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靈玉放緩聲音，喉頭一時有些發(fā)緊，開口的那一刻，簡直仿佛在釋放自己的靈魂：阿雪。

    小皇帝道：什么？朕聽不到。

    盛靈玉的音量終于趨于穩(wěn)定：阿雪。

    小皇帝這才失笑，隨即而來充斥在心里的是一種無法用語言傳達(dá)的平靜和滿足。

    兩人又依偎一陣，在太陽初升之時于鄉(xiāng)間小路上分開。

    許是頭一次這樣無遮攔地彼此親近，這次分別竟是康絳雪印象里最為放松的一次。

    康絳雪雖然有些不舍，但心情沒有受到太大的影響。姬臨秀偏離結(jié)局的下線對他而言只算是生命中感慨過后便可以放下的小事，他真正的人生，以后只和盛靈玉和他肚子里的孩子相關(guān)。

    小皇帝心態(tài)平靜，上了路之后還有不少心思看風(fēng)景。

    馬車行了一陣，遠(yuǎn)處忽然揚(yáng)起煙塵，有馬蹄聲急速靠近。

    此時和盛靈玉分開還不過半個時辰，康絳雪聞聲，第一反應(yīng)便是盛靈玉追了上來。他掀開車簾去看，和有著同樣想法的郎衛(wèi)視線撞了個正著。

    莫非是盛大人還有旁的事？

    郎衛(wèi)笑著開口，凝神定睛向后看去，卻突然臉色一變，警惕道：不對，不是盛大人，那好像是

    康絳雪的眼力不如受過訓(xùn)練的郎衛(wèi)，慢了半拍才辨認(rèn)出那單騎策馬奔來的身影是誰。

    那人一襲戎裝，端的是一派意氣風(fēng)發(fā)，即便容貌尚看不清楚，亦能從輪廓中看出是個身形挺拔的青年。

    陸巧，他竟然

    眾人均沒有預(yù)料到陸巧會突然出現(xiàn)，郎衛(wèi)首領(lǐng)一時也不知該如何決斷，不得不詢問小皇帝：陛下，怎么辦？我們這就避開，還是派人把他攔??？

    在這樣的當(dāng)口出現(xiàn)在這里且孤身一人，康絳雪想也知道陸巧不可能是路過，他氣勢洶洶，是專門沖自己而來。

    小皇帝不知道陸巧是怎么知道他在這里的，但剎那間，心里晃過很多東西，驚訝、緊張、愧疚、惶恐、退縮，很亂很亂，每一分感覺都十分鮮明。

    沉默一秒，小皇帝道：不，不必了。像是做好了決定，康絳雪平靜道，停車吧。

    車子如言停了下來，這會兒工夫，單騎也已經(jīng)到了眼前。只剩七八步，陸巧拉住韁繩下馬，離得近了，康絳雪總算得以看清楚陸巧的模樣。

    兩個人已有許久未見，此時的陸巧比上次分別時更高了一些，體格也結(jié)實(shí)精壯些許。

    待在永州這塊陌生但豐潤的土地，他的膚色比之前在西郊大營時白了一點(diǎn)。不知在永州都經(jīng)歷了什么事，臉還是過去那張俊俏的臉，眉眼間外露的高人一等的驕矜之態(tài)卻消散大半，轉(zhuǎn)而透出一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兇惡之氣。

    又或許那是一種怒氣，看著小皇帝時，他的目光深處燃著一種刺目的火光。

    若是陸巧，自然該要生氣的。

    康絳雪心里明白，望向陸巧之時亦不自覺流露出內(nèi)疚之感。他為盛靈玉來這里，寫信借兵卻不曾告知陸巧，這本身便是對陸巧的一種背叛。

    陸巧越走越近，小皇帝做好了十足的心理準(zhǔn)備。

    然而出乎意料的隨著距離的縮短，陸巧的氣勢忽然收斂，仿佛一只暴怒的野獸收回獠牙，他明明就很生氣，卻偏偏在剩兩三步時，強(qiáng)行抖去了一身的憤怒，用最平靜的態(tài)度站到了小皇帝的眼前。

