銳利的殺意逼至眉心，狐幽藍的瞳眸大睜。

    他要死了嗎！？

    腦海中不禁有無數(shù)記憶的畫面回閃，從記事起的幼童時期到母親離別的容顏，快進般地浮現(xiàn)到這次出行前，一個青年坐在屋檐下削著竹枝的畫面。

    竹片從修長的指間飄落，可以見到持刀的人不敢太過用力，所以輕靈得像是羽毛，慢慢落到了初識風(fēng)雅之意的少年心頭。

    這樣理應(yīng)端坐世俗外的清俊之人，究竟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自己的眼前？

    安倍晴明再度睜大了眼睛。

    芒草霏霏的庭院里，下了一場空前盛大的落羽。

    不知從何而來的黑色羽翼宛如被有意識的風(fēng)帶動，片片接連成有形的旋風(fēng)，徒然圈住了年幼的陰陽師。

    羽刃形成的風(fēng)暴保護住了他。

    利箭和黑羽相撞，仿佛木枝打到了鐵器，直接折斷炸裂在他眼前。

    黑夜之中，像是有著巨大輪廓的云卷滾滾而來。

    一時月亮西移，從濃郁的烏云后投下了光亮。

    巨云間，妖影憧憧，群鬼亂舞。

    長蛟的青鱗泛著妖異的光，照亮了整支長隊，無數(shù)的鬼行來，各式各樣的光暈鬼火爆閃其間。奇詭艷絕的蛇姬魁妓緩步，魁梧高大的鬼將惡妖大笑，山般的蜃樓隱沒在云煙繚繞間，只露出一角飛檐，獨掛著最明亮的燈火。

    這是一個魑魅橫行，魍魎霸世的時代，妖怪的世界一切都不合乎邏輯，芒草紛紛彎下腰，螢火爬在枝頭拜月。

    百鬼夜行，諸事退避。

    將怨氣化作利箭的惡鬼被長蛟一口咬了大半身子，剩下的鬼身立刻化作細小的蛆蟲慘叫逃走。

    安倍晴明對那慘叫充耳不聞，他愣愣地看著嘴角帶著淡淡笑意的青年從半空中踏著月色走下車板。

    為什么年幼的陰陽師低低出聲。

    為什么會出現(xiàn)，為什么會到來，為什么安倍晴明感到自己喉嚨干涸，不知道該先問哪一個。

    芒絮脫離枝頭，飛舞在將近滿月的當空。

    青年黑色的額發(fā)輕蕩，他像是從彼世走到人間，率領(lǐng)著百鬼夜行，如約而至般來到白狐之子的面前。

    一片天狗的羽毛落在他的掌心上，被他捧起遞給年幼的陰陽師。

    我說過，我是為你而來的。

    第87章 芒上月（四）

    事情還沒有結(jié)束。

    朝臣之死與狐魅有關(guān)是不錯，但死后不過七天就化成惡鬼傷人，還有著那么可怕的怨氣，分明就是被附了身。

    朝臣的親人們回憶了他死前的景象，除了開始虛弱的那日下朝繞了遠路回家，但路上見過的人，回家后吃下的飲食都沒有問題，這讓整件事顯得更撲朔迷離。

    黑發(fā)的青年閉著眼，悠然地坐在曾放置尸體的房間外廊，白發(fā)的陰陽師站在他身邊，聽到他詢問那些活下來的侍衛(wèi)。

    路上遇見的人？我記得你們大人因為喜好詩文常被留在宮廷中，至夜才回返。夜路幽邃，他能遇上什么人呢？

    青年的語調(diào)很換緩和，有安穩(wěn)人心的力量，可話中的意思卻讓人難以平靜。

    夜晚出行能遇上的人根本沒幾個，既然不是人，說不定就是鬼了。

    侍衛(wèi)臉色一變，也細細回想了一下，但片刻又猶猶豫豫起來，不確定地說道：當時我也跟在牛車旁，那一晚是因為平日的路上板橋塌了才從另一條路繞回。經(jīng)過郊野口的時候有一個衣著陳舊戴著斗笠的僧人在路旁行走，手里碗中空亮，大人可憐他沒能討到吃食，就叫我們送點吃的過去，其中一個侍衛(wèi)把食物拿過去，僧人離牛車很遠。

