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69)
不好聞? 總覺得她是明知故問。 于小敏靠在那,笑笑回答: 好聞的。 是她喜歡的味道。 方然然開車很穩(wěn),夕陽在眼前徐徐沉寂,化作一片深藍色。于小敏緊繃著的心也漸漸放松下來,她開口,提到自己對晚上營業(yè)的顧慮,方然然側著腦袋,認真聽著。 那就不要做關東煮了,燒烤也是可以的。 她很快這么提議,快得讓于小敏又有點懷疑這人是不是早就幫她想好了。方然然還在那邊說: 也不用擔心被搶生意。現(xiàn)在二中附近的燒烤店都變成奶茶店了,如果你開了,早餐店的位置會非常好 說話的時候方然然從后視鏡瞥見于小敏似笑非笑的表情,她皺皺眉,忽然把車停下說: 于小敏,你在聽嗎? 于小敏忙坐起身點點頭,她認真地回: 方總,我在聽呢。 方然然眉毛一豎,她忽然哼了一聲,然后開了車門下了車,于小敏看著她一路快快走進旁邊一家小超市方然然走出去的時候氣場很足,不食人間煙火似的,一身凜然。 而她走回來的時候卻提著幾打啤酒,沾上了點煙塵氣息。方然然一回到車里就說: 于小敏,不許小看我。 她把啤酒放在后座,又忽然變得有些幼稚: 我現(xiàn)在酒量可比你好多了。 于小敏撲哧一下笑了出來,她嘴上說著好好好,卻也默認了她們接下來要做的事反正是啤酒,喝不醉,破戒一次又如何呢? 她任方然然開車到了自家門口。明明這是方然然第一次開著車來,她卻顯得駕輕就熟,途中也沒問過于小敏要怎么開。 停車的工夫于小敏隨口問方家遠到底是誰,為什么簽合同的人是他這類問題,而方然然的回答很簡單: 我爸。在這里用他的名字辦事更方便。 她停好車后又莫名笑了下,像是在自言自語: 不過我本來也可以用我名字簽合同的。但那樣你不就發(fā)現(xiàn)是我了嗎?一點都不驚喜。 這算驚喜嗎? 不是? 關上車門后,方然然站在那,反問于小敏。于小敏聳聳肩,沒有回答。 畢竟她直到現(xiàn)在也還是沒有多少實感。方然然出現(xiàn)在她面前,成為了她的大股東,現(xiàn)在還開車送她回家,又坐在沙發(fā)上試圖開酒罐。這些畫面交織著出現(xiàn),于小敏竟覺得這一切都不夠清晰,不似現(xiàn)實。 也許這真的不是現(xiàn)實。 于小敏脫了外套,轉身看見方然然坐在那。她也脫掉了外套,只穿著件白襯衣。開掉啤酒的瞬間有些啤酒濺了出來,流到她的手和襯衣上,方然然有點懊惱地皺著眉,那種冷冷的疏離感在此刻間蕩然無存。 是了,方然然確實變化好大,讓人乍一看甚至不敢輕易觸碰。 但是她也確實沒變。喝酒就算是啤酒,臉也會變得紅紅的,舌頭打結,變得有些可愛。 這些細節(jié)在這個夜晚一點點復蘇,于小敏驚訝地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都記得她醉了時會微微下撇的嘴角,伸出手時會自動垂下讓她摸摸的腦袋,還有總是冰涼的手指,搭在她手背上的時候卻開始發(fā)熱。方然然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了點這三年在國外上學的事,于小敏認真地聽,眼睛卻也不曾離開過她。 方然然越說,喝得就越多,多到她面色潮紅,眼眸快要滴出水來,手也搖搖晃晃起來啤酒罐忽然就傾倒,徹底打濕了方然然的白襯衣。 于小敏忙伸出手幫她解扣子,好先脫掉它。方然然顯然是醉了,她看了看于小敏的手指在她胸前輕輕挪動,突然笑了笑說: 于小敏,你就是這么對待缺愛的孩子的? 于小敏腦袋嗡了一下,她下意識想離開,體表溫度驟然上升然而方然然卻抓住了她的手,用熱熱的臉頰貼著她的手背,啞著嗓子,帶著一種哀求說: 不要走。 她有點小心地靠近于小敏,把額頭抵在她肩頭,更加小聲地說: 我不要再走了。 于小敏這才意識到方然然是在自言自語。 哪里都不如喚江好。哪里都不如這里好。 因為哪里都沒有你在。 方然然很小聲地說著這些話,躲進了于小敏的懷抱里,肌膚蹭著布料,她合上眼,好像終于回了巢。 第98章 三個月前, 波士頓,洛根國際機場。 方然然緊了緊風衣,單手發(fā)過去最后一條郵件, 日程表上擠滿的行程被她劃去一項這周的行程幾乎都已經(jīng)被她劃去, 只剩下無數(shù)橫線中的一項:接機。 也就是她此刻正在做的事情。 她輕輕吐了口氣, 手在口袋里摸索, 摸到一顆薄荷糖。