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尋找的是公羊啟！

    為什么？

    為什么不相尋？

    拓跋香見他掌心發(fā)汗?jié)B透紙片，也回過味兒來，惦著七上八下的心，抖著手把那信件折疊，塞進(jìn)他懷中，推著人回屋歇息：你別急，不論是你師父，還是你父親，明日起我會派人繼續(xù)留意。

    過了兩日，宮中來人，說是劉妃設(shè)宴，團(tuán)圓節(jié)也學(xué)那貂蟬拜月，邀一眾皇親貴眷熱鬧，熱鬧事小，拉攏是真，燕代這一戰(zhàn)，輸贏都足夠震動朝野格局，劉妃出身獨(dú)孤部，自然想法子壓些籌碼。

    拓跋香本不欲參與，奈何人點(diǎn)名要她，托詞便是上回宮宴，拓跋香受傷一事，只說是賠罪，不去便不給面子。

    如此一來，她這定襄公主，也只能赴宴。

    既是拜月，宴會自然在晚上，昏時公羊月送拓跋香上馬車后，隨即回屋，準(zhǔn)備換身便裝再去城中探一探。京都雖因戰(zhàn)亂重新修葺幾番，也許憑著記憶找到當(dāng)初那須彌座，結(jié)合花農(nóng)透露的位置，再沿著公羊啟可能離開的方向追索，仍有還有機(jī)會。

    但他還未出門，便給通報的管家喊了去，說是有人找。

    這個時辰來，莫不是拓跋香派出去的人？

    公羊月往正廳瞧看，沒想到卻是常安和他母親孫氏，孫氏一如既往勤儉，二人沒搭車馬，徒步而來，因而才從白日走到現(xiàn)在。

    常安瞧見他，還有些畏葸，耷拉著頭不敢大聲說話，孫氏嫌棄一眼，把人拽出來，推到前頭，行了個禮，直說是來道謝的，雖是折騰出一場鬧劇，但母子倆陰差陽錯修復(fù)了多年交惡的關(guān)系，卻也是美事一樁，何況當(dāng)夜狼襲，沒有公羊月，孫氏非死即傷。

    公羊月從不在乎這些虛禮，加諸這劍走偏鋒的法子并非他設(shè)想，一聽便沒個耐心周旋，于是著人去喚晁晨。

    哪知，孫氏突然出頭將人攔下，非要讓常安親自去。

    去便去，小節(jié)不拘，公羊月便陪著婦人吃了兩口茶，可實(shí)在無話可說，坐不住，便準(zhǔn)備找個理由謝客。

    這時，孫氏起身叫他借一步說話。

    夫人這是何意？有話煩請直言。

    承蒙諸位相助，我母子倆才得以冰釋前嫌，坐下好好說話。昨個夜里，達(dá)觀將月余前隨晁先生偷入禁宮，小侯爺您醉劍歌吟《白馬篇》一事說與民婦聽，端的是一頓夸，還再三強(qiáng)調(diào)，流言不可信，切莫亂嚼舌根。孫氏如是道。

    公羊月腹誹：莫不是瞧出常安畏懼自己，為她兒子美言來的？

    孫氏話鋒一轉(zhuǎn)，續(xù)道：其實(shí)，早在令尊與劍谷的流言蜚語深入街頭巷尾時，民婦心中便有一念，只是搖擺不定，始終無法下定決心，直到昨晚

    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

    她的話音忽然凌厲，雖是半老徐娘，滄桑老態(tài)，卻有股子不畏險難的鋒芒：這也是民婦夫家在世時，常念叨的一句詩！當(dāng)庭敢賦此，小侯爺之心，自是日月相鑒，所以昨夜聽來后，老婦一早便去與馮公幾人商量，覺得這東西或許應(yīng)該交付于小侯爺您。

    說完，孫氏拿出貼身收藏的卷軸，遞上前去，公羊月展開一瞧，卻是一卷名冊，每個名字后有小字簡短道盡一生。

    難道這就是《開陽紀(jì)略》？

    公羊月腦中蹦出個難以置信的念頭，但很快，這個猜測在孫氏的解釋中被否決：此物乃是當(dāng)年令尊囑托我等收集的北征流散老兵及代國境內(nèi)流亡晉人義士的名錄，前一半書成于寧康元年至太元元年這三年間，后代國滅國，我等亦逃難漠南，等復(fù)國歸來時，才續(xù)上后一半。

