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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修真小說 - 冠劍行在線閱讀 - 分卷(178)

分卷(178)

    第一年,他心里揣著怒氣與憤恨, 沿途一直在打聽公羊月的消息,意欲尋仇,以報大仇。

    但沒了風(fēng)騎的他,不過是無翅之鳥,度日尚艱,談何尋人。

    好容易聽來幾分傳聞,沿淮水北上,往那彭城攆去,可惜人沒逢上,倒是給一幫亂世響馬給劫到了青州。

    他可是堂堂的東武君,連山賊頭子都打不過!

    晁晨心覺受辱,心灰意冷,連歸罪于公羊月的心思都沒有,只想就著無人相識的地方,一頭撞死。

    尋死幾次,都被關(guān)在山寨中的一農(nóng)家老翁所阻,老翁常與他勸慰,看著普通人尚且努力生存,自己只不過失敗一次,便想著棄命不顧,實在可恥,何況,和尋常人比起來,他只是丟了武功和依仗,四肢健全,心智尚存,何苦抑郁終日?

    于是,大受鼓舞的他又振作起來,開始留心山賊守崗換防的時辰分布,靠智慧琢磨出逃亡計劃,且因那一念善緣,將老翁一家也給一并救走,等平安落腳,這才就近報信,將那響馬山賊一鍋端。

    聽說庾麟州早年橫渡滄海,得有機緣,死后飛升為仙,那地宮如此之闊,藏物非凡,興許能有治這根基的法子,能助自己,再成奇功呢?

    既已處青州,便是運命所引。

    于是,晁晨一路向東往東牟郡,回到他少年成長的小漁村,憑著記憶找到那處巨崖石窟,想試圖再入龍坤斗墓。

    然而,上蒼與他玩笑,在他安居拏云臺時,家鄉(xiāng)一場海嘯,地宮入口早已坍塌堵死,整體下陷沉入滄海,哪里還有機會!

    命運所賜,往往錯過便無,一生所遇,許多時候都只有一次機會。

    那會子,晁晨在海邊的礁石上枯坐三天,覺得天塌地陷。嘗過武功所賦的甜頭的他,再也無法吃下從前的苦,是啊,他在拏云臺時,連出身都羞于提起,一心只想躋身世家名流,他怎么甘心,再從頭起,做個起早貪黑的打漁郎!

    若是那樣,還不如自沉黃泉。

    他張開手臂,向前一撲,腥咸的浪花迎面,嗆入鼻腔喉頭,他死死閉著眼睛,慢慢往水中沉。

    懸浮于幽暗之中時,他忽然覺得好恨。

    不,這樣死去有什么用,就算要死,也要拉上公羊月,就算要慘,也不能只有自己一個人慘!

    東湖夜雨后的第二年。

    晁晨在漂泊之中再遇老翁一家,他那獨身的兒子竟已討了一房婆娘,媳婦子已是五月的身子。

    彼時,青州被燕國占領(lǐng),他們只能向南逃難。

    在壽陽渡河時,晁晨眼見流離失所,第一次動了回潁川安置的念頭。他覺得丟臉就丟臉吧,最多只是給笑話一陣,忍一忍就過,有蘇無、玉夫人、老曹他們在,人多力量大,興許還能有解決的法子。

    于是,他叫上老翁攜家?guī)Э谕鶟}川去,才至商丘,卻為邊軍里的兵痞子敲詐欺侮,非要叫出錢買路。

    晁晨出頭理論,卻被一拳打斷鼻梁骨。

    你可知道我是誰?我是陛下親封的東武君!

    東武君,哈哈哈,他說他是東武君,告訴你,我還是西天大王呢!是東武君又怎么樣,管得了我們邊防軍么?一個掛名書生,能有幾斤幾兩!告訴你,什么武林俠客,放我們將軍跟前,屁都不是!也就那些個莽夫,才把拏云臺當(dāng)寶貝看!

    根本沒有人把他當(dāng)回事,也沒有人把東武君放在眼里,原來皇室從沒卸下心防,江湖人在他們心中,只是棋子一枚,用以牽制謝家和帝師閣,那些封疆大吏,才是他們真正的依仗,可笑自己從前還以為真是才學(xué)動人,深受賞識,自以為有多了不起!

