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聲音說：他身負(fù)重傷在家養(yǎng)病，自顧不暇，又哪兒有精力來看你。

    你是小福子驚魂未定，瞪大雙眼望著眼前的人珍異所的邊公公？

    看來你還沒傻，還能認(rèn)出我，不錯。邊公公說著，將手里的一個食盒遞給了他，道：吃吧。

    小福子接過食盒，疑惑地打開，之后他望著食盒里的飯菜，聞著久違的新鮮食物的香味，淚流滿面。他吃得狼吞虎咽，筷子也顧不上用，直接上手抓飯，邊吃邊哭。

    邊公公看著他這樣，眼眶微紅。嘆了口氣，在他身邊靠墻坐下，輕聲問了句：你怎么進(jìn)宮來了呢？

    小福子嘴里塞滿了飯，卻還是嗚嗚著道：他們都死了。

    死了？邊公公似乎十分詫異，隨即似乎想到了什么，自嘲地笑了笑，沒有再多問。他這會兒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幕，那時候的他不過七八歲，被一個比他大上幾歲的男孩子領(lǐng)著在街上走，那男孩子另一手還牽著個跟他差不多大的女孩兒，兩個小孩子都叫那男孩子哥哥，那確實是他的親哥哥和親meimei。

    他們身上穿著最破舊的衣服，哥哥牽著他們兩人，邊走邊哄：哥今天送你們?nèi)ハ砀Ａ?，到了那邊你們就能吃上飯，也有好衣服穿了。所以你們不要哭，記住了嗎?/br>
    邊公公當(dāng)時好像是問了句：哥哥你為什么不去？

    他的哥哥是怎么回答的呢，哦對了，好像他說得是：哥哥右眼瞎了，人家是不會要我的。

    那天，哥哥把他們送到地方后就走了。小meimei還是哭了，后來他和meimei也分開了，直到最近他才知道了自己meimei的下落

    第150章 大寒一候

    小福子很快吃完了，他一手抹著嘴一手抹著淚，見邊公公一直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他看，再想到他之前的那些問題，心里隱隱有了答案，就問：你認(rèn)識我的父母？

    邊公公道：你長得很像你的父親。

    小福子仔細(xì)地看了看邊公公，道：你也有些像他。

    之后，兩人便沉默著沒再說話。他們動作統(tǒng)一，均抬頭望著天上的那輪明月，各自心中想著什么，雖不足外道，可單從他們?nèi)绯鲆晦H的悲傷眼神中也不難猜到，那必定不是什么快樂的記憶。

    不知過了多久，邊公公對小福子道：在這后宮也是個江湖，你之前一著不慎跌了下來，但你得明白，跌，也得有跌的價值，你得知道那個讓你跌下來的人，是唯一一個能把你拉上去的人。你明白我說得是什么意思嗎？

    小福子點了點頭，但神色無比失落，道：主子不會再拉我回去了。

    錯！邊公公斬釘截鐵，道：只要你不放棄自己，他就不會放棄你！你還是沒有想明白，他為什么要把你放在辛奴所！等你想明白這一點之后，再來找我吧！

    邊公公拍了拍手站起身，走之前又按了下小福子的肩膀，道：年輕人，要堅強(qiáng)的活下去。

    這之后，小福子想了很多天，等他再次出現(xiàn)在邊公公面前時，他對邊公公說得第一句話就是：我不是一顆合格的棋子。

    邊公公點了點頭，卻又搖了搖頭，道：我看高畢焰倒并非真得只將你當(dāng)成棋子，他在后宮嬪妃中也算少有的體恤下人的主子了，之所以將你發(fā)配辛奴所，你可明白他的用意？

    以儆效尤。小福子道。

    嗯，他若不治你的罪，景陽宮人人效仿便沒法管了。且他若不治你的罪，其它人只會說他性子綿軟，那他還如何掌管后宮？邊公公分析得頭頭是道，小福子聽得滿臉慚愧。邊公公見說得差不多了，話鋒一轉(zhuǎn)，又道：你若真心悔過，便記住，若是能再回到他身邊伺候，一定要低調(diào)做人，且要對他忠心不二。