    公羊月用手摩挲皮卷與墨漬，果真新舊有異，可見她說的是實(shí)話。

    孫氏從他眼中讀出信任，便又道：皮卷中還有一夾層，乃當(dāng)初令尊親筆，我等未曾拆閱。說著，她又做了個請便的手勢。

    公羊月將兩指搓開，果真見夾層藏紙，瞧那字跡，確實(shí)乃他爹墨寶，再讀上頭所載，不外乎一些收集打探的情報，只是這些東西未能及時送出，許多都已失效。但凡有機(jī)會，這般重要的東西都不可能捏死在手中，定是要托人帶走，按當(dāng)時南北局勢，謝玄有意組織北府流民軍，帶去淮陰是最有可能的。

    我爹當(dāng)年可有提到過什么人？公羊月隨即問道。

    當(dāng)年事關(guān)重大，多是我夫家，就是達(dá)觀他爹從中接洽，民婦也知之甚少，孫氏面露苦色，蹙眉努力回應(yīng)，半晌后，她展平眉頭，擊掌道，有，有一個，夫君提過，說令尊對其贊許有加。

    什么人？

    北刀谷傳人，金刀燕子寧永思。

    按照孫氏的說法，北刀谷因不肯歸順，喪于石趙鐵騎后，仍有門人僥幸逃生，這金刀燕子便是其中之一，她身為風(fēng)流刀主寧不歸的小弟子，后多在河間一帶現(xiàn)身，有意在北方組建義士，抗衡胡人朝廷。

    會不會同北刀谷有關(guān)？

    聽說刀谷最后一位谷主，風(fēng)流刀寧不歸曾守死節(jié)，幾次勸降，仍不肯為暴|君石虎所用，最后在斷水樓前折刀，與谷同赴死難，是位頂天立地的大英雄。燕趙大地多生慷慨戰(zhàn)士，這位谷主，或是谷中之人，會不會也與開陽有莫大關(guān)聯(lián)，否則那時，單一個初出茅廬的寧永思，似乎還不值得公羊啟多加注目。

    公羊月將疑惑暫且壓下，回頭對孫氏問道：小子仍有疑問，這名冊藏匿已多年，為何在此時拿出來？可是因?yàn)?/br>
    因?yàn)椴辉冈賵?zhí)筆？

    不，孫氏明白他言下之意，令尊失蹤多年，下落不明，生死未卜，說句不好聽的，在他之后無所托付，等馮公、五安，乃至于民婦都垂老撒手之后，只怕此物不是教人翻找出來清算舊賬，成滅頂之災(zāi)，便是永遠(yuǎn)蒙塵，再無重見天日之機(jī)。成也好，敗也罷，我們都想賭一次，不愿心血就此付諸東流！

    公羊月脫口而出：不是還有

    還有常達(dá)觀么？

    人不可能只憑著一口意氣，永遠(yuǎn)堅持，再厚的城墻也有倒下、皸裂、砸爛的一日！孫氏搖頭，且嘆道：就如同民婦夫家的小叔子一般，能活在當(dāng)下，又何必著眼遙遙不可期的未來，更何況她忽地笑了起來，可悲又唏噓，小侯爺，您或許不知道，我們的祖輩，其實(shí)一直生活在黃河以北，雖南望漢關(guān)，但這里才是我們真正的故鄉(xiāng)！

    南望，望的是國，并不是家。

    達(dá)觀是達(dá)觀，吾輩是吾輩，所謂強(qiáng)扭的瓜不甜，各自選擇各自安好。孫氏露出灑脫，聽見外間有腳步聲朝此來，料想是兒子歸來，情急中快步上前，按著公羊月的手，將皮卷緊握，懇求道：小侯爺，此物托付于您，望有生之年能告與南渡避難的親人，讓魂靈回歸祖宗家祠！