    不,不能回潁川,如果王室知道自己武功盡失已沒了作用,那知道會稽王想對付門閥的自己,會不會被當(dāng)作一顆棄子?

    拏云臺也變成了遙不可及的夢。

    隨后,晁晨放棄讓老翁一家投奔拏云臺的決定,轉(zhuǎn)而游說其向江左謝氏尋求托庇,或是乘船下荊州,直接往云夢帝師閣附近定居。

    東湖夜雨后的第三年。

    公羊月名頭漸響,雙劍威震天下,就在他帶著雙鯉滿江湖瀟灑來去跟人比斗時,根本不知道有一個人一直在找尋他。

    曾經(jīng)初出茅廬,根本入不得法眼的少年劍客,如今再比,自己卻是望塵莫及,不說武功,便是人的影子都追不到。

    晁晨徹底絕望,像一攤爛泥一樣提不起斗志,他離開商丘,再度流浪。

    對晉國宗室心灰意冷的他離開國境向北飄搖,可心中的原則與底線又時刻約束他,絕不向北虜?shù)皖^,一時間天地之遼闊,人身如蜉蝣之渺小,無處以寄,無處容身。

    他就這樣一直走,走到晉陽,遇到了顧在我,留在俱舍書館里當(dāng)起了教書先生。

    俱舍。

    他很喜歡這個名字,私以為有兩層含義:一為俱皆舍去,拋掉從前;二為梵語意藏,身心俱疲的他只想把自己藏起來。

    不過,還是沒能躲得掉,他找了幾年都沒找到的公羊月,竟然自己送上了門來。

    正如裴拒霜所言,拏云臺在蘇無的運作下,早已今非昔比,初建時晁晨許下的門下食客三千的夢也不再是虛妄。東武君終日閉關(guān),已多年未有現(xiàn)身主持宴席,今日開例,許多豪客聞風(fēng)而來,都擠在門口,不求討酒一杯,得瞻尊容也是好的。

    不過來得遲,君上已離席。

    敗興而歸的豪客們被酒鬼堵住,拉上一同吃酒,闞如受不了男人臭烘烘的汗味,早早回了玉英館,秦喻自有就寢時,也一并歸去,只剩蘇無冷眼放任這盲目荒唐,自長廊后走來,無聲冷笑。

    他在晁晨的食案邊小坐片刻,伸手拎起茶壺晃了晃,聽見響,把余下的都倒出來喝了個干凈,這才離席。

    酒席間鬧哄哄一團,酒品不好的大喊大叫,晁晨被雜音吵醒,口干無水解渴,端著酒杯搖搖晃晃下樓。

    他是要取水,可耳朵里卻鉆來一聲公羊月。

    聽到這名字,他整個人為之一怔,不知怎地就出了小樓。

    公羊月死的消息不知是從誰嘴巴里傳出的,有仇有怨的先說了一嘴,不服氣的又插了一句,看笑話的攏過來聽了一耳朵,人是越聚越多,四館四客里唯余的裴拒霜被推出來說細(xì)節(jié),那糙漢子別的不愛,就愛聽說書,段子耳濡目染,瞎話是張口就來。

    聽說這次洛陽死戰(zhàn),太守曾向魏國求援,公羊月與魏國高層有所勾連,故意使絆子,這才使得援軍未至。

    那可是幾萬人呢!

    魔頭罔顧人倫,殘虐無道,該死,該死!

    你說誰該死?

    晁晨揪著那人衣裳,抬手就是一拳,砸出酸水來。

    被打的渾身激靈,醒神后一時忘了痛,揉了揉眼睛這咬牙切齒兇神惡煞的人真是克己復(fù)禮的東武君?

    早有眼線打了報告,蘇無救場,一手攥住晁晨的胳膊將人架退,又趁著那酒客還置身懵懂,不動聲色便接上了晁晨方才的話:自是賊子該死,君上,你醉了!

    我沒有醉!

