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春天 第38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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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他悄悄路過,沒有言語。 風裹挾著他繼續(xù)前行,他是一枚葉子, 無處不可去,比風本身還要輕巧,還要天地廣闊。 飛過高山, 飛過海。 整個世界好像一件身外之物。 他不知道自己跟著風飛了多久。 直到一個討厭的塑料袋擊中了他,葉子跌落在母校門前。 是梅中啊。 他認出母校, 葉子終于想起自己綠意盎然的某些光陰,陽光正好,細小的塵埃飛舞,他作為一枚葉子,曾經有過青春的顏色。 那么, 既然飛的夠久,身體越來越殘破,那就停下來吧。 葉子想要看清所有所有的舊物,他也是梅中的一件舊物。一道鞭影落下,將他本就襤褸的身體抽打的四分五裂,他忍痛說,讓我看一眼吧。 讓我看一眼吧。 鞭子更加無情地抽落,他不愿粉碎,每一個碎片都毫不猶豫地迎向了鞭影,那一眼,還沒有看到,他永遠不甘心。 永遠不愿意臣服于時間。 可是他忘記了自己僅僅是一片葉子而已。 葉子化作灰燼,被風卷起,一霎聚又散,像雁影遠去的黑色斑點,最終消失在虛茫大荒,他連一枚葉子的形態(tài)都失去了。 世界真的成了一件身外之物。 “魏清越,我把你拼湊起來吧?!币恢淮涞哮B笨拙地跳過來,她銜回灰燼。 他破碎的厲害,沒有人知道一枚葉子竟可以破碎到如此地步。 翠迪鳥真的把灰燼拼湊,她快活地忙碌著,不知疲倦。 她有大大的腦袋,纖細的身體,長長的腳丫。 咦,她居然知道自己的名字。 他又變成了一枚葉子,盡管傷痕累累。 翠迪鳥說你這個樣子是不行的,你要回到樹上去,快回去吧,回到樹上去,你才能重新獲得顏色,漂亮的綠色,那是春天的顏色。 他想,我已經離開了大樹怎么還能回去呢? “我已經離開太久,也不打算回去了?!彼J真地說。 翠迪鳥搖搖頭,已經把他銜起,就像拼湊他那樣賣力,她送他去樹上。 他不肯,掙扎起來,他說,我還沒有再看一眼。 于是,他作為一枚葉子,和一只翠迪鳥爭執(zhí)了起來。 “我不留戀大樹?!彼淅涞卣f。 翠迪鳥歪著腦袋,她笑了:“你真傻啊,葉子只有長在大樹上才會生機勃勃?!?/br> “我不想生機勃勃?!?/br> “哪有葉子不想生機勃勃的呢?” “我不想?!?/br> 他執(zhí)拗地要離開大樹,翠迪鳥拼命攔他,她變得憂傷,那么難過,她流下眼淚:“魏清越,我這么努力把你拼湊起來,不是為了讓你再次破碎的?!?/br> “那你留下來陪我?!比~子快速說,“你留下來陪我,我就留在大樹上?!?/br> 翠迪鳥答應了他。 終于達成了某項交易,風重新來,翠迪鳥從樹上忽然跌落,沒有來得及和他說再見。 她沒有了展翅飛翔的能力,為了拼湊他,已經用盡所有力氣。 天光亮了,智能窗簾按時準點緩緩拉開。 陽光灑在魏清越微動的睫毛上,他睜開了雙眼。 翠迪鳥掛件把掌心硌出很深很深的印記。 今天的世界和昨天的世界沒什么不一樣,一樣的陽光,一樣的高樓,一樣的城市天際線。 只有他,不在正確的時間序列里。 魏清越忽然從床上跑下來,他拉開床頭柜,那里,空無一物,沒有紙巾,更沒有紙巾包裹的指甲屑,粉紅的,半月型的,可愛的指甲屑。 他不相信,把整個抽屜抽出,拿到陽光下看。 還是什么都沒有。 他丟掉抽屜,又跑到玄關,鞋柜那里,放著一雙吊牌沒剪,從沒有過穿著痕跡的女士拖鞋,鵝黃色的拖鞋。 手表靜靜躺在客廳的茶幾上,準確地,旁若無人地走著。 他沉默地拿起它,看了看時間。 忽然,他發(fā)瘋了一樣又重新跑回臥室,拉開所有的柜門。 轟然聲響中,所有的衣物出現(xiàn)在視線里。 