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白辭吃完點(diǎn)心，抽出紙巾擦了擦手，自言自語：就這樣吧。

    說完，他手指一動，直指原田信仁，朝他勾了勾手指。姿態(tài)囂張。

    掙扎幾秒，原田信仁覷見他臉色，找了借口，快步走了過去。然后，一臉堆笑，殷勤道：白先生，有什么事，您說。

    威脅原田信仁不過是五分鐘前的事。比起剛才的冷若冰霜，白辭此刻旋出一個春風(fēng)般的笑容，道：沒什么。

    你制作的這期節(jié)目很厲害。他夸獎道。

    辨不清這夸獎是真是假，原田信仁忙自謙：得虧白先生您。在此之前，便示意我們節(jié)目找私家偵探去查吉岡家的各種事。

    您為了不讓吉岡本雄控告節(jié)目組，主動私底下找他，勸說其上節(jié)目。說到這，原田信仁略略一頓。

    對啊，在這期節(jié)目開始之前，白辭便讓他去挖掘吉岡家的隱私?？傻人岢霰洗笈畠函偭诉@點(diǎn)，白辭為什么差點(diǎn)翻了臉？

    白辭抬起一只手，放在桌上。他戴墨鏡的模樣普通極了，可那只手，像一截精致的白玉笛，雪白光滑。

    他手指敲了敲桌子，笑道：信仁君，我有話要說。

    這種悠然自得的語氣，已經(jīng)將五分鐘前差點(diǎn)翻臉的事抹消。原田信仁算是明白了，白辭這人只是個年輕且名不見經(jīng)傳的風(fēng)水師，為什么圈子人脈混得開。

    若換作其他人，遇到剛才的事，再如何，心底也生出幾分間隙，情緒總會代入之后的事。

    而白辭不。

    事情是事情，情緒放一邊。他分得很開。

    想明白以后，原田信仁只覺得可怕。白辭不過二十來歲，為達(dá)目的不折手段，自身情緒都能抽離。

    無形之中，他對白辭的畏懼再加深一層。原田信仁抓住自己微微顫抖的手，以更加恭敬更加殷勤的語氣道：白先生您說，任何要求，我一定傾盡全力為您辦到。

    只是一個小小的要求罷了。白辭道。

    您說。不顧周遭工作人員的詫異目光，原田信仁向這個年輕人深深彎下了腰，請您吩咐。

    節(jié)目點(diǎn)到為止。就到這一步，好吧？

    您是說，吉岡家的事就爆料夫妻互相婚內(nèi)出軌，兒子不是親生的這些，是嗎？

    白辭微微頷首。

    這些內(nèi)容，足夠了。再挖掘下去，觀眾會厭煩。

    比起他的從容淡定，原田信仁一腦門的冷汗，他迅速伸手抹了額頭的汗，即刻答應(yīng)道：好的。

    既然如此，我先回去了。說著，白辭起身。

    擦身而過之時，他含笑悄聲對原田信仁說了兩句話，工作人員發(fā)覺導(dǎo)演的臉都漲紅了。

    有空再聯(lián)絡(luò)。白辭點(diǎn)頭，施施然地出了節(jié)目錄制室。背影消失在門后好一會兒，彎腰鞠躬的原田信仁才抬起身。小圓桌上有紙巾盒，他連扯好幾張紙巾，才擦掉腦門的冷汗。