    陛下。陸巧的聲音里還有喘息，應(yīng)是趕了很遠(yuǎn)的路，顛簸了很長的時間。

    康絳雪無聲，竟一時不知該說些什么，他沒想到，陸巧和他開口的第一句話會是這樣平和的語氣。小皇帝驚訝，說話也有些遲緩：朕還以為你會發(fā)脾氣。

    陸巧淡淡道：我是想，可怕你失望，覺得我沒有長進(jìn)。

    這是很平淡的一句話，康絳雪卻喉結(jié)微動，咽下了某些聲音。

    因?yàn)樗目捶?，所以哪怕生氣，陸巧也忍了下來？康絳雪有些聽不清自己的聲音，發(fā)自內(nèi)心道：怎么會沒有長進(jìn)？你看起來很好，真的很好。

    和依然一事無成的小皇帝不同，陸巧是容貌氣度都成熟了很多，康絳雪比之不及。

    是嗎？陸巧似是對這話頗有感觸，定定地看了小皇帝良久，這才道，陛下，好久不見。

    確實(shí)是好久，以至于終于見到，陸巧甚至有種控制不住情緒、血液都要逆流的感覺。

    他有多少天沒有見到小皇帝了？他有那么多話想問問這個人。

    他想問，他給小皇帝寫了那么多信，為什么從來沒有回應(yīng)，小皇帝來到永州，為什么不告訴他。

    上次離別之時，他們確實(shí)彼此沉默，可在分別后的日子里，他一直在想念小皇帝，什么怨恨不滿全都在思念中一點(diǎn)點(diǎn)被掩蓋，一點(diǎn)點(diǎn)散去，只有無法被滿足的饑渴感在不停放大。

    如意的時候，不如意的時候，他都想著小皇帝熬過來，想做出樣子，變成新的人給小皇帝看看。

    現(xiàn)在終于見到了人，陸巧本該迫不及待地訴說，可落到實(shí)處，只覺得詞窮。

    小皇帝還是他記憶的小皇帝，不對他或許變得更美麗了一點(diǎn)。

    陸巧說不出小皇帝的氣質(zhì)發(fā)生了什么變化，只覺得小皇帝瞧著更加艷麗了些，像是花開正當(dāng)時，到了最好的時候。

    他被小皇帝強(qiáng)烈地吸引，一刻都移不開目光。

    陸巧的語氣很縹緲，康絳雪被牽動，也跟著悵然：是啊，好久不見。

    陸巧道：來了多久？

    小皇帝頓了頓，還是實(shí)話實(shí)說：有幾天了。

    那只開了一個頭，陸巧就停了下來。

    他沒說完，但康絳雪很清楚陸巧想問的是什么，心下幾經(jīng)猶豫，最終艱難道：陸巧，朕有難處。

    這本是最含糊的推托之詞，對陸巧卻意外地很見成效，陸巧點(diǎn)頭應(yīng)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一定是有難處，不然你不會這么待我我知道。

    他將知道兩字重復(fù)了多遍，聽上去不像是在對小皇帝說話，反倒像是在自我說服。

    康絳雪承他這份情，連帶一些想說的話也一起說出口：這次開戰(zhàn)情況危急，朕想不到其他人，能求的能信任的只有你，你能出兵，多謝。

    陸巧搖頭：你叫我做什么都是天經(jīng)地義，和我說謝，太過多余。

    康絳雪不能說不動容，但無法應(yīng)對，于是靜默。

    陸巧忽然開口：下來走走？

    說這些話時小皇帝和陸巧一直隔著車窗，能被看到的只有不合身份的女裝和發(fā)髻，尚未被發(fā)現(xiàn)其他端倪，但一旦下車，便會被看到高聳的腹部?？到{雪條件反射，急切搖頭。

    陸巧被這果斷的回絕微微刺痛，強(qiáng)忍著放松聲音：只要一會兒就好。

    小皇帝偏沒有辦法，唯有道：算了吧。

    陸巧卻還不能就此放棄，他近乎央求道：我只想和你待一會兒，阿熒，你我之間，非要這般生分不可嗎？我不再生你的氣，你卻非要往死里氣我不成？

    下來，求你了。

    第138章

    小皇帝如何能下去？可陸巧言辭懇切，姿態(tài)放得相當(dāng)之低，他也無法說些什么。

    這種猶豫對陸巧其實(shí)無異于拒絕，陸巧看懂了小皇帝未盡之意，眼眶微紅，忍耐不住，拳頭不自覺地握緊。他一退再退，自己都詫異于自己竟還沒有情緒爆發(fā)，卑微地商量道：好，你不必下來，我上去，行嗎？