衣服沒有按季節(jié)分類,他的大衣忘記熨燙,他的襪子沒有卷疊。 魏清越的眼睛,終于慢慢變得絕望。 如果,溫暖的嘴唇,柔軟的長發(fā)、天鵝絨一般的身體都不是真的,他不知道還有什么能是真的。 他走近衣柜,那里有一件舊衣服。 高中時穿過的牛仔外套,不是洗的發(fā)白,而是本來就那種陳舊顏色。 手指摩挲著舊衣物,眼淚忽然滑落,他把臉埋進去,一個人站在那里良久良久。 夢境整夜竄燒,他修正了前兩次的錯誤,往正確的道路上滑去,乘著夢境的羽翼。 一切都很完美。 越完美,越破碎。 他在自己創(chuàng)造的世界里,再一次和她相遇。 并且完完全全地擁有了她。 手機響起,電話里對方提醒他,黃鶯時的采訪安排是九點,《密碼》節(jié)目組的車已經在路上,要來接他,地點在柏悅酒店15層。 因為疫情的原因,節(jié)目中間停了一段時間。 現(xiàn)在全國都已復工。 魏清越習慣性地問對方,今天是幾號。 電話那頭,似乎非常適應魏清越的問話,說:“魏總,今天是二零二零年三月二十號,春分?!?/br> 春分的意思就是,春天都已經過去了一半。 他不知道春天已經來了,也不知道春天過半,只是,聽到“春分”兩個字時,心口痛苦地揪成團,被狠狠刺痛。 他說,好的我知道了。 黃鶯時還沒有采訪他,魏清越想。 這些年,他連夢到她都很少,她在他心靈深處的角落里,被刻意塵封。 第一次夢到她,是零九年,他夢里犯錯。 第二次夢到她,是一五年回國,他在夢里再次犯錯。 直到一場疫情降臨,死了許多人,世界的秩序被改變,他依舊困在時間里。 他趕在了疫情爆發(fā)前的一年,遇見她。 九月一日,是學生開學的日子,07年的秋季開學日,他已經不在梅中。 開學意味著,你可以再次見到久違的同學們,那里,有你想要見的人。 臥室梳妝臺的鏡子,明凈如水,清晰地映著他的臉,家政阿姨每次都會重點擦拭這面鏡子。 他簡單洗漱,換好衣服,坐在床邊默默點燃了一支煙,在等節(jié)目組的人。 煙灰落在木地板上,悄無聲息。 他像具尸體那樣抽著煙,尼古丁吸進肺里,生命中被點燃過的燈,已經熄滅,只有在夢里,才會重現(xiàn)亮起。魏清越兩眼空洞麻木地看著煙霧升起,繚繞糾纏,又慢慢消散。 直到車來,他把煙頭直接按在手背上,捻了捻,巨大的□□疼痛讓精神生出無限的快感,魏清越非常滿意,他走出了家門。 重新出現(xiàn)在太陽下,找到自己的影子。 真實的世界不再那么岌岌可危。 等到黃昏來臨,他回到自己的家,沒有洗漱,沒有脫衣服,只是迫不及待地往床上躺去,期待夢境再次降臨。 窗戶那,黃昏溫柔的光線投照,他的眼睛被黃昏撫摸,魏清越把身體蜷縮起來,再次遇見她,讓他一整天心神不寧。 也許是真的? 一定是真的。 此刻,只有一抹斜陽陪伴著他。 魏清越不需要任何人,惡浪疊起,雨打暗礁,他需要的只是夜晚再度寵幸他,好讓他得以重新進入另一個世界。 久久沒有困意,他又赤腳走下床,凌晨,城市也慢慢歸于沉寂,屋里沒開燈,他來來回回地走,幾次撞到什么東西。 直到他伏在雪白墻壁上,大口大口呼吸,想吸入塵土的味道,想吸入風雪,想吸入無盡的黑暗,統(tǒng)統(tǒng)吸到心肺里去。 他不知什么時候換的姿勢,展開雙臂,想抱住墻壁,好像江渡變作了眼前的墻,他太想抱住點什么,什么都好。 不知抱了多久,魏清越忽然慢慢直起腰身,對著墻笑說:“我在美國學會了跳舞,我還沒跳給你看過,你要不要看看?” 他到屋里取了耳機戴上。 音樂響起,他又變成了深海里的一頭孤獨的鯨魚,獨自遨游,身體舒展,跟著節(jié)奏無聲而肆意地扭動著四肢。 不,他也不是什么鯨魚,他什么都不是了,只是無意義地舞動著,在漆黑的屋子里,周五黃昏教室里的塵埃始終不散,開始陪伴著他,一起舞動,塵埃變得舒緩,他在塵埃的包裹里得到新的安慰。 他為自己嗅到塵埃的氣息而感到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