    方才憋得很了，原田信仁這才連抽幾口氣，險些呼吸不暢。

    最令他窒息的，還是白辭在耳邊說的那句話。

    如果你做過分了，也許下次節(jié)目策劃，便是你當(dāng)節(jié)目主角了。

    這宛如詛咒，原田信仁知道，是真的。全名娛樂的時代，任何人都有十五秒的成名機(jī)會，同理，這也足夠使人身敗名裂。

    這一切，是少年成就他的。只要他想，也可以令自己身敗名裂。

    他逃不脫少年的手掌心了。

    《東京普通人物故事》徹底火了，隨之而來，節(jié)目內(nèi)容傳播開來，衍生出一個流傳度極廣的梗。

    有論壇女生抱怨自己男朋友出軌，打算報復(fù)他時，底下留言齊齊刷：請問，你要當(dāng)吉岡家的夫妻嗎？

    有十八禁深夜檔綜藝，一位男嘉賓控訴前妻曾出軌，請其他嘉賓想辦法。其中一位嘉賓脫口而出：啊，要不我們來次吉岡家的夫妻吧。

    富士電視臺，場外新聞采訪社會問題。記者詢問路人，如果發(fā)現(xiàn)另一半變心怎么辦？

    三十多歲的路人，西裝革履，模樣普通的上班族。路人推了推眼鏡，認(rèn)真道：那我肯定要吉岡家的夫妻。

    隨后，維基百科收錄了【吉岡家的夫妻】詞條。

    【吉岡家的夫妻】：來源自《東京普通人物故事》XXX期。本期節(jié)目嘉賓，邀請了普通的吉岡家一家三口。節(jié)目中，丈夫吉岡本雄與妻子吉岡靜互相指責(zé)彼此出軌，后被節(jié)目曝光真相，原來二人互相婚內(nèi)互相出軌。

    經(jīng)過廣大網(wǎng)友火熱傳播，吉岡家的夫妻一詞成為新型形容詞，用于形容情侶愛人間互相背叛互相出軌。

    網(wǎng)民的智慧是無窮的。

    網(wǎng)絡(luò)上，吉岡家的夫妻作為名梗火遍全網(wǎng)?，F(xiàn)實(shí)里，每天早上，吉岡一家的屋子外賣都堆著各色垃圾，蒼蠅亂飛。

    而屋子里的男女主人，壓根不敢出門。他們躲在屋子里互相攻擊謾罵，卻遲遲不肯離婚。

    因?yàn)槌裘h(yuǎn)揚(yáng)，男人吉岡本雄找不到工作，女人吉岡靜更是沒有謀生的技能，憑借著之前的存款過活。更糟糕的是，白辭暗中cao作，靠著法律手段追回之前打給吉岡一家的八千萬，吉岡夫婦一家更是捉襟見肘。

    現(xiàn)在，他們頭頂是一根頭發(fā)絲系掛著的利刃，搖搖欲墜。

    很快，這家子便會徹底崩潰了。

    咒術(shù)高專。

    校長辦公室。

    伏黑惠敲開辦公室門，來找五條悟，卻只見校長。

    校長好。五條老師說來這里找他。伏黑惠道。

    他手里拿著整理好的資料，是前段時間五條老師讓他整理的。

    校長夜蛾正道一如既往地低頭雕刻木偶，頭也不抬：他剛走，去接白辭回來。

    白辭前輩要回來了？伏黑惠問。

    嗯了一聲，夜蛾正道說：悟跟我說了，你手上的資料是關(guān)于白辭的眼睛。給我吧。

    捏了捏手上的資料，伏黑惠終于忍不住問道。

    白辭前輩的眼睛從小就受到詛咒？

    夜蛾正道削著木塊邊緣，木屑紛飛，聽了這話，手一頓。

    良久，他給予了肯定的答復(fù)。

    從小如此。

    而此時的白辭，走在黑暗的長廊。白熾燈無聲的熄滅，如白光閃爍一下，徹底陷入黑暗。

    這一切，只是因?yàn)樗难劬τ謺簳r看不見。

    在黑暗中，想象的走廊，總是與現(xiàn)實(shí)不一樣。走廊的拱頂，鑲嵌著金色繪邊，流光一閃而過。而黑色的是廊柱，與之對比的，是白色的窗戶。

    窗戶的白色閃動著，仔細(xì)一看，原來是外面蒼白的閃電。

    所有的，都是冰冷的，死寂般的無聲廢墟。

    只有，牽著自己的這只手是暖的。

    視線在恢復(fù)，那只手看得更清楚。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五指修長的手。黑色袖子對疊翻折，露出一截白手腕，腕骨微微凸起，難以言喻的性感。

