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到底還是跌跌撞撞地開入了早餐店的街道。她停在路邊，熄了火，壞掉的冷氣噗嗤一下吹出一些風，于小敏索性關(guān)了冷氣，只是開了車窗。

    想來也是一年前的事情了。

    于小敏靠在那，看著時間快要溜進六月，新的夏天近在眼前。那么上一個夏天又如何呢？她單手拿出手機，往下不斷地滑動、不斷地滑動，最終來到了去年夏天的某一時間，21：53分，最后一條消息是方然然發(fā)來的：你啊。

    她當時說了些什么呢？于小敏現(xiàn)在已經(jīng)完全不記得了。她捏著酸楚的鼻子，點開那個頭像方大人用的是貓咪頭像，一只英短貓咪，灰色的，總是一臉的不情愿。

    她的手指有點顫抖，所以點了好幾次都沒有成功。最后終于成功了，她看見自己發(fā)出去的一大串消息：

    方大人，小跟班

    我睡醒了，你去哪了？

    哦，我看見便簽了，怎么突然有心情出去散步了

    你要是還在外面，能不能

    能不能幫我再帶一打啤酒？

    我保證，只喝兩罐

    還有，以后出門記得把我叫醒，一個人在外面很危險

    要冰鎮(zhèn)的

    十分鐘后，方然然回答：

    你啊。

    于小敏趴在方向盤上，淚水黏黏地粘在她睫毛。有什么落在她心尖，順著那條逐漸打開的縫隙一下子就鉆了進去。

    那是一陣夏風，伴著蟬鳴，窗戶半開，她趴在床上，昏昏欲睡。門輕輕打開，腳步聲輕盈，兩打啤酒被小心放在桌上，誰按滅了電視，又來到她身邊。

    那人低聲說話，無奈又帶點憐愛。

    她說。

    你啊，你啊。

    第92章

    門關(guān)上時, 關(guān)不語忍住了將門重重摔上的念頭，那樣不行，那樣只會更加激化矛盾而已。

    雖然把這個沖動忍住了, 可關(guān)劍剛才的話還是讓關(guān)不語心里很不舒服。

    他甚至沒說什么, 就那么一句話：我和你的班主任打過電話了, 看來你上二本都很難。

    就這么一句, 關(guān)劍從來都不把話說完, 但又能讓關(guān)不語明白他要說的是什么。

    她從來都不喜歡這樣, 她寧愿自己聽不明白。

    關(guān)不語坐到書桌前, 桌子上很亂，擺滿了試卷練習冊，她把橡皮屑掃走，心情煩躁不堪, 一煩, 她就想要給姜聆羽打電話。

    等著電話打通的時候, 關(guān)不語用力吸了口氣。她決心不把自己的負面情緒帶到姜聆羽面前, 雖然期中的時候有些沮喪，但現(xiàn)在的她已經(jīng)決定不管之后出不出國，她一定會為了姜聆羽把這次高考努力考好。

    其余的事, 之后再說吧。

    她緩緩吐出一口氣，那邊的電話接通，姜聆羽的聲音傳入耳朵里，好像只是這樣就能讓心情好上不少。

    關(guān)不語笑笑，把語氣調(diào)整好，問她在做什么。

    在復習呢。期末考試快到了不過，高考離得更近。

    姜聆羽這話似乎帶有一點提醒的意思，她要關(guān)不語好好專注于學習, 換句話說，也不要總是打來電話。

    而關(guān)不語沒有理解到這層意思，她試圖用著開朗的語氣說：

    嗯！還有幾周！你知道嗎，我這段時間學得可努力了，沒準之后真的能考上一個不錯的大學呢。畢竟這樣才配得上你嘛。

    關(guān)不語在那邊說，姜聆羽卻沉默了下來。她默默聽著關(guān)不語的聲音說，考上一個好大學，再找份不錯的工作，雖然方大人說我一看就不是賺大錢的料子，但人總要有點志向嘛！