她取出來剝開吃掉, 手機在此刻振動一聲, 方然然心一跳, 取出來一看卻是上學期專業(yè)課上合作過的同學。 正值假期,他問方然然晚上要不要去參加個派對,他可以帶幾個人去,酒水免費。 雖然他話是這么說, 但在這種地方上學, 開派對的更深層目的是結識人脈。這點, 方然然早已有所體會。 也許上周的她還會答應, 但現(xiàn)在不行。方然然飛快地打出一行字,干脆的拒絕,沒有一絲婉轉。 發(fā)出去那一瞬間, 眼前的出口開始陸陸續(xù)續(xù)出來拖著行李的旅客。方然然站在那,感受著舌尖上的涼意,現(xiàn)在才覺得自己衣服穿的太少,居然有些瑟瑟發(fā)抖。 但她知道,這冷意并非來自于空氣,而是來自于心情。 方家遠拖著行李走出來時他和方然然記憶中的無數(shù)個身影重疊在一起,幾乎沒有任何變化。他是一手看著手機,另一只手拖著行李出來的。 方家遠披了件黑色大衣, 瘦削的臉龐上有一對極淡然的眼睛。不知道是誰提到過這件事,方然然的眼睛同方家遠的眼睛如出一轍。 爸。 想說出的話語梗在了喉嚨里,方然然只得硬邦邦擠出這一個字。還好方家遠從不在意這些,他點點頭,絲毫不停留地走過方然然身邊,只留下一個背影。 方然然嘆口氣,她跟了上去,方家遠這才看了她一眼,又收回視線,把眼睛藏在厚厚的鏡片后面。 上次要你買的股,拋了么。 拋了。 方家遠步伐快,方然然緊緊跟隨。 行李箱的輪子滑過地面。 你課上那個想法很有趣。我已經(jīng)在國內找人了,團隊這個月可以湊齊,到時候你就在這里遠程遙控指揮他們。 ......知道了。 方家遠突然停住,輪子發(fā)出刺耳一聲,他居高臨下地看著方然然,鏡片在反光。 方然然。 方然然移開了視線。 如果你不想做,我會找別人做。 不管何時何地,方家遠說話總是這樣一股淡淡的腔調。不說話的時候就只剩下鍵盤敲擊聲,說話的時候又這么單調。或許方家遠這個人已經(jīng)清淡得只剩下了工作這件事,方然然現(xiàn)在總會這么想。 ......我會做的。 她把手插在兜里,也淡淡地回。 方家遠看起來并不滿意,他沒有邁步,反而又看起了手里的手機,輕輕說: 如果做,就一定要給我做得完美。 做得完美。 這是方家遠常常掛在嘴邊的話。 方然然的眼神恍惚了一瞬,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她聽見方家遠在打電話的聲音,她站在一旁等待。很熟悉的場景,幾乎每次和他呆在一起時,最終總會發(fā)展成這樣。 聲音飄得愈來愈遠,方然然看著機場外灰蒙蒙的天,心想一會恐怕要下雨。接著雷電經(jīng)過,雨就毫無預兆地頃刻間下了起來。 雨聲龐大,幾乎要蓋過身旁方家遠對她說的話: 我在這里停留一天半。然后你和我一起回去,葬禮在兩天后舉行。 葬禮? 方然然輕輕念著這兩個字,好像并不知道這個詞代表的含義。又或者她只是在明知故問,她知道方家遠會回答的,因為他不在意這些。 你的母親的,葬禮。 方家遠的回答停頓了一秒,方然然不知道那意味著什么?或許這個機器人也有一點情分罷,但要是真有情分,又有什么必要在這期間趕回波士頓處理工作? 兩天后,葬禮。 方然然聽見自己輕笑了一聲。 時間可真夠緊的。 回程的飛機上,方家遠訂的是一前一后的座位,頭等艙,因為他不希望身邊坐著的是方然然。她的父親就是這樣,身邊坐任何一個陌生人,卻不能是自己的女兒。 就算是戴著眼罩睡覺的時間,方然然也可以聽見前頭隱約傳來的鍵盤敲擊聲。方家遠就是一臺永不停歇的機器。 方然然閉上眼,那鍵盤敲擊聲或許并不是真實的,而是來自于自己的記憶。她的衣服穿得還是少了,就算在飛機上也能冷得縮成一團。黑暗與冰冷中,她聽見手機鈴聲響起,方家遠的聲音淡淡,好像只是在闡述一個同他毫不相干的事實: 你的母親去世了。 你的母親。你的母親。 方家遠總會用這種疏離的語氣稱呼她。 猝死。 就這么用一個詞概括了她母親一生的結束。 接著三聲嘟嘟嘟響起,電話被掛斷,方然然靠在那,卻好像還能聽見那嘟嘟嘟的聲音,再混雜著鍵盤的敲擊聲。 她從來都沒想過,自己時隔近三年回到喚江的理由竟是因為這個。 母親家里信佛,方然然站在一片煙霧繚繞中,聽著住持在念著毫無起伏的經(jīng)詞。葬禮人很多,母親娘家那邊出現(xiàn)了自己根本沒見過的許多親戚面孔,但無一人口中談到了她的母親。方然然甚至覺得他們還不如自己了解母親。 他們只知道母親是個畫畫的,搞藝術的。