    這一只好看而性感的手，牽領(lǐng)著白辭往前走。

    想象中的冰冷黑暗的廢墟如潮水般褪去。世間聲色又涌了上來。

    然后，白辭聽見那人叫自己。

    琉璃。

    他抬起眼睛，看見五條悟的臉。

    突然安心。

    第22章 人魚的眼淚

    烏黑的云，陰沉沉的天。

    狂風(fēng)席卷落葉，窗外的柳樹枝條瘋狂抽打著玻璃，啪啪作響。

    山雨欲來。

    一道青灰的閃電無聲地閃爍，然后轟一聲，在遠(yuǎn)處炸開。大地震蕩，迎來第一聲驚雷。

    伏黑惠看著窗外，沉默。

    良久，是校長開了口。

    伏黑，你不該問的。今天的事，記得忘了。

    方才，伏黑惠問起白辭前輩的眼睛詛咒，得知白辭從小受到詛咒。不知怎地，他又追問起女孩吉岡優(yōu)子的事，從校長口中知道了全部真相。

    沉默了好一會兒，伏黑惠反問：這能忘得了嗎？

    為了給朋友吉岡優(yōu)子復(fù)仇，白辭前輩寧可活在詛咒里。他喃喃道，他

    伏黑惠詞窮了。想說白辭冷酷，可他對朋友吉岡優(yōu)子的那份溫柔赤誠，又全然不是冷酷二字能形容的。

    白辭從來不需要別人評價他。校長夜蛾正道說。他很了解自己的養(yǎng)子。

    遲來的懊惱追上伏黑惠。白辭如一口幽艷的古井，引得人好奇探究。而現(xiàn)在的他正是站在這幽艷的井邊探頭，想要將這個前輩搞明白。

    不知為何，他覺得這是凝視深淵般的，危險舉動。

    伏黑惠試著收攏心緒，自己不是對什么都好奇的人。可是，還有個問題。

    白辭前輩不在意別人如何評價他，這我明白。伏黑惠問，可是夜蛾校長，你為什么要告訴我所有的真相？

    夜蛾正道停下自己雕木偶的刀，抬起了頭，直視著這個一年級學(xué)生。

    因?yàn)槲也幌雱e人總誤會他。細(xì)心的伏黑惠聽出其中有隱情。

    但夜蛾正道只是說：我只是希望，有些事，他不要再追查下去。

    刻下新玩偶的最后一筆，他長嘆一口氣。

    雖然我知道，那不可能。

    青森精神病院。

    窗外，霧沉沉的天。

    分明是天光大亮的早晨，青森精神病院的大廳，卻大開著白熾燈。

    這冷白的燈光，與外面陰沉的天空對比，更加頹喪。

    與護(hù)士打了招呼，白辭走到大廳，找到吉岡優(yōu)子。

    吉岡優(yōu)子仍是一身連身黑裙，長發(fā)上系一根紅發(fā)帶。她坐在原來的老位置上，神情呆滯，雙手機(jī)械地折疊著千紙鶴。

    桌上擺了許多千紙鶴，紅的灰的黃的藍(lán)的。比她慘淡青春更為繽紛的顏色。

    白辭坐在她身邊，靜靜地看著她。然后，他摘下了遮掩容貌的那副墨鏡。

    路過的護(hù)工瞬間睜大眼，眼睛腦海都深深地刻印下這美少年的模樣。周遭幾個精神不正常的病人，突然鼓起掌來，哇哇亂叫：美，美，美美美！

    周圍躁動不安的氣氛，不能影響吉岡優(yōu)子半分。

    她專心地疊著千紙鶴，一只又一只。白辭喚了她一聲，優(yōu)子。

    吉岡優(yōu)子沒有反應(yīng)。她的自我意識早已經(jīng)遠(yuǎn)去。

    盯著她看了一會，從未期待有回應(yīng)的白辭，把胳膊放在桌上，然后頭埋下去。

    他的聲音從胳膊那悶悶傳來：對不起。

    你弟弟他后來的事，我安排好了。但是在此之前，吉岡夫妻已經(jīng)讓他牽連進(jìn)去我很抱歉。

    吉岡夫妻利欲熏心他知道，滿肚子壞水他知道，自私自利他也知道。然而，他不知道，原來真的有父母可以只顧自己，不顧兒女。