    晁晨不情愿被扭走,甩脫他的手臂往回去:他不是那樣的人,他不是我要告訴所有人

    別忘記你的身份!蘇無將他喝住。

    晁晨眼中含淚,孤零零站在夜霧中,慘然一笑:我什么身份你不清楚?我只是一個小小的漁家郎,偶然進入龍坤斗墓,沒有顯赫家世,我

    蘇無端起酒壇,朝著他潑淋。

    嘩啦

    晁晨被酒水一澆,驟然清醒,難以置信望著蘇無。

    動靜鬧大,所有人都張望過來,蘇無神思敏捷,本是七竅生煙,但仍能強自鎮(zhèn)定,繼續(xù)往下圓:在下曾聽行客說,北方常有響馬劫人,這些人被擄入山寨做工,偶爾匪徒發(fā)善心,他們反倒幫起賊子說話,君上,你魔怔了,但我知道,是因你心生慈悲,一心想勸人回頭向善,不到萬不得已不肯動手,才會至此。

    四下響起小聲議論

    君上乃真良善,哪像我們,殺人心里一點妨礙都沒有。

    你以為誰都跟你一樣,沒心沒肺?

    雪友居士也不容易啊,敢直言諫諍,是條漢子!

    這拏云臺多是他平日在打理,現(xiàn)今能有如此井井有條,要我說,至少獨占五分功勞!

    晁晨往前,想越過蘇無,蘇無卻扔下酒壇,一把攫住他的胳膊,迎著他的目光不退分毫,以公事公辦的腔調(diào)強硬道:君上,你醉了。

    他清醒得很!

    酒勁上頭壯膽氣,晁晨只覺得胸臆間一股氣血翻涌,掙扭胳膊,只想與他動手。這時,懷揣著的狼牙刀在摩擦間撞落在地,那聲脆響,挽救了他的沖動。

    公羊月不知死活,玉夫人下落不明,不能暴露武功恢復(fù),不能現(xiàn)出一絲端倪,不能打草驚蛇,這個時候不能再自亂陣腳。

    蘇無剛想開口接個臺階下,晁晨已搶先一步堵上話:居士確實勞苦功高,往后拏云臺上下,全都寄托于你!說罷,他氣勢擺足,拂袖而去,落在旁人眼中,是個惱怒的模樣。

    幾日后,隱有風(fēng)聲傳出,說是東武君往后山閉關(guān),將事務(wù)全交付蘇無代理。

    四館四客自然不像其他人聽風(fēng)就是雨,忙去后山尋人相勸,進屋時晁晨和蘇無說不上多和樂,但關(guān)系絕沒有那晚之后傳言的差。至于閉關(guān)練功,從前為修煉心法四望山河,晁晨便多尋山川得悟,倒是足以打消四人疑慮。

    眼見晁晨歸來后沒有奪權(quán)奪勢,蘇無很滿意,也相幫襯,說此處易于養(yǎng)傷。

    送走了闞如等人,蘇無隨手點了兩個人盯著,心里十分不屑:這么多年過去,還是少年脾氣。

    少年直白簡單,最好對付。

    就算他和公羊月有什么,不也只能乖乖憋著,誰又能割舍下權(quán)勢?不過,不聽話的傀儡,也不能留。

    作者有話要說:

    公羊月:這背鍋也太冤了。

    第216章

    后山的臨湖雅筑三面環(huán)水, 從前望山望川練氣時少年風(fēng)發(fā),而今歸來,深有物是人非之感。

    人走茶涼, 晁晨披衣走入湖心水榭, 凝視水中倒影, 久立不歇。

    蘇無派來盯梢的人見無異樣,悄悄隱沒, 等草葉無動靜后, 他這才如釋重負(fù),蹬掉鞋襪, 扶著闌干坐下, 將足尖踩入水中,踩碎影子。

    公羊月會不會沒死?

    如果沒有, 他活著該多恨自己?蘇無已經(jīng)將風(fēng)騎控制, 雙鯉的死與拏云臺脫不了干系, 那樣的話,曾經(jīng)以此敕封為榮的自己, 連坐似乎也并不無辜。他若是有什么計劃, 盡可以來索命。

    可他沒有來。

    以他的性子, 若要報仇, 天涯海角,碧落黃泉想必都不會放過。

    那他會不會真的葬身深海魚腹?

    晁晨太熟悉大海的脾氣, 暴怒之下, 人力根本如以卵擊石,即便是幾十年的海民, 也不敢說能與海相搏。他為自己洗筋伐髓,又將半數(shù)功力相送, 本就虛弱,還中了一刀墜海,蘇無都搜不到,那是真的兇多吉少。

    恢復(fù)武功又如何,難道弱小便不是弱???

