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圓盯著這三顆小山藥，把腦袋往另一處一撇。

    不吃不吃，絕對不吃。

    炒菜其實是個體力活，顛鍋搖勺樣樣都考驗力氣，還需要久站。

    做到第九桌客人的菜時，牧奇用紙巾擦了會額前的冷汗，腹部的饑餓感帶來眼前暈眩，他雙手撐在餐臺邊，狀似在休息。

    那頭正在講話的二人，進(jìn)入他的視線。

    小璋眼紅阿圓旁邊的小灶，你要是不吃的話，就給我吃了吧

    話音剛落，阿圓眼疾手快地把三顆山藥一股腦全倒進(jìn)嘴里，得意地晃晃腦袋，一開始是趕著咀嚼，到后面雙目一亮，細(xì)嚼慢咽流連忘返地瞅著空了的小碟。

    媽呀，真香。

    他下意識抬頭，和牧奇的視線一撞，后者挑了下眉，阿圓裝沒事人似地繼續(xù)洗刷刷，就是伸舌頭舔了下嘴唇。

    牧奇彎了下唇角，餓到麻木，身體的不適退去，繼續(xù)烹飪。

    15桌客人，數(shù)量上看起來不多，但真的等到全部做完，已經(jīng)從夜晚過渡到清晨。

    客人都走空，喧鬧的客人、轟隆的抽油煙機(jī)聲，都摁下了暫停鍵。

    牧奇疲憊地靠在餐臺邊，揉了揉胃。

    他總覺得自己的身體和精神是同屬于兩個人，因為它們常常割裂。

    比如他的身體常常會餓到雙手發(fā)抖，可是他的精神卻在叫囂他不要吃，只要吃進(jìn)去這些超出計劃的食物，他對自己的控制就會失控，然后一發(fā)不可收拾。他素來為自己驚人的控制力感到自豪，所以他可以做到拒絕，可是拒絕的同時，也讓他腦子里時刻都在想那些食物。

    他選擇開這家餐館，也有這方面的原因，他拿出大把的時間烹飪，是為了消解。另一方面，如此多的山珍海味擺在他的面前，他都能做到不動如山，控制帶來的成就感越發(fā)地滿足于他的內(nèi)心。

    腦子里病態(tài)地想了許多，隨即牧奇看了眼時間，奇怪感浮上心頭，小璋怎么還沒有來打掃衛(wèi)生。

    平日里他急著回家，可是老早就會拿著掃帚收拾的。

    洗干凈了雙手，牧奇掀開門簾，朝外面看去，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店里的三個老員工一副慈父慈母的樣子，圍著新員工。

    湯杰帆是第一個注意到牧奇的，傷心地摸了摸眼角，阿奇，你來了。

    牧奇剛想詢問楚夢怎么回事，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她和小璋都一副要落淚不落淚的樣子。