    接著，她又聽見關(guān)不語的聲音低了下來說，然后，我就能在老板娘面前牽著你的手說，老板娘，你就讓我和姜聆羽在一起吧。

    這是關(guān)不語經(jīng)常掛在嘴邊的話，以往聽到時姜聆羽都會低下頭笑笑，卻也不由自主地跟著關(guān)不語的話遐想。遐想有那么一個未來，關(guān)不語真的會和她手牽手站在于小敏面前，那天陽光會很好，暖得人心里熱乎乎的。

    但現(xiàn)在，姜聆羽似乎再也看不見那樣的光景了。她突然覺得關(guān)不語想的太美好了，可能夠這么暢想的關(guān)不語又好像擁有著她從未有過的特質(zhì)。那特質(zhì)意味著強大，意味著勇敢。

    可她不是這樣的人。

    情緒涌上來，姜聆羽開口想說什么，但取而代之的卻是一陣咳嗽。

    關(guān)不語忙問她怎么了，姜聆羽想說沒事，可她咳嗽得幾乎停不下來，心臟也隨之傳來一陣陣劇痛。

    需、需要我過去照顧你嗎？

    不你過來的話我也許會更累。

    姜聆羽很勉強地擠出這句話，而這句突然說出的真心話讓關(guān)不語愣了下。

    她愣了好久，心里頭木木的，但姜聆羽那邊還在咳嗽，關(guān)不語只好小聲說了句那你好好休息，然后掛了電話。

    關(guān)不語坐在那，把手機倒扣過來。姜聆羽的話和她的擔心混雜在一起，撕扯著她的思緒。她不知道自己呆坐了多久，但最后，她還是決定拿起手機，訂了一張機票。

    最后一次。

    她想。

    最后一次，去一次明安，就當是為了讓自己安心。

    電話那頭的姜聆羽掛了電話以后還在咳嗽，吳晶晶從床上下來，給她匆匆接了杯水，姜聆羽說了聲謝謝接過，就著藥服了下去。

    姜聆羽，要不還是好好休息一樣，去醫(yī)院看看吧？你可以請幾天假，老師那邊肯定能理解的。

    吳晶晶擔憂地這么說，姜聆羽搖搖頭，她勉強地笑著說：

    沒事，我以前經(jīng)常會這樣。壓力大的時候，更容易犯。

    盡管從前并沒有在這個季節(jié)發(fā)過病，可姜聆羽很清楚，這似曾相識的痛苦和無法抑制的虛弱來源于何處。

    但她還是準備自己撐下來，不告訴于小敏。熬過這陣子就好了，這個月過去，放假以后，她的身子肯定就會好起來的。

    到時候高考也結(jié)束，或許，關(guān)不語的事情也會迎刃而解。

    姜聆羽一直是這么想的。

    但情況并沒有轉(zhuǎn)好，甚至還每況愈下。自從關(guān)不語和她提起后，姜聆羽就一直在注意著喚江那邊的開店情況，而于小敏對此只字不提，于是姜聆羽夜夜失眠，完全無法入睡。

    吳晶晶她們在討論暑假要不要一起去哪里玩的時候，姜聆羽只能笑笑回，她要回家?guī)兔Α?/br>
    姜聆羽真的好孝順，你媽有你肯定特別幸福。

    安萌的眉眼柔軟下來，她這么說，姜聆羽擺擺手，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她想說，不是的。

    小羽啊，店里出了點差錯，需要墊一墊錢，這個月可能不能給你兩千了。但是，你放心，只有這個月是這樣的。

    掛掉于小敏的電話，姜聆羽坐在那，她對著空氣說，不是的，mama如果沒有我，一定會比現(xiàn)在更加幸福。

    無形的話語化作秤砣，重重壓在姜聆羽身體里，她覺得自己雙腿已經(jīng)入土三分，怎么都拔不出來了。她知道自己不該這么想，也不能這么想，可她做不到。

    她早就知道自己是這樣的過敏體質(zhì)，過度敏感，什么都能輕易挑起她的情緒，讓她心里苦痛，卻又叫不出來。

    因為她知道自己這是在自討苦吃。

    活該的。

    姜聆羽倒下那一瞬間是在課上的時候。老師還在講話，姜聆羽眼前忽然一花，鉛筆在紙面劃出痕跡，她好像正從哪里墜落。

    她一倒下，教室里就吵了起來。她看見很多人的臉龐，驚訝的眼神，她想抬手說我沒事，但最后還是眼前一黑，什么都不記得了。

    當姜聆羽再一次醒來時，她已經(jīng)躺在了醫(yī)院的病床上。她有些渾渾噩噩的，說不出話，像是在做夢。夢里她看見了于小敏。于小敏在和醫(yī)生說話，醫(yī)生的聲音傳入耳朵，他在說：