    從小在養(yǎng)父夜蛾正道呵護(hù)下長大的白辭，真的沒想到世上有吉岡家的夫婦，為了錢可以犧牲大女兒，為了各自的利益也可以犧牲小兒子。

    他們眼里，竟然只有自己。

    白辭承認(rèn)自己這次的走眼，人心之惡他的確沒想到會到這一步。

    他是百分百的行動派，這幾天已經(jīng)著手聯(lián)系熟識的律師與靠譜的私家偵探，爭取取證，然后以虐待孩童的理由讓這對人渣夫妻放棄小兒子的撫養(yǎng)權(quán)，然后再通過養(yǎng)父夜蛾正道的人脈尋找可靠的家庭。

    至少，讓小兒子吉岡盛村從此遠(yuǎn)離人渣父母。

    想到這，白辭思索著，到時候應(yīng)該給吉岡盛村找個合適的心理醫(yī)生，早日淡忘這段陰影。

    打定主意，他的手碰到千紙鶴，不由支起上半身，伸向那一只只千紙鶴，一一拆開。

    五顏六色的泡沫漂浮著，升到半空。每個泡沫，都藏著回憶畫面，閃爍著。所有的記憶都可以儲存，這就是吉岡優(yōu)子的咒術(shù)能力。

    其中一個泛著紅色水光的泡沫里，女孩微笑說著話：我不懂什么叫咒術(shù)，應(yīng)該類似于魔法吧。

    得到白辭肯定的回復(fù)，吉岡優(yōu)子哇了一聲，自己給自己鼓起掌來：那我好厲害。

    那我的魔法，可以給大家?guī)砜鞓钒?？這樣，大家喜歡我，我也喜歡大家。

    說到這，女孩不好意思地笑起來，低下頭，忍不住雙手捂住臉。

    我太貪心了。其實(shí)，大家喜不喜歡我都沒有關(guān)系，我有白辭你這個朋友了嘛，以后讀了咒術(shù)高專，還會認(rèn)識一些同學(xué)，他們不會覺得我奇怪。這樣，就太好了。

    只是希望擁有不會歧視她的朋友。

    這僅有的，卑微的一個愿望，屬于吉岡優(yōu)子。

    白辭攥緊手中那張紙，紙上墨痕水痕都已經(jīng)淡去。

    可，字字泣血。

    白辭同學(xué)，你說過人類所有的負(fù)面情緒都會成為詛咒，而咒術(shù)高專培養(yǎng)的咒術(shù)師，與詛咒為敵。以前，我真的覺得很厲害，也很憧憬成為這樣的人。

    直到我自己被父母強(qiáng)逼著送到精神病院，日日與絕望為舞，終于明白，人類的貪念所產(chǎn)生的詛咒，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是一年前吉岡優(yōu)子寫給白辭的，一封信。到了最后，她也沒有郵寄回去。直至現(xiàn)在，護(hù)工收拾她病房時偶然找到。

    這封沒有寄出去的信，遲了一年，終于經(jīng)由護(hù)工送到收信人的手中。

    那時候，我才知道，白辭你是有多了不起。面對污穢的、惡心的、貪婪的人心里生出來的鬼怪，只有像你一般堅(jiān)強(qiáng)厲害的人，才能成為咒術(shù)師。

    而我，卻不能。光是父母親自送我來精神病院這件事，就讓我害怕。

    我時常聽見一個女孩在不停地尖聲大笑，笑聲零碎，像是一把散了的珠子。我很害怕，我不知道她誰。后來，我知道。

    她是我。我在笑，我在尖叫我聽說世上有一片海，叫亡靈之海，去往哪里，就沒有痛苦了

    亡靈之海我到了

    信的最后，筆跡凌亂不堪，鬼畫符一般。那時候的吉岡優(yōu)子，想必已經(jīng)徹底瘋了。

    此時此刻，無數(shù)泡沫漂浮，晃晃悠悠地。然后，輕微的一聲噗，泡沫破了。接連不斷的噗噗，所有的泡沫，宛如小美人魚最后化身的泡沫，在升起的日出照耀下，徹底破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