    常安跨過門檻，歡歡喜喜地呼道：娘！

    沒規(guī)矩！

    孫氏嗔了一聲，上去拉過人，與公羊月拜別。常安走時揮手笑，只說燕鳳調(diào)京，往后搬入云中盛樂城，他們還有常見之機(jī)。

    待人走后，公羊月將卷軸交付晁晨過目，兩人立于檐下，久立無語。思前想后，晁晨還是將東西推回公羊月手中：你拿著。

    這么放心？

    晁晨略有些窘迫，別過臉：你帶著安全些。

    公羊月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唔，原是燙手山芋甩給我，你就不擔(dān)心我會引來殺生之禍？

    想殺你的人還少么？

    也是，眼前不就有一個，不過他已經(jīng)許久未動手。公羊月笑著，湊到晁晨面前，眨眼，你說這是為何？

    晁晨語塞，把卷軸收進(jìn)袖子里，扭頭就走。

    公羊月的聲音遠(yuǎn)遠(yuǎn)傳來：我要是帶著卷軸，某些笨蛋就看顧不過來，這不挺好，兩個一起。

    晁晨腳步更急，像有人在背后追攆，只是出院子前，他又憋不住倚門回首，反駁道：話別說那么好聽，你就是懶，想想你丟在我這里的東西還少么？

    是啊，確實(shí)不少。公羊月站在月光里，將嘴角一勾。

    這時，墻頭上落下個黑影，是拓跋香的親衛(wèi)，女主人不在，便將這些日子搜集來的消息遞交給公羊月。公羊月匆匆過眼，看來大多無用，各處關(guān)卡信息也沒見著背大竹傘的劍客，除非李舟陽繞關(guān)，否則便是根本沒來云中。

    沒到云中，那會去哪兒呢？

    他兩手?jǐn)n了攏紙片和竹簡，翻到最底層，發(fā)現(xiàn)壓著一封信，信是從高句麗來的，當(dāng)初在云中，喬岷曾經(jīng)借助過拓跋香之手傳家書，再想法子送信回來，倒也合理。

    公羊月兩指夾信，慢悠悠抖開，定睛看去臉色大變。字是喬岷親筆，上頭只寫著兩個子

    永別。

    幽州篇天公絮

    第134章

    小鯉兒, 為何如此著急離開？

    十七傳書回來，老月只說出了事，但就是不肯說信上寫了什么, 該是在高句麗遇著麻煩, 同行一場, 去看看！老鳳凰，若你急著南歸, 屆時可在河間中轉(zhuǎn)。

    太元二十一年, 季夏，公羊月一行四人拜別定襄公主, 出云中盛樂, 沿陰山山脈向東，穿過茫茫草原, 決定前往高句麗一探究竟。

    八月下旬, 四人馳馬穿行武要北原, 原野壙埌，草青如碧, 風(fēng)吹撥草見牛羊, 鳥雀低飛水澤處盤旋, 偶有高矮不平的黑石草坡, 坡上生著雪白的君影草和艷麗的金蓮花，煦日和風(fēng)下輕輕搖擺, 風(fēng)塵行客的心緒, 似也隨之蕩漾。

    此地最為惹眼的既非花，亦非草, 而是散落如星布的海子，大則一眼無邊際, 小則如堰塞池塘，高天的金光刺穿叆叇的云層，鋪落在水面，遠(yuǎn)望去如同《淮南子》中所述，承接列星與地勢的支天之柱。

    當(dāng)?shù)厝朔Q此地為九十九泉。

    短暫歇息后，就地取水，囊灌甘泉，隨后四人上馬繼續(xù)趕路。

    說來也怪，打從出發(fā)后，公羊月和晁晨從不并轡，總是一前一后單掉著，雙鯉起初只當(dāng)是巧合，但三番五次招呼晁晨人卻故意拖延上馬時，終于忍不住同身旁的崔嘆鳳搭話：來云中之前，他倆好得如同穿一條褲子，而今恨不得離著八百丈！老鳳凰，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晁哥哥最近好像一直躲著老月。

    越是琢磨，越覺著像這么回事，打從公主府那時起，晁晨的舉止就很古怪，從前他可是躬身實(shí)踐什么叫行得正，坐得端，即便是撞上公羊月揶揄調(diào)侃，也是昂首挺胸，磊落光明，可今兒瞧著，目光躲閃，倒像是

