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57)
第80章 初九,小皇帝大婚。 天色尚暗,周遭還只是蒙蒙亮,康絳雪便被十余個宮人婆子伺候著起了身。正陽宮內(nèi)外燈火通明,宮人穿著統(tǒng)一的宮廷華服,里里外外不停忙碌,乍一眼看,不論是宮內(nèi)的布置還是目光能觸及的人群都?xì)庀笠恍?,到處洋溢著喜氣?/br> 這場婚禮說來稀罕,小皇帝本人心中波瀾不驚,伺候的宮人們更是心中高高掛起,只專心辦好差事怕砸了飯碗和丟了小命,可從表面上看卻是一番其樂融融喜不自勝的景象,人人臉上掛著笑容,張嘴便是格外動聽的吉祥話,似乎都在為小皇帝和即將入主中宮的未來皇后開心。 康絳雪睡得不多,精神也不怎么好,不過有昨日惹得盛靈玉提前離去的前車之鑒,他沒敢再吊兒郎當(dāng),站得筆直坐得也筆直,不管宮人說什么他都點頭答應(yīng),這副景象落在旁人眼中,和小皇帝平時的做派大有不同。 雖沒人敢說,但無一例外都覺得小皇帝對于這位皇后娘娘格外看重。 海棠忙得腳不沾地,得了空趕緊在小皇帝耳邊叮囑幾句:陛下,一會兒出門千萬記得先邁右腳,邁錯了不吉利,到了落霞殿那邊別著急,等人引路再下輦還有這個果子,把它揣懷里,巡游的時候餓了就拿出來吃兩口,但要偷偷吃,小心被臣子們看到。 說了兩句,海棠又沒了人影,康絳雪只得去問平無奇:盛靈玉呢?他從一大早就一直沒有看到盛靈玉,四處找了找也沒見到。 平無奇道:盛大人在落霞宮,今日陛下大婚,盛大人的身份算是娘家人,您忘了? 康絳雪一時啞然:他還真的忘了,不是忘了盛靈玉是盛靈犀的同胞哥哥,而是忘了盛靈玉在這種時候該去陪著盛靈犀,盛靈玉昨日沒和他提,他自己便也認(rèn)為盛靈玉會一直陪著他,竟完全忘了這茬。 其實想想,盛靈玉本來就應(yīng)該去落霞宮送盛靈犀出嫁,倒是他潛意識里認(rèn)為盛靈玉會隨時陪在他身邊的想法有點尷尬。 康絳雪不自覺地摸了摸自己的頭發(fā),皇帝的新冠箍得他發(fā)根發(fā)緊,他不再詢問,等殿外傳來報時之聲,帶著一大隊人馬浩浩蕩蕩出了大門。 皇帝大婚,沒有尋常人家的迎親一說,但盛靈犀如今沒有母家,康絳雪強行破例親自去落霞宮接人。 落霞宮已經(jīng)準(zhǔn)備妥當(dāng),康絳雪人剛下輦,便在門口看到了被眾人擁簇的盛氏兄妹,宮人環(huán)繞之中,盛靈玉在左,盛靈犀在右。 兩人都穿了一身惹眼的紅色。 盛靈犀大婚,自然是穿紅,她身上披著聚國力集富貴于一身的大紅禮服,頭上戴著后冠,光華璀璨,美不勝收。 定朝的禮節(jié)新娘不戴蓋頭,常用團(tuán)扇遮臉,因此那團(tuán)扇之后的驚鴻之色人人都可以窺得半分,康絳雪分明聽得平無奇的腳步錯了一步。 往日里盛靈犀纏綿病榻,極少這樣打扮,今日好生生站在這里,果然是婷婷裊裊,傾國傾城。可康絳雪沒有看盛靈犀太久,他的目光徑直落到了盛靈玉身上,意外于盛靈玉竟也穿了一身紅色。 盛靈玉的紅和盛靈犀的紅自是不同,顏色更暗一些,亦沒有復(fù)雜的珠寶裝飾,并不算喧賓奪主,然而這樣的場合之中,他這一身紅還是顯眼極了,有那么一瞬,康絳雪幾乎有種天地失色,世間只剩下盛靈玉這一抹暗紅的錯覺。 同樣是紅,穿在苻紅浪的身上,穿在盛靈犀的身上,竟都不似盛靈玉這般、這般 康絳雪說不出,只是覺得盛靈玉好像在這里,又不在這里。 他明明在世界之中,卻又在世界之外,人間諸般,都不如他。 