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zhèn)不大，路很窄，她七拐八拐就找到了那家雜貨店。

    青玄在街心，隔著老遠(yuǎn)一眼就看到了織麥，昏黃的燈光下她在和另一個(gè)男人對峙爭吵，用的本地方言。

    男人五十多歲的樣子，胸膛大幅度起伏，怒目切齒，撕扯著嗓子大吼，一聲更比一聲高地咆哮。

    窮山惡水出刁民，這就是男人堅(jiān)持了一輩子的道理，聲音越大、表情越兇狠猙獰，越能壓過女人。

    但織麥沒有退縮，她把一個(gè)頭發(fā)花白的女人護(hù)在身后，瞪圓了眼睛，據(jù)理力爭。

    青玄很快看懂了這叁人的關(guān)系，她不再猶豫，疾步上前。

    沒等她走上前攔截住好像暴怒到要準(zhǔn)備動手的男人，織麥身后的女人突然有了動作，她反手就給了織麥一巴掌。

    “你怎么跟你爸說話的呢！”

    不知為什么，這句青玄聽懂了，她停下腳步，與織麥只有一街之隔。

    空氣有幾秒鐘的凝滯。

    織麥怔在原地，她被打得腦子嗡嗡響。她極為緩慢地扭過頭，難以置信地看著母親，眼里馬上聚積了水光。

    一瞬之間，像是心靈感應(yīng)一般，她看到了對面的青玄，兩人對視，隔街相望。

    二十年前被剝光衣服的記憶像潮水一樣洶涌而來，同樣的地點(diǎn)，多么具有巧合性。

    好像每一次的難堪，都要暴露在別人的眼皮下。

    被青玄窺見，織麥比任何時(shí)候都想去死。

    從小到大，她多么想像青玄那樣擁有一個(gè)體面優(yōu)雅，永遠(yuǎn)不會對她訴諸于暴力的父母啊。

    為什么要讓她看見這么不堪的自己，像是硬生生地把她撕開，血rou模糊地展現(xiàn)在青玄面前，讓她無地自容。

    恥辱、羞憤，可她不能哭，她已經(jīng)不是那個(gè)只會求饒的小孩子了。

    織麥抹了抹眼睛，看著面前的男人女人，垮了肩膀低著頭，隨即瘋癲地笑了一聲：“哈哈哈真是什么鍋配什么蓋，一個(gè)被窩里睡不出兩種人。”

    女人聞言如遭雷劈，然后便是rou眼可見的全身發(fā)抖。

    青玄暗道不好，一個(gè)箭步走到女人面前，擋在織麥前面，捉住了她高高抬起的手。

    “你是什么東西？竟敢管我們家閑事?！蹦腥斯Ｖ弊訉η嘈?，面色扭曲。

    青玄皺著眉，顯然沒聽懂，但她猜到應(yīng)該不是什么好話，她暴喝道：“父母不是你們這么當(dāng)?shù)??！?/br>
    而在一旁的織麥冷笑了一聲，不再回顧這場鬧劇，披起外套就走，沒有回頭。

    這是織麥有記憶以來與父親最猛烈的爭執(zhí)。

    男人上了年紀(jì)，賭癮越來越大，織麥給的錢全輸光了。

    這一次，他想繼續(xù)從鋪?zhàn)永锬缅X。

    可這是進(jìn)貨的錢。他拿了，弟弟明年的學(xué)費(fèi)怎么辦？

    既然母親攔不住，那她來攔。

    男人說，他不是拿去賭，這筆錢跟著朋友“上船”，一定能成功。

    可這明明就是另一種形式的賭博。

    她們娘倆好賴話都說盡了，不管怎么勸他都不聽，雙方根本沒有辦法溝通。

    “你們所有人都在瞧不起我，都不相信我這次能成功！”男人氣急，盡管這個(gè)年紀(jì)依然一無所成，但他也依然幻想著大展拳腳，做出一番事業(yè)讓所有人都刮目相看。

    “成功？”織麥像是聽到了什么笑話一般，每一次，每一次他從家里拿錢都是這副忿忿不平、所有人都虧欠他的模樣，但所有結(jié)局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要是真的能成功你就不會吃了幾十年的軟飯！”