    ......有很多原因......身體負擔其實還好，主要是心理上的壓力......嗯，沒辦法很快恢復......確實要考慮清楚。

    姜聆羽睜不開眼睛，于是她又合上眼，沉沉睡了過去。期間她醒來過幾次，于小敏確實從喚江趕了過來，她什么都沒有說，只是如往常般照顧著她。店里的事，突然過來照顧她的辛苦，于小敏一概不提。

    她們住不起單人病房，住的是四個人一間的。其他病人的家屬們經(jīng)常過來，周圍很吵鬧，姜聆羽總是想要找到機會學習，可實在是學不進去，她腦子完全轉(zhuǎn)不起來，就好像因為困意無法打起精神聽課一樣，再努力也是于事無補。

    不許看了。都累成這樣了，不許勉強自己。

    偶爾被于小敏發(fā)現(xiàn)，于小敏還會裝作嚴厲的樣子把她的書拿走。姜聆羽沒辦法，只是看著于小敏在那教訓她，順便把水果削了皮。

    于小敏顯然也沒有睡好覺，她的身子有點佝僂，看上去蒼老了許多。姜聆羽心里并沒有輕松半分，反而變得更加沉重。

    于小敏在身邊，姜聆羽就一直繃著，讓自己不要把這些郁悶釋放出來?？扇说娜萘渴怯邢薜模贂痰娜艘灿袠O限。

    而那根扎破氣球的針，來自于一個電話。

    姜聆羽同學，是吧？是這樣，你那邊的情況呢，我們已經(jīng)和你母親溝通過了。我們認為你必須休學一段時間，好好把身子養(yǎng)好。放心，你在校時表現(xiàn)很好，到時候?qū)W校這邊肯定會讓你復學的。不過學分這邊呢，會有重修的可能性......

    當姜聆羽聽到重修兩字時，她身子猛地顫抖了一下。她腦海里閃過很多，她想到于小敏，四年大學變成五年，或許會更長，這意味著她沒有辦法更快畢業(yè)，找到工作，再去支撐那個已經(jīng)逐漸衰老的于小敏。

    她本身就已經(jīng)是累贅了。這多出的時間再一次讓她化身為沼澤，拖著于小敏往下沉。巨大的愧疚感瞬間沖破了桎梏，氣球破開，姜聆羽掛掉電話，豆大的淚珠落在了被子上。

    這天病房里的人都紛紛出院了，雖然明后天會有新的病人入院，但今天格外寂靜。平日的嘈鬧反而是她的保護色，但現(xiàn)在，那些聲音全都不合時宜地消失了。病房里靜得只能聽見姜聆羽自己的哭聲，她心想，就這一會，這一會。

    她希望誰都不要靠近她，連于小敏都不行。

    但這段時間發(fā)生的一切往往都是事與愿違。

    她聽見有人在叫她，一抬頭，姜聆羽就看見關(guān)不語在門口冒出個腦袋，她看見姜聆羽在哭，于是快快走近，問她怎么了。姜聆羽看著她，說不出話。

    老板娘說你又......你現(xiàn)在感覺怎么樣？還沒到冬天，怎么會突然生病呢，不是說大學比高中要輕松一些嗎？

    關(guān)不語心疼地看著她說，她摸摸姜聆羽的腦袋說：

    是不是又勉強自己了？為什么都不跟我說啊。

    姜聆羽搖了搖頭，眼淚掉了下來，關(guān)不語的眼神明明那么純粹明明她只是在擔心，可姜聆羽卻不愿意抬頭看她一眼。

    她怕被灼傷，可關(guān)不語的聲音卻是攔不住的：

    別擔心，咱們生病了就配合治療，好好休息。不是你說的嗎，有什么困難不能解決就是因為沒吃飽飯，我們把飯吃好，覺也睡足，不要考慮那么多的事很快就可以重新開始上課的。

    她為什么總是能這樣莫名其妙的樂觀？是了，大概是因為她根本不能理解自己的苦痛。姜聆羽捏住被子，試圖控制自己的想法，但無濟于事。她控制不住自己去想因為關(guān)不語永遠都不用擔心這種物質(zhì)上的問題，因為她比自己強大。