康絳雪一刻失神,周遭的宮人已經(jīng)引著他來到了盛氏兄妹的面前,禮儀官念道:請陛下、娘娘上輦。 康絳雪還記著自己的任務(wù),當(dāng)下對著盛靈犀伸出手去,盛靈犀抬頭看了他一眼,伸出纖細(xì)的手搭在了他的手上。 小皇帝的身量比盛靈犀的要高,離得越近,越能從高低落差之中看見盛靈犀的模樣。 這一眼對視,康絳雪正好看見了盛靈犀的全貌,當(dāng)真和盛靈玉相像至極,上了妝有精氣神的樣子比病態(tài)的時候更像,冷不丁看,就像個性轉(zhuǎn)版的盛靈玉。 康絳雪這一刻的停頓來得很短,在其他人眼中卻很長,有喜婆瞧著故意為了氣氛調(diào)笑道:陛下看癡了。 周遭的宮人都輕聲發(fā)笑,康絳雪回過神來,已是處在了一陣處處歡喜的氣氛中。 小皇帝有幾分尷尬,下意識地去看盛靈玉,盛靈玉側(cè)過頭對小皇帝道:陛下,請。聲音輕輕朗朗,什么都聽不出。 康絳雪無話,也只是心下空蕩蕩,送盛靈犀上了巡游的龍鳳大輦。 皇后體弱,先上坐定,康絳雪后上時,盛靈玉扶住了他的手臂。 康絳雪一直沒得空和盛靈玉說過話,心里一直不怎么穩(wěn)妥,突然有了這輕輕一碰,不由想趁機說上兩句,正在此時,盛靈玉忽地伸手?jǐn)堊×怂难D(zhuǎn)瞬又放開。 輕飄飄的,像一陣風(fēng),來了又走。 康絳雪竟有些恍惚:這是干什么? 盛靈玉道:陛下的腰帶歪了。 原來是腰帶歪了,康絳雪險些以為,盛靈玉剛剛是抱了他一下。小皇帝重新定神,叮囑道:一會兒巡游開始,你不必跟,今日來的人不少,你別離朕太近。 小皇帝大婚,人員必定混雜,康絳雪尤恐盛靈玉見到渣攻一類,不過怕盛靈玉多想,他又補充道:也不必太遠(yuǎn),尋個地方觀禮就是。 盛靈玉的反應(yīng)比康絳雪所想的平和很多,他只是應(yīng)道:嗯。 時間緊張,小皇帝不能多留,康絳雪忍了又忍,還是回頭看了一眼,盛靈玉的身影混在人流之中,遠(yuǎn)遠(yuǎn)消失不見。 再回過頭,車輦已行到宮道之上,繼續(xù)往前行便是等在宮道兩側(cè)長達(dá)幾百米的皇親國戚與文武百官的隊伍。 康絳雪和盛靈犀并肩而坐,長久無話,兩人之間流淌著無盡的沉默。 小皇帝至今未曾和盛靈犀有過獨處,也不知道在大婚儀式的這等當(dāng)口應(yīng)該最先和盛靈犀說些什么,兩相靜坐,小皇帝不由得渾身不自在,靜了許久,他最終像是閑話家常一般道:若你坐累了,可以靠著朕。 盛靈犀輕輕開口:陛下也是。 盛靈犀說話輕輕柔柔,卻有幾分像盛靈玉,有種安撫人心的從容,康絳雪微微側(cè)目,倒是忽然間放松了很多。 文武百官的身影出現(xiàn)在前方,車輦行過,兩側(cè)眾人跪地行禮,康絳雪繃住神情,冷漠地略過一個又一個叩拜的身影,忽然,一個身影闖進(jìn)了他的視野。 那人穿了一身華服,臉色很白,臉頰有些消瘦,他生了一副好相貌,瘦了也沒有影響好容貌,只是散發(fā)在外的驕縱感看起來少了許多,無論是叩拜還是起身抬頭,都多了好幾分成熟穩(wěn)重。 竟是陸巧。 康絳雪上次見他時,陸巧水米不進(jìn)剛剛有了點好轉(zhuǎn)的架勢,生病這等事,來如山倒,去如抽絲,怎么也應(yīng)該休養(yǎng)一段時間,康絳雪是真的沒有想到,陸巧會來。 巡游之中,見面不過一晃眼,康絳雪很快從那人面前而過,不想周邊的宮人們一陣驚呼,陸巧竟然快走兩步追上了車子。 