    問題并不在于上去還是下來，而是康絳雪大著肚子，不能暴露在陸巧眼前。

    小皇帝噎了一下，錯開眼，試圖再次推拒。

    陸巧卻已經(jīng)不等小皇帝的回應(yīng)，繞到車前，一把掀開車簾。

    那一瞬間極快，康絳雪所有的反應(yīng)都沒有經(jīng)過思考，完全是無意識的自我防護(hù)。

    在陸巧要探身進(jìn)來時，他一把按住陸巧的胸膛，將陸巧大力推了出去。

    嘩啦一聲，車簾重新落下，隔絕兩人。陸巧受慣性所控，踉蹌著后退了一步。他該是沒有想到小皇帝會是這樣的反應(yīng)，眼底先后晃過愣怔、驚訝，抬頭之時，神情之中帶著茫然和狼狽。

    陸巧難以置信道：阿熒，你

    小皇帝亦被這突如其來的轉(zhuǎn)折驚得出了一身熱汗。被看見了？！

    不錯，這么近的距離，怎么可能看不見？一定看見了！

    康絳雪下意識護(hù)住自己的肚子。漫長的一秒，他在隱瞞和攤牌之間飛速抉擇，最終，還是覺得現(xiàn)在不算什么好時機(jī)。

    不能說，至少絕不是此時此刻。

    在雙方各自思索的短暫沉默之中，康絳雪率先開口。聲音發(fā)出來時，小皇帝竟在極度緊張中表現(xiàn)得異常冷靜，語氣憤怒又無奈：都說了算了算了，你怎么還是糾纏不休？朕難道一點(diǎn)都不要面子嗎？

    小皇帝的語氣平穩(wěn)而自然，言語間充斥的是以往兩人相處之時小皇帝特有的嬌縱專橫之感，陸巧太熟悉這種語調(diào)，幾乎是立刻便被喝住。

    他方才只顧著難過受傷，被小皇帝這么一說才回想起剛才匆匆一瞥時小皇帝的身形十分異樣，腰身較寬，腹部隆起，好像一個懷了孕的婦人。

    婦人？

    說來小皇帝身上還穿著女子服飾，頭發(fā)也是女子樣式。

    作為一個思維正常的人，陸巧想來絕不會在這么短的時間里往男子能懷孕的荒誕可能上聯(lián)想。

    康絳雪心知這一點(diǎn)，索性順勢而為，探出頭，宛如一個不想被人看到自己男扮女裝的男子一般不耐煩地抱怨道：朕也是為了掩人耳目不被人察覺行蹤這才你看見了？發(fā)什么呆？你可別是在心里笑話朕。

    因?yàn)樾』实鄣恼Z氣太過理直氣壯，陸巧有什么雜亂的思緒全都被擠了出去。他近來變了很多，唯獨(dú)面對小皇帝欺負(fù)人時的反應(yīng)一點(diǎn)沒變，當(dāng)下有些呆愣道：你不想和我多待，只是因?yàn)檫@個？

    小皇帝反問道：不然還有什么？你什么時候變得愛胡思亂想了？還說什么你我之間，你我之間，難道還差這一會兒不成？

    把陸巧剛才的說辭再說一遍，一時格外有說服力。陸巧頓了一下，竟是心頭被風(fēng)掃過吹走了陰霾，頃刻間輕松了許多。

    原來是這樣，竟然是這樣，小皇帝并不是疏遠(yuǎn)他，不喜歡他。

    陸巧不自覺露出釋然一笑，忽然松了一口氣：那你怎么不直說？

    小皇帝仍是往常的態(tài)度：說什么？有什么好說的？

    陸巧一時平靜許多，表情柔和下來，他不再計較自己剛才被小皇帝推了一把，兩步回到車窗前，仔細(xì)打量小皇帝。

    到了這時，他方有余力調(diào)侃：你怎么扮了個女裝，還弄個肚子？一路上豈不是平白受累？說完他又輕笑，這肚子倒是逼真，乍一看還以為是真的，嚇了我一跳。

    小皇帝心頭微跳，心知自己已然蒙混過關(guān)，可看陸巧因他的話絲毫沒有懷疑的全然信任之態(tài)，難免有些愧疚。小皇帝對陸巧笑笑，無法再耽擱下去：朕這下可以走了？啟程晚了，路上可要貪黑的。