    我，不一定能回去吧？小福子問。

    邊公公笑了笑，道：能。

    這之后又過了兩個月，小福子果然被高悅招了回去。但沒過多久，邊公公便找到他，說：喬良人死前留下了一幅畫，在菡嬪手里。那張畫是詛咒之物，對高畢焰極為不利，你想辦法把那畫要來，放心，我也會暗中助你！

    小福子護(hù)主心切，加之他對幫助過自己的邊公公毫無防備之心，為了將那幅對畢焰君不利的畫弄到手，他開始主動與咸福宮接觸，一來二去便取得了菡嬪的信任，這便有了之后的另一件事情

    那天菡嬪得知高悅懷了龍嗣之后，妒心大起，一晚上沒睡著覺，之后太醫(yī)給她開了方子，但那湯藥她并沒有喝，而是將藥方中的一味藥材單獨(dú)拿了出來，攢了一段時間后，她叫來了小福子，讓他將那味藥材想辦法混入高悅?cè)粘３缘乃幧胖?。菡嬪并沒有說那藥材可致人小產(chǎn)，但小福子不用猜也知道那藥定然會對高畢焰不利。不過，他好不容易取得了菡嬪的信任，為得是將喬良人留下的那幅會對高畢焰不利的畫弄到手，如今這個機(jī)會剛好，小福子便趁機(jī)假意答案了菡嬪的要求，同時作為交換，他向菡嬪提出要喬良人留下的畫。

    菡嬪初聞他這個要求很是詫異，追問道：你為何知道那畫在我手里？

    小福子騙她說：喬良人告訴我的。

    菡嬪審視了他很久，忽然冷笑一聲，道：沒想到，高畢焰聰明一世，竟也逃不過被自己養(yǎng)得狗反咬一口的厄運(yùn)，真是解氣！你等著，本宮這便取了給你。

    菡嬪入內(nèi)殿去找畫，她身邊的大宮女跟在她身后，擔(dān)憂地道：喬良人之前送畫給您時，不是說這畫是淑貴妃的把柄嗎？娘娘剛才為何又要說小福子會咬高畢焰？

    菡嬪不甚在意地拿出了一個小木匣，道：淑貴妃都死了，本宮要這畫還有什么用？！這畫上的人也不知道是誰，讓小福子拿去景陽宮，咱們正好再用這畫設(shè)計一局，到時候高畢焰小產(chǎn)了，咱們就說那孩子本就不是陛下的種而是這畫上男子的，豈不一箭雙雕？

    大宮女立刻恍悟，道：還是娘娘的計謀高明。

    菡嬪得意地扶了一下發(fā)鬢，步履妖嬈地將拿木匣子給了小福子，又囑咐他：這東西你可一定要好好地藏在高畢焰的寢室里，記住了嗎？

    小福子這會兒自然是菡嬪說什么都答應(yīng)，但他出了咸福宮卻沒有直接回景陽宮，而是先去找了邊公公。那小木匣子交到邊公公手里，邊公公打開看了一眼，眼眶立刻紅了，他忙揉了下眼睛，夸了小福子一句：你做得很好。

    小福子這會兒顧不上邊公公神情的異色，他比較著急的是菡嬪要害高悅這事該怎么化解，一個勁兒追問邊公公有沒有什么辦法。邊公公笑著安慰他道：你踏踏實實地回景陽宮去，高畢焰不會有事。菡嬪給你的那些藥材你都給我吧，別帶回景陽宮了！

    從這天起，菡嬪開始夜游。

    小福子只以為是邊公公用了什么手段懲治了心懷不軌的菡嬪，他還覺得十分解氣，他若是知道邊公公要那張畫像不過是為了給亡人招魂兒，還為此殺了珍異所眾多小太監(jiān)做活人祭，弄出了一個八生門招魂陣來，不知心里又會是一番什么樣的感受！

    現(xiàn)在既然高悅要過問此事，小福子也不準(zhǔn)備再隱瞞下去，他甚至覺得自己沒有錯，他一心護(hù)主，何錯之有？因此，他原原本本地講給了高悅聽，磕一個頭說一句話，等到他把整件事講完，他的額頭已經(jīng)磕掉了一層皮，鮮血順著眉骨滴下來，小福子卻笑得很開心！