    僧人接過食物后，也只是向侍衛(wèi)道謝，就走遠了。

    這么一看，似乎的確沒有什么問題。

    被鬼吃掉了一部分身體的家仆因為過度驚嚇流血至死，翌日白天就被隨便處理了。

    安倍晴明站在矮小的墳前，眼中有著點點悲戚。

    我應(yīng)該能阻止這樣的慘劇發(fā)生的。年幼的陰陽師自責(zé)道。

    他足夠強，但卻因為經(jīng)驗不足而沒能及時想出更好的辦法。

    死掉一個家仆對于一個貴族算不了什么，但白發(fā)的男孩神情哀傷，不論是何種生命離去，他都會哀傷。

    忠行應(yīng)該和你說過，陰陽師本來就會遇上很多這類的事。

    賀茂朝義慢慢走到他身后，告訴他，只要有人存在、或者妖怪存在，這樣的事情會發(fā)生無數(shù)次。

    不，我不只是因為這點感到難過。

    晴明回頭，風(fēng)吹起他的白發(fā)，在四野間有蕭索之意。

    但他雙目帶著光亮，坦然地說，兩個世界共存，本來就會發(fā)生許多妖怪吃人，人傷及妖怪的事情，可只要我足夠強大，我就可以去調(diào)解、疏通它。

    青年語氣莫測，你是想讓兩個世界的存在和平共處嗎？

    我不會那么自大。

    意外地，年幼的陰陽師搖了搖頭，他的心中一片澄明，那么做無疑是讓食rou的野獸餓死，捕獵的獵人失去生存之道。我只是想，至少在我的眼前，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圍內(nèi)，有我想要的和解。