在安排之中,所有的人都有自己的位置,在小皇帝離去之前擅自行動乃是出格之舉,康絳雪原本沒有多想,可等陸巧忽然奔過來,他的目光碰到身邊身體輕顫但一言未發(fā)的盛靈犀,條件反射般伸手將盛靈犀向后面護(hù)了一下。 盛靈犀和陸巧,前世隔著凌虐和情傷,今生隔著絕子湯和有損的壽數(shù),小皇帝可以尋常面對陸巧,但盛靈犀不同。 盛靈犀是個弱女子。 小皇帝的舉動不甚明顯,追上來的陸巧瞧見,猛然間像是被當(dāng)頭打了一棍子,他原本有很多話想說,可小皇帝這輕輕一護(hù),在什么都還沒有發(fā)生的情況下將彼此之間的距離劃分得格外清楚。 那是疏離,是防備,是選擇。 小皇帝心里咯噔一聲,后知后覺自己的舉動來得有些不合時宜,可他已經(jīng)伸出手,無法再做補救,這一刻唯有閉口不言。 小皇帝沒有說話。 陸巧也沒有說話。 兩人之間不過兩步之遙,倒像是隔了千山萬水,陸巧凝視著小皇帝,末了,拱手道:臣這次來,祝陛下與皇后新婚大喜。 康絳雪沒想到陸巧最后會和他說這個,心中復(fù)雜,種種情緒不比陸巧的少,可他仔細(xì)想想,無話能和陸巧說,只得點點頭,和陸巧二度相錯而過。 這一回,陸巧沒有再跟上來,而康絳雪自己走出許久,才想起自己錯過了些什么,其實并不是無話可說,他應(yīng)該問一句的。 問問陸巧身體如何,是否已大好。 封后典禮行到尾聲。 年輕的帝王和美麗的皇后于百官的朝拜之中高高揚起手,并肩而立,宛如一對璧人。 盛靈玉深深仰望,耳邊忽然有人似笑似嘲道:好生般配,若是除卻身量,遠(yuǎn)遠(yuǎn)看去倒像是靈玉和陛下結(jié)為夫妻,不過可惜,生得再像,站在那里的還是皇后,不是靈玉。 說得那般平常,聽著卻那般刺耳,盛靈玉一動不動,那說話之人則緩緩收起了笑容。 楊惑靠近盛靈玉的身邊,神情淡漠道:大婚之期已到,靈玉失約了。 第81章 國獄之中的約定言猶在耳,事關(guān)生死,無人會忘,兩人說定的期限在大婚之前,如今盛靈玉還好端端站在這里,便已經(jīng)什么都不必說,盛靈玉的存在本身即對約定最直白的回應(yīng)他是失約了。 盛靈玉淡漠開口:便是失約,楊世子待要如何? 盛靈玉的目光凝視遠(yuǎn)方的小皇帝和盛靈犀之時籠罩著一層看不清的霧氣,他忽然轉(zhuǎn)過來看向楊惑,一雙眼眸之中卻有著極端的清明和冷漠。 這不像盛靈玉的眼神,也不像盛靈玉會說的話,楊惑瞧著瞧著,倒真是有幾分笑不出了。 果然,他上次見盛靈玉,便隱約覺得這人走在刀鋒上,想著不如推他一把,將未來的一切可能掐死在萌芽里,現(xiàn)在看來,當(dāng)時的直覺和想法都沒有錯,要盛靈玉死是對的。 若盛靈玉不死,容著這人繼續(xù)走偏,終有一天會成為他的心腹大患,只可惜,他推是推了,如今看結(jié)果,卻是失敗了。 盛靈玉還是走到了這一步,楊惑當(dāng)真有些失望。 潛在的敵人永遠(yuǎn)都令人心里不舒服,和盛靈玉對上視線,楊惑已然對盛靈玉發(fā)生轉(zhuǎn)變的原因全無興趣,他瞇住眼睛,冷清道:我替靈玉收了場,清理了爛攤子,靈玉說食言便食言,如此輕輕松松,就不怕我將事情抖摟出去? 說著,楊惑的語氣附上笑意,他有意惡毒道:在那位陛下心中,可會想到靈玉這等君子實際上是弒父之人?不知若是陛下知道靈玉的所作所為會作何感想? 盛靈玉像是沒有聽到楊惑口中的威脅和諷刺,輕輕道:可你不會現(xiàn)在告訴陛下。 楊惑哼了一聲:你怎知我不會? 