偨Y(jié)說。

    “那我們就早點把晚餐吃完散伙吧?！瘪T瘋子一如既往，開口沒好話，“聽你說完，我就覺得基本上死定了。你不是要去貸款嗎？能貸來多少？就算全部只用來發(fā)工資，用來研發(fā)技術(shù)，能撐多久？”

    “半年吧！”麥文舟說。

    “那我們還不是死定了，半年內(nèi)要搞一個新橋技術(shù)出來，恕我直言，一點機會也沒有，說吧，什么時候吃晚餐。”馮瘋子繼續(xù)口沒遮攔。

    “閉嘴，”老翟不能忍了，“我說瘋子，你要是不會說話就不要說了?，F(xiàn)在在討論解決方案，不是來聽你扯蛋的?！?/br>
    “這個……”馮瘋子對老翟還是有幾分敬畏的，被罵了也不敢還口，只是委屈地說，“半年內(nèi)出新橋，怎么可能嗎？”

    “實際上，不是半年，我們根本沒有那么多時間?！丙溛闹蹏@了口氣?！皽蚀_來說，可能只有三個月的時間，因為我們不光要試制出來，還要能投產(chǎn)，我們得算上裝配線組裝的時間?！?/br>
    “那還不是死定了！”馮瘋子嘟噥，看著老翟瞪過來的眼神，脖子反而一梗，“不可能就是不可能?！?/br>
    “那倒未必不可能。”一直沒有開口說話的顏苿開口了。

    “嗯？”麥文舟用希翼的眼神看著顏苿。

    老翟開口說話了，“那些年，我們拿到了斯太爾的一些設(shè)計圖紙，一直在計劃著要把問題解決掉，雖然消化掉那些技術(shù)難度很大，但是我們已經(jīng)開始了嘗試?！?/br>
    “記得嘛，那個時候你們搞了一堆人，搞的熱火朝天的?！迸赃呉恢北容^沉默的鐘澤平說話了，他那時候也算是親眼目睹了整個從樓起到樓塌的過程。

    “教訓(xùn)慘痛，耽誤了進度。”老翟痛心疾首，“但是現(xiàn)在不是追究這個的時候。我想說的是，現(xiàn)在，我們必須重新拾起來，組織人手，全力攻關(guān)。我相信，只要大家齊心，我們還有很有信心在極短時間內(nèi)搞起來的。對吧，小苿？”

    “嗯，是的，所以……”

    “所以放心吧，絕對不會有問題的?！崩系耘聞e人打擊了麥文舟的決心，站出來支持他。

    麥文舟感激地點了點頭，但還是看向了顏苿，她雖然一身工裝，但坐在那里自有一飄然出塵的氣質(zhì)，他，看不夠。

    “我是說，其實沒那么麻煩，圖紙的事，我已經(jīng)做好了?！?/br>
    顏苿淡淡地說，驚掉了一地的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