那么這樣的早逝似乎也是能夠理解的了。因為藝術家嘛,誰知道他們腦子里都在想些什么?。這類的話語方然然在成長途中已經(jīng)聽到過很多了。 所以她不說話,一個字都沒說。她沒想到方家遠也是那么沉默。他身上還是那套衣服,從波士頓回來以后,他就一直沒有換過。 這天下午母親的遺體就要送去火化,這邊很遵循傳統(tǒng)的儀式,方然然和幾個同輩的年輕人穿上麻衣,跪拜,再一路跟去了殯儀館。 一路上吵吵鬧鬧的,方然然總覺得這世界不太真實。前一刻她還在異國他鄉(xiāng),排滿的行程幾乎讓她沒有任何空閑考慮別的事。但現(xiàn)在,她回到了喚江她的家鄉(xiāng),她本應熟悉的一切。 可周圍是陌生的。陌生的人,陌生的場景。以及這股陌生的心情。 當她和方家遠站在一起,最后看了一眼她母親的遺容時,她不由自主地輕輕呢喃出聲: 爸。她好像一直都是這個樣子。 方然然其實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但她卻聽見方家遠嗯了一聲,似乎在表示贊同。 是這樣的,她的母親和她生活過的人一定明白,她不管是活著還是死去時,都是這樣一副平淡的表情。所以方然然才更覺得她看上去就像是睡著了,而不是永遠離開了。 回去的路上她通過別人的閑談得知了母親去世是因為吃了過量的安眠藥。安眠藥的量并非致死量,所以這是一場意外。 方然然一邊走一邊聽,她發(fā)覺別人的眼神在談話間一直落在自己身上,而她心里卻毫無起伏,平靜得連一滴眼淚都流不下來。 她抬頭看看旁邊的方家遠。他也一樣,只是一臉嚴肅,手里罕見的沒有拿著手機,只是默默垂在身體兩側。 方然然好像又聽見了似曾相識的話語:你看看,他的女兒,遺傳了和她父親一樣的絕情。 確實是這樣,方然然并不反駁。 應當流淚的場合,不管心情如何悲傷,方然然的眼淚總是連一滴都掉不下來。 這樣的聲音越多,她就愈加難以落淚。 或許是自己真的有問題吧。 方然然想。 方然然一回到家里就開始重新整理自己的行程,馬上就要開學了,突如其來的意外打亂了她的計劃是啊,母親的葬禮只是個意外而已。 她諷刺似的笑笑,手從桌上拿起杯子就在這一刻,她又聽見了鍵盤敲擊的聲音從二樓的客房里傳了出來。 杯子里的水忽然顫抖起來,水濺到她手上,方然然揉揉眼睛,眼前突然一片發(fā)黑。她這才想起自己已經(jīng)整整三天沒睡了。她睡不著的時候就會爬起來做自己這三年來最常做的事情那就是跟在方家遠的身后,做他曾經(jīng)做過的事。 他做過投資,所以自己也做。他玩股票,所以自己也玩。他時刻不停地敲擊鍵盤劃掉行程表上的每一件事,那么方然然也如此她一點一點劃掉那些五顏六色的行程,途中用力地吸一口電子煙。她做到那些的時候遠沒有方家遠那么輕松。 可方然然知道自己要比方家遠聰明。那么問題出在哪里?現(xiàn)在的她為什么會把杯子摔在地上,水也灑了一地,卻呆呆站在那,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么。 方然然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一直都不知道為什么要做這些事。 她沒有動力。 這個想法的浮現(xiàn)伴隨著一陣困意,將她擊倒在沙發(fā)上。她這三年里很少做夢了,今天卻做了個夠。她夢見母親的遺容,冰涼的,卻又熟悉。她夢見方家遠看不見他的眼睛,只有鏡片在反光。接著他扭曲,變成了一臺巨型的機器。他的動力是什么呢?方然然扒開來看,發(fā)現(xiàn)那代替心臟的能量源僅僅是工作兩字。 原來如此,對他,對母親來說,只依靠著工作和畫畫本身就能活下去。 可她做得到嗎? 灰蒙蒙的,像是陰天一樣的顏色蓋住一切。方然然抬抬沉重的眼皮,卻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經(jīng)醒來。她睜眼的時候看見一個模糊的背影,不是方家遠,也并非母親。那是個溫暖的背影,想讓人額頭貼在那里,再用力抱住。 那是唯一一點熱源,觸碰了一下被冰冷侵蝕的方然然,讓她驟然間醒來,卻發(fā)現(xiàn)屋子里一片黑暗。 她像渴求火源的動物,支起身來一些她本來以為會徹底遺忘、掩埋的記憶翻涌,方然然喘了口氣,一點點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