    再一次，自我厭惡翻涌了上來，姜聆羽非常討厭這么想的自己。她討厭這個討厭起關(guān)不語的姜聆羽，甚至是憎恨。她憎恨起自己，因為她實在不該討厭關(guān)不語的。

    她聽見這個自己在說話，她竭力在壓抑自己的情感，可任誰都能聽出她的痛苦。

    她說：

    關(guān)不語。

    姜聆羽的開場白向來如此。

    但這次，接下去的話卻不太一樣。

    我我啊，可能沒有你想的那么好。我的mama，于小敏，她不是普通人。她不是，方然然不是，你也不是。你們都有強大的地方，好像一個人就能活得很好。可我不是。姜聆羽是一個很普通很普通的人，是身上的這個病才讓她變得特殊了點。我需要比常人多好幾倍的努力才能得到想要的東西，別人看我總是搖搖欲墜，好像必須得上去幫一把良心才不會不安。

    這就是我，關(guān)不語。我一點也不好，一點也不特殊。別人說的算什么呢？別人總是在說你配不上我，只有我自己知道，是我配不上你。

    無數(shù)人說的那些話，姜聆羽早已聽煩了。她不停地在反駁，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她就是一個擁有漂亮皮囊的脆弱生物。可只有皮囊好看又有什么用？她就連說話都停止不下來哭泣，心臟早已碎了一地。

    別人的看法也有正確的。姜聆羽確實易碎，無法自己支撐起自己。她做不到。

    越說她哭得越厲害，而關(guān)不語滯在那里，無法前進半步。

    最后的最后，她聽見姜聆羽在說：

    關(guān)不語，我現(xiàn)在好累啊。我們暫時不要再見面了，好不好？

    這話在關(guān)不語耳朵里聽起來竟像是在央求。

    姜聆羽明明就在她面前，淚水覆面，痛苦不堪。關(guān)不語想伸手救她，卻發(fā)現(xiàn)姜聆羽說的是：

    求求你，放開我吧。

    原來她才是罪魁禍首。

    第93章

    關(guān)不語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世界很安靜, 太安靜了，一片黑，她怎么也走不出去。就算已經(jīng)站在了家門口前, 她也不知道要不要進去。她快快地趕去了明安, 又在同一天深夜回到喚江。

    所有的付出都像是一場笑話一樣。

    但是, 就算如此, 關(guān)不語也不覺得姜聆羽做錯了什么。她甚至沒有哭, 只是在發(fā)呆, 什么都想不下去。

    她明白姜聆羽的意思, 她明白的。但她還是不知道自己該怎么做。她需要有人引導此刻的自己，那人會是方然然嗎？

    關(guān)不語就要抬腿離開家門口，門突然沒有任何預兆地開了，關(guān)劍站在她面前, 手里的煙還沒點起, 他低低地說：

    你于阿姨已經(jīng)和我說過了。姜聆羽有好些了么？

    關(guān)不語點點頭, 隨后又搖搖頭。關(guān)劍看著她, 沉默著。然后他轉(zhuǎn)身，進了屋子。

    關(guān)不語下意識地跟著他進屋，客廳沒開燈, 很昏暗，關(guān)劍長長地嘆了口氣，他坐在沙發(fā)上，示意關(guān)不語也坐下。

    或許是因為現(xiàn)在的自己已經(jīng)徹底沖動不起來了，火源已滅，關(guān)不語蔫蔫地坐了下來，用額頭抵著懷里的背包。

    她聽見打火機打開的聲音，又聽見它合上的聲響, 許久，關(guān)劍才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