    縱使陸巧心里千般不舍，小皇帝對他一笑，便也盡數(shù)按捺下去。他盯著小皇帝的臉磨蹭一陣，說了兩句閑話：阿熒，我瞧著你怎么裝扮都好看，其實(shí)不必避著我。

    你若真急著走，至少讓我送你一段。

    說到此間，康絳雪自然不會再讓陸巧失望。陸巧騎上自己的馬匹，跟在小皇帝的馬車旁，悠悠走了一段路。

    路上，陸巧并沒有多說些什么，他像是只覺得陪伴在小皇帝身邊就已經(jīng)足夠，一改方才的話多模樣，主動勸慰小皇帝不要探頭吹晨間的涼風(fēng)。

    康絳雪見他如此情狀，低頭時看到自己的肚子，心中有說不出的感慨。

    穿書而來時至今日，不說陸巧的為人處世，不說他到底應(yīng)該怎么應(yīng)對陸巧，陸巧于他終究付出了一番真心，是小皇帝唯一的友人。

    這份友情著實(shí)深重，但越是深重，小皇帝便越發(fā)不安。

    他沒有忘記，當(dāng)初他曾經(jīng)在陸巧面前立下誓言，此生絕不和盛氏誕育子嗣。

    可誰能想到，造化弄人，苻紅浪上躥下跳，他當(dāng)然沒有和盛靈犀誕育后代，卻自己親自下海揣了盛靈玉的血脈。

    如此發(fā)展，已經(jīng)違約，這是他和陸巧之間無法回避無法扭轉(zhuǎn)的隱患。待有朝一日陸巧知曉，那時

    康絳雪不再想下去，一行人已經(jīng)行到永州邊界，陸巧不能再走得更遠(yuǎn)。小皇帝主動道：就到這里吧。

    陸巧點(diǎn)頭，望著遠(yuǎn)處微微出神，不知想了些什么，之后在馬上彎下腰來喚道：阿熒。

    康絳雪應(yīng)道：嗯？

    陸巧深深望著小皇帝，道：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以后我們好好的便好。永州的兵權(quán)已入我手，待阿熒覺得時機(jī)成熟，不妨調(diào)我回京，苻氏一黨，我?guī)湍沌P除。

    康絳雪微頓：隨后應(yīng)道，好。

    陸巧勾起嘴唇笑了笑：對了，還有一句話要和你說。

    康絳雪問：什么？

    陸巧：你靠近些。

    如此神秘，是什么重要的交代？小皇帝不作他想，頭向陸巧靠過去。

    不想，陸巧的臉在他眼前放大，康絳雪的唇上一軟，陸巧在那一瞬間，飛快吻上他的嘴唇。

    呼吸貼近又離去，一切都在一息之間。陸巧極盡克制地退開，神情中卻無法忍住這終于得償所愿的興奮，他露出燦爛的笑容：阿熒，走了！

    陸巧揚(yáng)起馬鞭，駿馬應(yīng)聲轉(zhuǎn)頭奔去。馬蹄聲中，康絳雪回過神，聲音竟一時嘶啞，他艱難出聲道：等等然而他的聲音太小，像是卡在喉嚨里發(fā)不出來，等他再次喊等等，陸巧已遠(yuǎn)去數(shù)十米，再也聽不見了。

    什么？這算什么？

    吻？？？

    陸巧剛剛吻了他？康絳雪被莫大的震驚淹沒，仿佛溺水一般，呼吸不暢。

    陸巧走了，留下小皇帝一人，任他怎么想辦法冷靜，都無法釋懷方才那一瞬間的接觸。

    友人之間，哪怕是摯友，都應(yīng)該不會親吻對方，康絳雪很清楚這點(diǎn)，正因?yàn)槿绱耍湃绱嘶秀?，好似活到今天才睜開眼睛，看見、發(fā)覺、意識到某些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