    阿圓倒是好好的，天真地朝牧奇笑笑。

    湯杰帆攬過牧奇的肩膀，這世上怎么還會有這么落后的山區(qū)，我們阿圓長這么大，竟然連個像樣的名字都沒有，也沒身份證，更沒上過戶口

    剛才他抱著查戶口的心態(tài)套阿圓的話，沒想到套出這么可憐的身世。

    牧奇沒有說話。

    我們阿圓

    楚夢疼愛地拍了拍阿圓的肩膀，有沒有讀過書？學(xué)過什么特長沒有？識字嗎？

    阿圓又搖了搖頭，字認(rèn)識的，但不會拼音。他總是會撿一些山上游客落下的物品，看看說明書，看多了也就認(rèn)識了。

    楚夢眼里的疼愛更甚。

    小璋插了一句：那你平時吃什么？自己種地嗎？還是鎮(zhèn)上有補(bǔ)貼之類的？

    阿圓乖乖答道：大部分時間都在吃土。土里營養(yǎng)價值高，偶爾吃吃青果。

    小璋痛心地嗷了一聲。

    湯杰帆：家里的大人呢？沒想著出來到城里做點(diǎn)什么事？

    mama身體不好，說到這里，阿圓有些想mama了，爸爸我出生的時候沒有爸爸。

    湯杰帆怔了怔，隱晦地看了眼一直沉默的牧奇。

    大家傷感的氛圍太濃烈，以至于稀里糊涂的阿圓也跟著紅了眼眶，吸吸鼻子。

    牧奇的音調(diào)沒有再像之前那么嚴(yán)肅，但還是問出心中所想，為什么，一直跟著我？

    阿圓看著主人，家里長輩讓我出來的我、我他哽了半天，哽得楚夢心口疼，想要幫他說上兩句話，結(jié)果阿圓把手碗往牧奇面上一伸：主人，我是來還這個的。

    湯杰帆看到他手腕上有一個紅繩，上面有個奇字的小金墜，咦？這不是阿奇掉的那個么

    牧奇也上前觸摸了一下紅繩上的紋路，確實是他奶奶的那條沒錯，這個是被你撿到了嗎？

    自從白云山登山回來后，這紅繩就不見了，阿圓來還這個，所以一直跟著他，倒也說得過去。

    阿圓點(diǎn)點(diǎn)頭。

    湯杰帆這下順了心，原來是為了還東西，我還以為你是什么跟蹤狂，弄半天就是誤會一場！

    阿圓摩挲了下鞋底，就是，它拿不下來了，不好意思我

    牧奇靠近，想要把它取下來，結(jié)果牢牢地拴在阿圓的手腕上，越是弄它反而越是套得緊的樣子。

    其他三人都上手試了試，還到后廚借了點(diǎn)洗碟精，也沒用。

    牧奇看到阿圓的手腕都勒出印了，算了，之后再取。

    阿圓把手腕背到了身后。

    牧奇沉吟片刻，那你為什么叫我，這么奇怪的稱呼。

    主人。

    湯杰帆瞧著阿圓小心翼翼看牧奇的樣子，得了，破案了，人家叫主人什么的是情趣，是片心意，這不解風(fēng)情的主人還在那問問問的。

    阿圓心里是真的慌，我，我在山上第一個說話的外人就是主人你，我來這里誰也不認(rèn)識就是主人你

    行了行了，湯杰帆出來說話，阿圓，這三天也沒地兒住是吧？后廚后面有一間休息室，里面有床，被子床單都齊全，不開張的時候你就睡里面。

    阿圓心頭一喜，學(xué)著牧奇的話，謝謝帆哥。

    楚夢拿出面小鏡子出來照了照，眼妝沒花，要是嫌棄這里簡陋，去jiejie家里睡也是歡迎的。

    這聲哥，湯杰帆實在是太受用了，親熱地噯了聲，把楚夢擠到一邊。

    牧奇還欲再說話，湯杰帆把他往店外推，得了得了！你就回家吧，我們要吃飯了，你難道要一起？

    剛才做最后一桌菜的時候，牧奇順手把員工餐也做好了，一般是員工們用完飯后再徹底打烊。

    阿圓眼巴巴地看著牧奇就要走了，小聲問：主人不和我們一起吃么？

    楚夢的眼眸一暗，和小璋對視一眼，哪有老板和員工一起吃飯的道理，那吃得多不開心啊，來來來，阿圓，坐jiejie邊上。

    牧奇找出自己外套帽子，穿戴完整，要上樓梯的時候，回眸看了眼被三人圍在中心的阿圓。

    其實他剛才說的話有很多漏洞，比如家徒四壁的鄉(xiāng)下小兒如何從那龐大的山脈獨(dú)行來到這大城市的，又比如明明他已經(jīng)在公眾面前消失，就連國內(nèi)最厲害的狗仔都未必能嗅到他的位置，而阿圓是如何精準(zhǔn)地找到牧奇所在的。