盛靈玉道:這樣好的把柄,無波無瀾之時,楊世子哪里舍得拿出來用? 盛靈玉說得那般平常,可卻無疑輕而易舉地戳中了楊惑的打算。 是了,一點都不錯,這樣好的把柄,若不是一擊命中的適當(dāng)場合楊惑絕不會隨意拿來用,他還要用這點秘密去一寸一寸壓榨盛靈玉,直到觸碰到盛靈玉的底線,再也榨不出任何利益才會停止。 被盛靈玉奪走了些許主動權(quán),楊惑微一定神,很快笑了,他用刻意譏諷的語氣調(diào)侃道:以前倒是沒發(fā)現(xiàn)靈玉這般銳利,現(xiàn)在看來,你果然是謝成安的兒子。 謝成安的兒子,這種說辭有種銳利的鋒芒,比刀劍還要冷,能劃破血rou,刺痛人心,是莫大的諷刺。 盛靈玉聽著,竟沒有動怒或者難過,他也笑了,認(rèn)認(rèn)真真、一字一句道:楊惑,若你想要我的命,今日以后,不妨親自來拿。 禮樂之聲停了又響,巡游,祭祖,行大禮,百官大宴。 康絳雪從下車輦開始一直繃住臉,凡事都跟著禮節(jié)走,忙得手腳倒懸。 一直熬到天色漆黑,大婚之禮總算到了尾聲,小皇帝和盛靈犀一起被簇?fù)碇M(jìn)了落霞宮的喜房,進(jìn)了殿內(nèi),宮人們剪了小皇帝和盛靈犀的頭發(fā),綁在一起擱在了枕頭下,又是一番吵鬧之后才散場。 康絳雪從早撐到晚,宴上按規(guī)矩一個接一個走流程,沒得機會吃飯,餓得饑腸轆轆頭昏眼花,體力透支,海棠提前塞了果子也沒用。他一個成年男子尚累到如此地步,體弱的盛靈犀則更甚,康絳雪中途扶了她兩次,拖到了后面,盛靈犀臉色幾乎泛青,nongnong的胭脂都藏不住她眼下的疲倦。 終于沒了旁人,康絳雪一刻都不敢拖,立刻想安排盛靈犀先歇下,剛把平無奇叫過來一句話還沒有交代完,殿內(nèi)進(jìn)來一個宮人,手上呈著一對盛滿清酒的酒杯。 喜婆們剛走,竟然還有禮節(jié)沒行?康絳雪身心俱疲,懶得再繼續(xù),揮手示意來人退下,那宮人卻沒有聽話,反而躬下身小心稟告道:陛下,這是苻國舅派人送來的,國舅爺?shù)囊馑际峭菹聺M飲此杯。 苻紅浪?苻紅浪給他送酒? 康絳雪心下莫名,望著那酒杯半天都沒明白苻紅浪到底是什么意思,說來在行大禮和宴會上時,苻紅浪這人都在,但他并沒主動和小皇帝說話,康絳雪也沒和苻紅浪對上眼。 他中間曾偷偷瞥過苻紅浪幾眼,那人也只是一如既往地老神在在似笑非笑,看其優(yōu)哉游哉的模樣,似乎對這樁由其一手策劃的婚事樂見其成,沒什么搞事的想法。 康絳雪猶豫道:他就讓你送這杯酒?沒說什么旁的話? 宮人斟酌著回道:苻國舅說陛下新婚,當(dāng)合巹交杯,永以為好,喝了這酒,祝陛下和娘娘永結(jié)同心,早生貴子。 康絳雪聽得哽了一下,以苻紅浪的本事不可能不知道盛靈犀的身體狀況,可他偏偏說什么早生貴子,康絳雪只覺得苻紅浪這話不是說給他聽,倒像是刻意折辱盛靈犀黑心黑肺,簡直是存心欺負(fù)人。 小皇帝聽不下去,也沒去看盛靈犀的神色,想來這樣的針對之言,換了誰臉色都不會很好,他同宮人不耐煩道:國舅的心意朕領(lǐng)了,不過皇后身體不好,朕自己喝了就是。 說話的工夫,平無奇將酒杯接過了手,沒有藏著掖著,徑直放到鼻尖聞了聞,對小皇帝點頭示意。 有平無奇確認(rèn)酒里面沒別的東西,康絳雪便也放下心來,接過以后一飲而下:可行了?趕緊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