    晴明說完，就看到面前的青年忽然睜開了眼睛，看向自己的眼神帶著些訝異。

    他回望他，不再懼怕那布滿裂紋的灰白瞳孔，因為他意識到這樣的一雙眼，肯定也是經(jīng)過他未能知道的悲劇才造成的。

    如果他力量足夠強大并且見證了這一件事，那么他肯定會竭力去阻止悲劇的發(fā)生。

    眼前這個人賀茂朝義到底會擁有什么樣的眼睛，他也十分想見一見。

    可惜，他還不夠成熟

    沒等年幼的陰陽師因為明白自己的實力而嘆息，就聽到黑發(fā)的青年突然笑了一聲。

    賀茂朝義上前一步，微微傾身，湊近他，那我們一起去解決這件事吧？

    晴明一愣。

    青年悠然道：把那個惡鬼抓出來，揍一頓。

    誒？

    賀茂朝義沒有開玩笑。

    芒草再次彎腰，十五的圓月剛從西邊的山崖升起，跟在手中抓著一把草的青年身后，腳踩崎嶇不平的山路時，年幼的陰陽師才反應(yīng)過來，對方真的沒有說笑。

    兇惡的惡鬼明明已經(jīng)逃了，整個平安京那么大，狐魅的蹤跡也沒有線索，賀茂朝義只是一個靈力低微的半妖，就連自己也差點在惡鬼的手上折戟

    安倍晴明：你是打算再次召喚百鬼夜行嗎？

    青年腳步頓了一下，百鬼夜行？那可不是我的百鬼夜行，我也只是被叫過去走一遭而已。

    然后他看到陰陽師一雙幽藍色的眼睛中寫著：我不信和：你騙我，賀茂朝義攤了攤手，輕輕一句：你看我這副模樣能有妖怪愿意認我做首領(lǐng)嗎？

    晴明無言。

    不是他小瞧賀茂朝義，而是對方的力量的確不大。

    昨晚搭載青年來到自己面前的板車有小型的妖怪推動，咬掉大半惡鬼的是百鬼夜行中做光照的長蛟，救下自己的是神出鬼沒的天狗飛落下的羽毛，而且他連天狗的真身都沒見到。

    與他會面后，青年身后的百鬼們就繼續(xù)招搖過市，只剩賀茂朝義和自己去應(yīng)付朝臣的親人和其他家仆。

    有溫柔的女妖臨走時向青年遞出心愛的花，賀茂朝義接過，輕嗅了一下，又自然地將花插回妖怪的發(fā)間，只有心愛之物在側(cè)的你才會露出比花更美的笑容，我已經(jīng)收到了花，可以拜托你幫我保管住它嗎。

    女妖腳步搖晃地走了，安倍晴明相信如果她不是單純的一張畫皮，說不定骨髓都能紅透。

    學(xué)到了，學(xué)到了.jpg

    記憶中斷，安倍晴明重新看向賀茂朝義，語氣認真地問。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們走回了賀茂家的后山，青年進屋后拿了磨藥的工具，就坐到外廊，把手中一堆微綠的草放進石碗中，給安倍晴明看清楚。

    年幼的陰陽師抓起一根葉片，顛茄草？

    陰陽師也需通藥理，因為不乏有草藥會有奇妙的功效。顛茄草就是一種常見的帶有奇妙功效的草藥，但是服用過多會讓人心神恍惚，靈魂出竅，四處魂游。

    魂靈的狀態(tài)下，是可以穿梭在兩世之間，見到妖鬼的。

    青年半盲，力量也不強，想要進入百鬼夜行雖然不需要離魂，但需要顛茄草減輕一下人氣安倍晴明第一次聽說妖怪加入百鬼夜行還需要這么偏門而具有常理的方法，一時之間臉上的表情變化，放在現(xiàn)代大概就和地鐵老人看手機差不多。

    青年開始磨藥，晴明忍不住問：那率領(lǐng)那一隊百鬼夜行的鬼王是誰？

    賀茂朝義：說不定是個隨心所欲的大妖怪，不想來，那就不來罷。

    這個回答有點離譜。

    年幼的陰陽師定了定神，又問：可是那些妖鬼不會趕跑你嗎？

    半妖身上還有一半人類的血脈，他清楚許多妖鬼都是以人為食的，就算不改口味吃半妖，應(yīng)該也不可能讓對方隨便混入隊伍。

    結(jié)果更離譜的答案來了。

    賀茂朝義笑了一聲，語氣有些忿忿，就是那一幫妖怪叫我跟過去的，因為我隨口一提好奇百鬼夜行走過羅城門是什么樣，一幫妖怪就咋咋呼呼地叫我過去，說走一邊給我看。吃了顛茄草后我只想睡覺，所以只能躺在車板上讓他們推著我走。

    反正只要我在，就算是履約了。

    安倍晴明：

    他遲疑，你和那些妖怪的關(guān)系是？

    朋友。

    青年吐露出這個詞匯的時候，眉眼中佯裝的生氣很快就化作了溫和的淡笑。

    他慢慢說：住在這里的生活很無聊，所以我認識了不少妖怪。半妖的天賦不就是這樣嗎，一半是人、一半是妖，其實都是兩個世界的一員。

    年幼的陰陽師張了張嘴，啞然。

    他也曾有過這樣的看法，只是在很久很久之前，母親離去之后。

    人類的世界接納他，卻因為他的發(fā)色和瞳色有著隱晦的孤立；妖怪的世界接納他，又會因為他強大的靈力受傷或者心生貪婪之意。

    修習(xí)陰陽道占據(jù)了他許多時間，所以也不曾想過像是賀茂朝義這樣，去單純地結(jié)識許許多多的妖怪，而不是思考著如何收復(fù)成式神。

    這么說來他是孤獨且寂寞的，但幸好他有了解他的老師，伴生的式神，現(xiàn)在也又遇上了賀茂朝義，和自己一樣是狐和人的孩子，一個半妖。

    賀茂朝義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眼梢?guī)е戳怂谎?，連宮廷中的貴族公卿都應(yīng)付不來，和某些大妖怪打交道的話的確會很難。