    但是，他剛才關(guān)于自己家庭背景的那席話，似乎并不是假的。

    與其讓他亂竄，不如留他在身邊。

    牧奇駐足看了好一會兒，直到阿圓香噴噴地吃完兩大碗，才無聲離開。

    阿圓覺得自己很幸運(yùn)，找了一個這么幸福的工作，包吃又包住。

    一分鐘前，他還是討夢姐帆哥歡心的乖巧小孩。他們還手把手教了他怎么煮冰箱的速食，阿圓嘴上答應(yīng)會老實看店。

    一分鐘后，他就出現(xiàn)在了牧奇床頭的盆栽。

    他們?nèi)藚⒁蛔宥莸啬芰κ且唤^，但也不是毫無限制，只能在土壤之間自由穿梭。

    家里彌漫著一股淡淡的飯香，看來主人剛吃過飯不久。

    臥室里沒人。

    阿圓習(xí)慣性地給盆栽里要死不活的仙人掌松松土。

    洗手間傳來水龍頭的沖水聲，接著門被打開，拖鞋聲向著臥室來了。

    阿圓忙往仙人掌后面躲了躲。

    牧奇上床后，還是和昨夜一樣，自顧自地做仰臥起坐。

    阿圓玩心心切，學(xué)著他的動作，繃直了背，想要彎起上身，差點(diǎn)沒崩了自己的人參小蠻腰。算了算了，他沒骨頭似地躺在土里。

    直到耳邊傳來firstblooddoublekill的聲音，阿圓好奇抬起腦袋，主人總算沒有鍛煉了，又拿著Ipad在點(diǎn)著屏幕。

    阿圓可太喜歡這個大方塊了，上次從里面點(diǎn)了幾下，就變出了好多好多吃的。

    主人好像在界面里攻打著什么，又在防御著什么，一個大招過去掃了好多個小怪物。

    好好玩！

    阿圓眼睛都看直了，還頗有興致地去了客廳角落的零食收納箱，拿了杯旺仔牛奶，還有一點(diǎn)果凍海苔旺旺仙貝等吃的。

    箱子又滿了一點(diǎn)，看來今天又到了一些小零食，嘻嘻。

    他一秒也不愿意錯過似的，興沖沖沖回盆栽，蹲在里面看牧奇玩王者榮耀，這可比什么捉鴨子的游戲有意思多啦。

    牧奇其實身體很疲憊，但閉上眼怎么都睡不著，這是老毛病了。索性就起來打游戲，只是戰(zhàn)事正酣，他忽然聽到耳畔傳來

    咕嚕

    像有人在喝水時，水從咽喉滑過的聲音。

    牧奇立即抬頭，掃視了眼旁邊，什么東西也沒有，以為是游戲里的音效，就沒太放在心上。

    又過了兩分鐘，咔嚓一聲。

    好像是什么餅干被咬碎的聲音。

    牧奇掀開被子，擔(dān)心是自己壓到什么東西了，但什么也沒有看到。

    阿圓偷笑，嘻嘻，抓不著我。

    后面一直再沒出現(xiàn)奇怪的聲音，于是牧奇全身心投入到游戲中，直到

    噼里啪啦

    跳跳糖在嘴里溶化跳動的聲音，驟然響起，停都停不下來！

    牧奇渾身一震，緩緩側(cè)目，越過仙人掌盆栽，看向緊閉窗簾的窗臺，窗外天色大亮，窗簾上沒有什么陰影。

    阿圓屏住呼吸，看著牧奇回過頭再次把雙手搭在Ipad上，這頭剛要松一口氣。

    結(jié)果牧奇猛地抬頭，盯著仙人掌盆栽。

    阿圓一口氣差點(diǎn)背過去，然后眼睜睜看著牧奇越靠越近，越靠越近

    失算失算。

    嘴里的跳跳糖明明第一時間咽肚子里去了，沒想到它在肚子里還會跳出聲！

    噼里啪啦。

    猶如在這安靜的空間里，響起一道驚雷。

    第6章 06

    關(guān)鍵時刻，阿圓靈光一閃，暗自捏緊拳頭，周遭浮現(xiàn)隱隱的白光。

    牧奇在離盆栽還有一拳距離的時候停下，鼻尖縈繞出了一股奇異的藥香，驅(qū)趕了他對忽然出現(xiàn)的未知聲音的疑惑。

    腦子忽然變得沉重，濃烈的睡意在剎那間襲來。