    他還覺得自己既悲壯又偉大，他覺得就算主子還會因此怪他，再罰他去辛奴所，他都依然可以抬起頭做人

    因為，這一次，他終于做到了，從始至終將高悅放在了心里的第一位！他問心無愧！

    高悅望著這樣的小福子，久久不言。他的沉默和他眼中的悲憫，落在小福子眼里，令小福子覺得主子在心疼自己；而落在齊鞘眼里，齊鞘只覺得高悅這一刻陷入了深深的無奈。

    作為摯友，齊鞘能體會到高悅心中那千絲萬縷的糾結(jié)，也能明白高悅面對小福子這如同道德綁架般的付出，那種無力的心情。齊鞘甚至覺得，若他是此刻的高悅，很可能會不忍心處罰小福子，甚至包庇

    想到此，齊鞘一驚，再去看高悅，見高悅已經(jīng)站了起來。

    高悅走到了小福子面前，而后從他面前走了過去，那一刻，小福子的眼淚再次傾瀉而出，他脫力般跌坐下去，他知道主子雖然一句話都沒有說，但他的神情和崩住的嘴角已經(jīng)給出了答案。那個答案就是

    他，又做錯了。

    寒冬之夜，冷風(fēng)如刀。

    高悅走出書房，只覺心口壓著的那塊巨石被冷風(fēng)一吹，似乎小了一些。他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呼出，在暖黃色的燈芒中吹起一團(tuán)團(tuán)棉花樣的白霧。

    小幸子一直守在門外，這會兒見他出來，連忙給他披上早就準(zhǔn)備好的大氅。

    高悅拽著大氅的系帶，卷在手指上用力地抻著，他用了很大的力氣，以至于手指都泛起了白。之后，他對小幸子道：帶小福子去上點藥吧。

    高悅說完就步下了臺階，一個人匆匆出了景陽宮，步履飛快地向御書房而去。沿途有些巡邏的侍衛(wèi)認(rèn)出了他，皆向他行禮問好，高悅一一應(yīng)著，腳步卻未因此停留。

    御書房里，周斐琦并不在，他這時人在永壽宮，太后之前被氣暈，此時才剛被太醫(yī)們救醒。她睜開眼看到周斐琦，顫抖著胳膊一把抓住了皇帝的手，大概是人老了，眼淚也不值錢了，倔強(qiáng)退去后，在她的皇兒面前第一次像個需要安慰的老人一樣，流下了懊惱的淚水，她道：兒呀，李家對不住你呀！

    周斐琦扶她坐起，母子倆這才就邊公公一事小聲談?wù)撈饋怼?/br>
    兩人說了一會兒，李公公匆忙前來稟報，道：太后，陛下，御書房那邊傳來消息，說是高畢焰在御書房等陛下呢。

    太后一聽，忙拍了拍皇帝的手，道：你先去看看吧，他或許有什么要緊事。母后不要緊，就是覺得愧對大周列祖列宗！

    周斐琦站起身來，輕輕擁抱了一下太后，才道：母后不要多想，早些休息。一切有兒子在，都會查清楚的。

    太后抹了抹眼角，點了點頭。

    這一刻，太后望著皇帝高大的背影，心中無比安定，她想，琦兒是真的長大了！孝慈你看到了嗎？你的兒子如今是真得長大成人了，他很優(yōu)秀也很可靠，你的在天之靈，可以安息了。我總算沒有辜負(fù)你所托，這孩子是你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你說得沒有錯，他是我們共同的希望！也是大周的希望！

    第151章 大寒二候

    周斐琦回到御書房的時候，高悅就裹著大氅站在廊下看月亮。

    別人眼里，此時的高畢焰華貴清冷，神情嚴(yán)肅。周斐琦眼里的高悅，此時身上就好像被壓上了一座大山，壓得他好似隨時都有可能斷氣兒似得，那種隱晦的脆弱令周斐琦的一顆心瞬間就被揪了起來。

    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加快了腳步，在高悅發(fā)現(xiàn)他并看過來的時候，他的人也已來到了他面前。