    罵男人時(shí)，第一個(gè)反對的絕對是女人。

    時(shí)隔多年，母親又在街上打了她。

    夫妻一體，丈夫只能由妻子來心疼和調(diào)教，他再無能再廢物，那也是她的掌中嬌、心肝寶，其他人半點(diǎn)都說不得。

    哪怕織麥?zhǔn)菫榱怂?，她也會毫不猶豫選擇維護(hù)丈夫，背刺女兒。

    這場鬧劇以織麥的出走告終。

    青玄跟在織麥身后，猶豫了好一段路，她才敢追上去牽起織麥的手。

    織麥的手涼涼的，青玄剛想放到嘴邊呵一口暖氣搓搓，織麥猛地轉(zhuǎn)身，用力把她往自己的方向拽，摁著對方的后腦勺就是一個(gè)深吻。

    南方很暖，沒下過雪，晚風(fēng)是陰森森的濕冷。

    她們的舌頭交纏在一起，冷風(fēng)一吹，熱得卻好像要融化。

    侵略，攻占，織麥在吞噬一切，在青玄的嘴巴里大肆搜刮一切，一一舔過她的牙齦和內(nèi)壁，吮吸著她的舌頭。

    青玄呼吸急促，很快就捧著織麥的臉，逐漸加深這個(gè)吻。她感到下巴溫溫涼涼的，睜開眼，原來是織麥的淚流到了她的臉上。

    織麥此刻的眉毛擰成一團(tuán)，眼睛紅紅的，決絕地看著她。

    她突然把青玄推到一邊，極為用力，惡狠狠地說：“你來干什么?！?/br>
    自卑是會遺傳的，在青玄面前，織麥像父親那樣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自卑與局促。

    織麥很難過，這么丑陋又惡心的事碰巧被撞見，一定會被她看不起吧。

    青玄聽到有些感到好笑，怎么才親完嘴她就不認(rèn)人了呢，活脫脫一個(gè)穿完褲子就離開的渣女。

    在她看來，師妹就像只落到陷阱的小獸，一副可憐無助的模樣，明明傷痕累累，卻還豎起了全身的刺，警惕著任何人的接近。

    脆弱得讓人心疼。

    “我來接你回家。”青玄伸出手，掌心朝上。

    靜默。

    路燈昏黃，偶有兩只飛蟲追逐著燈罩，汲取溫暖。

    約莫過了十幾分鐘，織麥眼中直直流下兩行淚。她側(cè)頭，吸了吸鼻子，把手交給青玄。

    真是只小花貓，青玄嘆了口氣，輕輕用手擦了織麥的臉。這么冷的冬天，淚水滑過皮膚該有多痛啊。

    織麥后來忍不住，一一翻過青玄發(fā)的信息。她相信解釋是真的，在尋薈和她之間，青玄選了自己，否則不會有人每天都發(fā)來語音，一個(gè)勁地道歉。

    但織麥?zhǔn)枪室獠焕硭?，認(rèn)識這么久以來這是青玄第一次說這么多甜言蜜語，她想撒嬌。

    青玄在旅館的房間里給織麥吹頭發(fā)，動作輕輕的，兩人都沒說話。

    窘迫畸形到難以啟齒的成長環(huán)境，織麥不知從何說起。現(xiàn)在，她感覺自己好像又變成了最笨的呆頭鵝，而立之年的成熟與老練無影無蹤了。

    家庭是她永不結(jié)痂的傷口，輕輕一碰就會流血，絲絲生疼。

    沒有人能自己騙自己一輩子，在這個(gè)家她就是一個(gè)外人。

    按照母親的精明程度，如果想把錢藏起來父親根本找不到，事實(shí)上她根本就沒想攔。

    “哈哈哈哈，是我自作多情了?！笨楙溌裨谇嘈牙锎笮?，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他們才是一家人，一個(gè)愿打一個(gè)愿挨，呵，我又算什么東西去插手？”

    什么吵架什么對錯，根本就是人兩口子的打情罵俏吧，她干嘛要多管閑事呢，她配嗎？

    青玄沒作聲，吻著她的頭頂，默默地揩去她的眼淚，聽著她訴說著前半生，時(shí)而抽噎流淚，時(shí)而大哭大笑，更多的是癲狂地質(zhì)問命運(yùn)為什么。

    “師姐，拋棄一切能獲得新生嗎？”織麥從抬頭問她，眼神澄澈，幼如稚兒。

    青玄不知道，因?yàn)闆]有人能完全拋棄從前。

    人從過去走到現(xiàn)在，每分每秒所經(jīng)歷的一切才塑造了當(dāng)下的自己，抽離一部分，她還是她嗎。

    “能?！?/br>
    青玄在織麥額頭上落下一個(gè)吻。

    織麥閉上眼，靠著她沉沉睡去，眼里滑落一顆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