    這個人。

    安倍晴明想起自己跟隨老師進入宮廷的經(jīng)歷，臉上不免露出略微尷尬的神色。

    因為避免嚇到人，青年的眼睛總是慣性的半垂，所以即使吃下了顛茄草，晴明也看不出他到底是不是昏昏欲睡。

    他不清楚對方究竟要做什么，怎么做，所以就在旁邊耐心地等待。

    直到月上中天，山野芒草如浪起伏，簌簌作響。

    賀茂朝義輕輕起身。

    你說那一個朝臣化作的惡鬼在打破你結(jié)界的時候，念了一首和歌？

    應(yīng)該是首詩，晴明細細回憶起來，唐國來的詩文。

    在這里還有必要提一下，陰陽師身兼數(shù)職，不僅要懂得方術(shù)醫(yī)術(shù)、通曉人心的黑暗性等，在宮中也必須要有相當高的修養(yǎng)。

    至少從和歌到漢詩基本要熟記于心，吟詠和歌的能力也要有，樂器也需要會幾種。

    晴明厭煩與貴族打交道，但也老實背完了古今和歌集，唐國的詩歌才剛剛開始翻閱，所以他依稀辨認出了惡鬼念的詩，卻還不知道出自哪里。

    第88章 芒上月（完）

    全句應(yīng)是，踏沙被練立清秋，月上長安百尺樓。*

    賀茂朝義聽完，就說，恰好是形容今晚的詩。是《文集》中的一首，回頭你可以先去看看這本詩集。

    他的語氣很隨和，像是不在意對方會不會聽，殊不知這樣的語氣卻更讓人銘記于心。

    夜色下，青年走到庭院中，晴明看見他從袖中摸出了一把扇子，扇柄新穎。

    他抬頭看向了圓月。

    你知道嗎，晴明。

    青年第一次叫出他的名字，緩慢地打開了手里的折扇，扇面也是新繪的，畫的是初陽、浮云與幼鶴。

    可就在一個眨眼間，那顆圓圓的初陽顏色一變，變成了一輪銀白。

    月亮經(jīng)常是被地面上的人寄托情感的東西，古往今來有無數(shù)的詩歌含帶著月的詛咒。因為他們以為月亮是死物，所以可以毫無顧忌地訴說出自己綿綿的情意，沉重的思念，龐大的欲望這些情感都累積到了月亮上，讓那位小公主十分苦惱。

    公主。

    年幼的陰陽師忍不住直起了自己的背脊，似乎知道了眼前準備發(fā)生什么。

    但因此，只要詢問她，任何一個對她下咒的人都會在月光下無所遁形。

    晚風(fēng)忽來，黑發(fā)的青年在月色下披月如紗，布滿裂痕的灰白雙眼像是被照得溫潤了一些，好似玉石。他抬起手，像是要用扇子接下一寸流淌的月光。

    十五之夜，月光大盛。

    一個嬌小倩麗的人影忽而從天而降，絢麗的長帶與尾紗如云如霧，像是不慎順著流下的月光落入人間的天女。

    她渾身籠罩一層淡淡的光芒，有著一副偏稚嫩的面孔，安靜地閉著眼睛。

    落下時，少女以手輕按了青年的扇面，很快，青年就伸手接住她。

    雙手相觸，從月而來的姬君緩緩睜眼，身側(cè)的流云竹枝如在仙境般懸動漂浮。

    她一眼望來，纖長的睫毛勾勒出了再多詩文都無法言說的純?nèi)伙L(fēng)光。

    月之公主，輝夜姬。

    相比昨晚的百鬼夜行在側(cè)，現(xiàn)在的青年顯得無比誠摯而溫柔。安倍晴明看著手牽這位姬君一步步朝自己走來。

    月光輕薄，卻能映照你我，實在美妙。

    賀茂朝義笑著，他再次走到陰陽師面前，將手中的折扇一轉(zhu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