    過去的九年中,他無時無刻不想恢復(fù)功力,重回巔峰,現(xiàn)在如愿以償,可難道他就不傻不蠢不無能了嗎!在偌大的江湖和冗雜的人世間,武功、名利、地位都只是心魔執(zhí)念,真正重要的,只有失而復(fù)得,得而復(fù)失后才會明白。

    晁晨歪頭,靠著木欄桿沉沉睡去,等他醒來,已是子夜。

    山中濕寒,病氣如山倒。

    心里頹喪,養(yǎng)了幾日也不見好,晁晨干脆連榻也不下了。他越孱弱,蘇無越懶得管,能病死倒省了他一手功夫,只按時送了一日三餐和藥。

    這夜,子鵠夜號,山風(fēng)蒼蒼。

    晁晨醒來,身子又沉又僵,蓋了兩床薄衾那身汗也沒發(fā)出來,病氣不散,是頭重腳輕。屋內(nèi)屋外安靜極了,他咳嗽兩聲無人相應(yīng),只能強撐著爬起去倒水喝。

    幾步路的距離,連燈也懶得點,昏昏沉沉摸過去,拎住了茶壺卻沒握住小杯,杯子落下,被一雙手接住

    誰?

    那道身影堵了過來,傾身朝他貼近,在他耳邊唇語:聽說東武君大鬧拏云臺?

    這個聲音

    公羊月!

    晁晨向前伸手一抓,風(fēng)從指尖流逝,他轉(zhuǎn)頭往四面看,耳廓間回聲無數(shù),腦袋發(fā)脹,眼睛在黑夜里幻見重重黑影,驚懼一瞬間將他包裹,仿佛把他拉回高句麗那個雪夜,再睜開眼時,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什么都看不清。

    那個聲音又飄了回來,居高臨下喚道:東武君。

    晁晨向虛無里推了一把,大聲喊:我不想,不想再做什么東武君!對他們來說我是什么,我究竟算什么?我不是晁晨,我是拏云臺的主人,我不在了,拏云臺也不會繼續(xù)存在,他們害怕失去的不是我,是如今的地位!

    酒宴上裴拒霜很急,急得不是晁晨的命,急得是他弄丟了朝廷的敕封,弄丟了未來的安穩(wěn)富貴,不知道該如何交代。

    在說起拏云臺近年的變化時,闞如的眼里落滿星光,她的信仰是無所不能的居士,而不是自己。

    他們都由己出發(fā),沒有錯,可怎么才能聽者也無心呢?

    晁晨推翻桌子,癡笑起來

    那可是曾經(jīng)一起并肩作戰(zhàn)的伙伴,除了玉夫人因為身份地位不一般,晚來于此,其他人都是打風(fēng)塵中結(jié)識,他還記得老曹、蘇無、秦喻、裴大哥、闞如連同自己,面朝大海發(fā)誓,齊心協(xié)力,讓拏云臺成為如帝師閣一般的正道之光,甚至超越帝師閣的模樣!

    為什么,會偏離曾經(jīng)的夢想那么多呢?

    對朝廷來說,我只是傀儡,我沒有那么重要,他們賞識的不是我的才華,認(rèn)可的不是我的為人,他們只是覺得我好騙!

    那道影子往前,攙扶著晁晨的手。

    晁晨霍然抬頭,一整張臉都被陰影和悲傷吞噬,只有那雙清亮的眼睛里盛滿晶瑩的光。他輕輕呵出一口氣:我有時候懷疑,司馬道子真的不知道,我已經(jīng)不在拏云臺了嗎?

    他那時候那么自卑,那么努力,比起虛構(gòu)的家世背景,他更在意別人對他能力的評價。

    他現(xiàn)在瘋狂地,瘋狂地懷念俱舍書館,懷念和公羊月斗嘴吵鬧,懷念五人浪跡天涯的時光。

    晁晨長身而起,順著那只堅實有力的胳膊往上攀:我終于說出了我想說的話,是你讓我學(xué)會了接受不那么美好的自己,糟糕的一面,和虛浮的內(nèi)心,他頓了頓,展開雙臂,往前一撲,憑著感覺圈住那抹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