    周斐琦什么都沒問，僅看了高悅一眼，便張開雙臂將他抱進(jìn)了懷里。

    高悅靠在他的肩頭，同樣一言不發(fā)，但只要聞著周斐琦身上的氣息，哪怕這氣息裹夾著寒冬深夜的冷氣，高悅的心也在一瞬間溫暖了起來。

    他緊緊地抱住了周斐琦。

    皇帝陛下?lián)碇呇婢M(jìn)入了御書房。大殿的門在身后關(guān)上，殿內(nèi)燈火通明，周斐琦這才發(fā)現(xiàn)高悅身上還穿著一身太監(jiān)服。他沒有問原因，只是拉著他在椅子里坐下，又轉(zhuǎn)身拿起一個小銅爐放到了他手里

    先暖暖?；实郾菹碌?。

    高悅抱著手爐，望著周斐琦又轉(zhuǎn)過身去泡茶的背影，只有一個感覺，他覺得自己很幸運(yùn)，在無奈穿越到異次元世界之后，還能再次遇到自己的愛人。也正因此，他才能在遇到今天這樣的事情時，仍有一個能夠理解他并與他共鳴的港灣可以靠一靠

    高悅接過周斐琦親手泡的茶，低頭喝了一口，溫暖的熱度從口腔下滑到體內(nèi)，心口不再發(fā)緊，高悅才輕輕嘆了口氣，說：我真的痛恨古代的等級制度，階級壓迫會磨掉了一個人的自我，變得既可憐又可恨。

    周斐琦坐在他身旁，靜靜地聽他說。

    高悅慢慢地將小福子的遭遇講給他聽，周斐琦聽完后，他特別理解高悅的痛苦是什么，但這是個社會普遍現(xiàn)象，要解決問題的關(guān)鍵是要解放人們的思想，這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實現(xiàn)的。華夏發(fā)展了幾千年，在他們穿過來之前的那個時代，也僅僅是解放了大部分人的思想，在那個社會還有許多看不見的角落里，每天都在上演著類似大周這樣的階級壓迫，更不要提在這個純古背景下的大周了。

    我知道，這是一件很難的事。最后高悅說。

    周斐琦輕輕握住了他的手，道：我們盡最大的努力，總會一點點變好的。

    這一天，皇上和畢焰君很晚才回到景陽宮。小福子頭上裹著白布，看樣子是上過藥了。他就跪在景陽宮大門邊上，烈烈寒風(fēng)中，也不知他跪了多久。

    高悅一進(jìn)門，自然第一眼就看到了他，他知道小福子會跪在這兒，是在等他給個判決。但是，高悅剛才在御書房和周斐琦聊過之后，心中有了新的領(lǐng)悟，他這會兒再看到小福子，已經(jīng)沒有之前那種壓抑的感覺了。

    高悅盡量心平氣和地開了口，他對小福子道：你跟我來吧。

    小福子再次跟著高悅進(jìn)了書房，只不過，這次他要面對的除了畢焰君還有大周天子，他恭敬地跪在地上，垂著頭就像一個等待判決的罪犯，帶著一股顯而易見的卑微。

    然而，高悅就在這時，負(fù)手走到了他面前。

    他聽到高畢焰說：小福子，你知道嗎？人生下來其實都是平等的，你并不真是天生就比誰低一等的奴才?，F(xiàn)在擺在你面前的有兩條路，一條通往大周的牢房，另一條通往自由。這兩條路你可以憑借自己的心意選擇一條走下去，我希望你能愛惜自己的生命，活下去，多看一看大周的未來。

    這些話，高悅說得十分平淡，可小福子聽了后，卻在他心中激起了驚濤駭浪般的震撼。

    他不敢置信地抬起頭，直愣愣地看向高悅，不確定地追問道：主子的意思是，可以，可以放我出宮？

    是。高悅頷首，又道：按大周后宮律法，你今日所犯之罪責(zé)當(dāng)杖斃?？晌抑滥阈睦镉猩疲粢虼藛拭羞`上天好生之德。我不殺你，但也不會留你。你可有想好要什么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