    赧然害羞？

    雙鯉打了個寒噤，甩甩頭這怎么可能？

    崔嘆鳳瞧她在馬鞍上動來扭去，怕她驚馬摔著，趕緊扶過去一手，順口接上她方才的話：就公羊月那張利嘴，我都躲著他。

    哎喲，我沒說笑！

    雙鯉聳肩瞪眼，見崔嘆鳳毫無所動，自覺無趣，給憋了回去，從布包里順手抓出一把松子吃起來，只是目光仍在那一前一后兩人身上來回。

    吃獨(dú)食向來不道義，她將手遞過去，但崔嘆鳳并沒有接，反道：你顧著你自己吧，在云中你不就嚷嚷著上腹脹滿，糞便粘膩么？你這是濕熱犯體，少吃些炒貨，等到了下一個鎮(zhèn)子，我給你配幾副藥。

    這種時候說什么糞便粘膩？

    都怪你！松子突然就不香了！雙鯉懊喪，只想把果殼往他臉上砸，可看著那張姣好面，又舍不得，最后嘟嘟囔囔地抱怨：老鳳凰，不是說你很會哄女孩子的么？

    大夫眼里無男女。崔嘆鳳一本正經(jīng)道。

    那打個商量，能不能不放苦參？雙鯉小臉皺成一團(tuán)，苦聲哀求，上次我咕咚一碗下肚，足塞了三顆果脯在嘴巴里，都擋不住那苦味，簡直比黃連還可怕！天知道那些個酒棧說書的，講那美人救英雄，熬來苦藥一勺一勺喂是怎地個吞下肚的，我要是那英雄，將死都得跳起來，把碗拍飛嘍！

    崔嘆鳳在她腦門上拍了一下：還拍飛，我這兒沒好吃的藥，你也別想那英雄，你若能成英雄，公羊月都能當(dāng)在世活菩薩了！

    前頭的紅衣劍客勒馬，將好把頭轉(zhuǎn)過來。

    許是天下苦月久矣，崔嘆鳳忙改口，替雙鯉又是緊披風(fēng)，又是撩碎發(fā)，端的是一張和善的笑臉：方才說到哪兒？從前洛水附近，倒是出了一位活菩薩，行俠仗義，施恩布德，也有說是九天玄女下凡塵

    公羊月將目光從他身上掠過，落在最后，晁晨抬眸撞見，很快又垂下頭，將手頭的韁繩緊了緊。

    雙鯉驚掉下巴：老鳳凰，可真是小看你了！

    崔嘆鳳認(rèn)真道：作為大夫，更愛惜生命。

    雙鯉摸著下巴，一臉不信，崔嘆鳳哈哈一笑，將雪白的大袖展開，舒顏道：不過話說回來，濕熱也與心神有關(guān)，《素問》常言：思則氣結(jié)。我見你時有愁苦，可是遇著什么棘手難事？

    別說，事還真有。

    這幾月販消息沒從前趁手，不是消息來得太慢，就是總有錯漏，再這樣下去，只怕是要砸招牌。且這還不是最可怕的，自在巴蜀發(fā)現(xiàn)根本沒有所謂山神，消息來往皆靠人力后，她心中越發(fā)沒底，只覺得像上好的馬車崩掉榫卯中的一節(jié)，整個車轱轆松垮，稍不留神就會陷入泥坑里。

    但聞達(dá)翁的底細(xì)，只有她自己清楚，思前想后連個說話分憂的人也沒有，崔嘆鳳這么一關(guān)心，她便有些心動，咬著唇僵了片刻，開口：真叫你說準(zhǔn)，我?guī)煾嘎勥_(dá)翁那邊好像出了點(diǎn)問題。

    確定？

    十七走之后，有一陣我心里隱隱不安，就偷偷去查高句麗的情況，但不知道出了什么問題，始終沒有消息，還是他寫信回來，才知道人已經(jīng)到了丸都山城。雙鯉看著海子邊撲翅的水鳥，心中空落落的。

    崔嘆鳳斂起笑容，極目遠(yuǎn)山紅巖，良久后，才安慰道：我雖不知聞達(dá)翁是如何做到的，但搜集消息，多半離不開人，而今燕代交戰(zhàn)，說不定因此耽擱，也是極有可能的，若是我門下勢力，動蕩之時也會保全為上。

    雙鯉長吐一口氣：但愿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