    阿圓見奏效了，咬緊牙關(guān)，拼命把自己安眠的小法術(shù)發(fā)揮到極致。

    牧奇的眼皮開始打顫，剛抬起來伸向盆栽的手也無力垂下，他困倦地躺回枕頭，嘴里嘟囔著：仙人掌怎么開花了

    阿圓嚇得后背都是冷汗，見牧奇睡熟了，這才一屁股跌坐在土里，原來不是自己暴露了，而是

    他伸手拍了拍旁邊仙人掌的肩膀：

    小老弟我好心救你，你就開花出賣我是吧！

    忘了小老弟渾身是刺，被扎得嗷嗷直叫。

    仙人掌沒開智慧，不會言語也沒法溝通，呆呆地杵在那，頭頂冒了個小花苞。

    阿圓盯著看了好一會兒，暗自琢磨，還以為救不活了，似乎有了轉(zhuǎn)機(jī)。

    阿圓吸了吸旺仔牛奶，喝口奶壓壓驚。

    主人似乎睡得并不踏實，眉頭時而深鎖，時而抿緊嘴唇，好像夢到了什么不好的東西。阿圓跳了下來，在他頸窩找了個舒服的位置，拿自己的臉貼了貼牧奇的臉。

    有些不安的牧奇瞬間平靜下來，呼吸聲逐漸平緩。

    阿圓懶洋洋地躺著，望著天花板出神，耳邊是牧奇起伏的喉結(jié)，體溫也傳遞到他的身上，他竟然也生出些困意。

    但他不敢睡，怕剛才在店里吃的山藥兄洋蔥兄來夢里找自己。想著想著，他就舔了舔下唇。

    他恍然想到什么，把牧奇全身上下拍了個遍。

    在拍到他左手背的時候，熟睡的牧奇渾身錚了下。

    阿圓連忙挽起他的袖子，發(fā)現(xiàn)手背上被燙得緋紅，好在并沒有起泡，但也留下了深色的印記。

    他是聽到主人說自己被燙到了，記在心里。

    可是他現(xiàn)在把主人的性格摸得門清，主人朋友在的時候還可能馬虎涂點(diǎn)藥膏，主人朋友不在的時候，得過且過。

    果然，傷口上光禿禿的，什么也沒有。

    阿圓又輕輕戳了下，哼，竟然讓你的小人參刷盤子，吃你幾口大米怎么啦。

    他跑到客廳，找出醫(yī)療箱，吸吸鼻子。

    人參本就是天地神草，對藥的氣味比較敏感，很快就找到燙傷藥，飛速又跑回臥室。

    擠出一團(tuán)，小心抹在主人傷口的地方，讓自身身體發(fā)著溫?zé)?，耐心按摩藥膏吸收?/br>
    牧奇下意識地，靠近熱源，手背靠在阿圓的身上。

    阿圓凍得一哆嗦，主人的手腳總是冰涼的，好一會兒才適應(yīng)。

    他抬起了自己渾身上下的參須，仔細(xì)觀察到每一處，和牧奇這幾日相處下來，身上的干裂感徹底消除了。

    可惡的契約。

    這種自身性命受到威脅的感覺實在是太不好了，讓主人愛上自己的事情得抓緊。

    小人參每天就和山里的蟲魚鳥獸花草樹木接觸，善惡分明，情感簡單，哪里懂得什么是愛。

    而且還不是母親、老族長對自己的那種愛。

    那缺缺對自己的算愛嗎？

    如果算的話，他和缺缺之間交往最多的就是互幫互助，幫忙傳遞消息，幫忙找堅果吃，幫忙把欺負(fù)缺缺的大鳥打回去。

    如法炮制。

    阿圓幻化出少年的模樣，盤腿坐在亮著熒光的Ipad面前，露出善解人意的笑容。

    良久，手機(jī)發(fā)出一聲提示音：

    歡迎來到，王者榮耀。敵軍還有五秒到達(dá)戰(zhàn)場，請做好準(zhǔn)備

    當(dāng)天夜晚。

    牧奇仍在睡覺。

    阿圓游走在在客廳臥室，一個掃腿，虛空揮袖，假裝衣袂飄飄的樣子，嘴里嬌滴滴地念著游戲里英雄的臺詞，請盡情吩咐妲己，主人。

    手里則撿起到處散落的零食包裝紙，全部扔到塑料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