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駛動，車輪碾過雪地不斷地發(fā)出清晰的響動，在這聲音之中，康絳雪問盛靈玉道：你怎么不問朕要帶你去哪？

    盛靈玉望過來，順從地問道：陛下要帶微臣去哪？

    康絳雪道：去明光寺，皇家的佛寺。

    答完以后，盛靈玉依然安靜，康絳雪又道：你怎么不問朕為什么要帶你去明光寺？

    于是盛靈玉又一次順從道：陛下為什么要帶微臣去明光寺？

    問是問了，但凡事都是自己提起的，康絳雪已經(jīng)沒有了回答的心思，他看著盛靈玉，心下特別地不安。

    因?yàn)槭㈧`玉太過平靜。

    這種平靜，并不是在經(jīng)歷過種種事情后壓抑傷心難過的平靜，也不是精神恍惚難以集中的平靜?？到{雪能感覺到盛靈玉很清醒，他在聽，在看，在很平常地進(jìn)行對話，可他就是莫名地讓人覺得他好像不在意。

    去哪里？去做什么？

    盛靈玉都不在乎了。

    這種朦朧的感知讓小皇帝的心懸起，碰不到底，想了許久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倒是盛靈玉主動問他道：陛下，路很遠(yuǎn)，可要睡一會兒？

    康絳雪搖了搖頭，不過車子行過一陣以后，到底還是來了困意，他躺在車上鋪好的軟毯中合上眼睛，偶爾迷迷糊糊睜開眼睛，能看到盛靈玉凝神望著他，但瞧見小皇帝回望，便輕輕移開了視線。

    過了約莫一個時(shí)辰，康絳雪等一眾人下了馬車，踩著積雪又爬了一刻鐘的山，早已得了消息在等候的明光寺僧人迎著小皇帝進(jìn)了寺門。

    明光寺乃是定朝的國寺，占地甚廣，香火鼎盛，康絳雪由僧人們引路來到大殿，迎面看到了一尊十多米高的金身大佛。

    佛像巨大，有種撲面而來的強(qiáng)烈威嚴(yán)感，康絳雪是個現(xiàn)代人，并無這方面的信仰，但在這莊嚴(yán)神圣的氣氛之中到底還是有所感染，小皇帝在軟墊上跪下，雙手合十近乎誠懇地拜了拜。

    若佛保佑，他希望盛靈玉能恢復(fù)往昔，永遠(yuǎn)做一輪皎皎明月。

    拜了許久方起身，康絳雪回頭，正看到盛靈玉站在他身后仰頭望著那尊大佛，他只是看，身軀卻一動不動。

    小皇帝問道：你不拜嗎？

    盛靈玉收回視線，回道：不拜了。

    盛靈玉這等君子行事，在佛寺之中不拜其實(shí)有些舉止出格，但康絳雪并沒有糾纏多問，他用眼神看向一旁的主持僧人，僧人和他點(diǎn)點(diǎn)頭，康絳雪心中微定，便對盛靈玉道：有些東西想給你看。

    小皇帝和僧人一起帶路，帶盛靈玉一同去了佛寺的內(nèi)室，室內(nèi)燃著許許多多的燭火，線香煙霧繚繞，桌案上擺了許多受香火供奉的長生牌位，在第三層的中央，盛靈玉看到了牌位上刻著的兩個名字：盛國公盛輝，亡母盛氏慧妍。

    那是盛靈玉祖父和盛靈玉母親的牌位，小皇帝將他們供奉在了明光寺之中。

    康絳雪輕聲道：這里的香火很足，若真有輪回轉(zhuǎn)世，想來他們定能早日往生。盛靈玉，以后你要是思念親人，不妨來這里看他們。

    說完，小皇帝忍不住去看盛靈玉的反應(yīng)，希望這話能對盛靈玉起到一些安慰作用。其實(shí)將盛家牌位安置在明光寺的事情前幾日便辦妥了，若不是謝成安的死訊來得如此突然，小皇帝本打算等大婚之后再帶著盛靈玉和盛靈犀一起來此處看看。

    盛靈玉的神情出現(xiàn)了微微的震動，他自然比小皇帝更清楚明光寺是個多么貴重的地方，收葬在此處，對被挪出太廟的盛輝，對身首異處的盛慧妍，都已經(jīng)是最好的歸處。

    盛靈玉望了一陣，轉(zhuǎn)頭向著小皇帝看過來，問道：陛下為什么要待我這么好？

    這問題來得有些令人啞然，康絳雪條件反射地回道：朕才不是為了你，盛家本就該如此。

    猛地，康絳雪止住了聲音，因是習(xí)慣了在盛靈玉面前隱藏心意，他頓了下才想起自己決定要好好地和盛靈玉說話，輕輕呼吸一秒，康絳雪忽然正色道：因?yàn)槟愫芎?，盛靈玉你真的很好，你在我心中，受多少好都不為過。

    不知是不是這話和以往的態(tài)度相差太多，盛靈玉竟像也有些不解，他過了許久才問道：在陛下的心中，我是什么？

    康絳雪并未理解盛靈玉的問法，但他并未做猶豫，認(rèn)真地回道：在我心里，盛靈玉是個心有天地的君子，是個百折不撓的圣人。

    君子。

    圣人

    盛靈玉合上眼睛又再度睜開，隨后輕聲道：陛下，微臣想在這里多待一會兒。

    盛靈玉想和祖父、母親獨(dú)處，要求合情合理，康絳雪自然應(yīng)道：好。

    出了內(nèi)室，康絳雪又去了主殿，那尊金身大佛肅然危坐，再看還是覺得高大威嚴(yán)。

    小皇帝細(xì)細(xì)看了一會兒，忽聽殿外傳來了些許腳步聲。

    小皇帝來明光寺的事情別人不知，因此其他要來拜佛的人也在照常通行，一位衣著華貴的中年美婦在幾個丫鬟的攙扶下紅著眼睛踏進(jìn)來，婦人的衣擺上沾著不少雪水，看起來像是在殿外已經(jīng)叩了不少的頭。

    美婦人低低啜泣，冷不丁抬頭看見小皇帝，又驚又喜：陛下？！

    康絳雪隱隱覺得這位婦人有些眼熟，但認(rèn)不出是誰，平無奇見狀湊到小皇帝耳邊提醒道：陛下，這是陸侯夫人。

    陸侯爺?shù)姆蛉?，便是陸巧的母親，康絳雪反應(yīng)過來，心里頭頓時(shí)一驚。下一刻，美婦人便牽住了他的手，激動地哭訴道：真沒想到會在這里看到陛下，佛祖保佑，我兒終是有救了！陛下，您快去看看我兒吧，您再不去看他，他怕是要病死了！

    想到陸巧，康絳雪的心便亂成一團(tuán)，聽到他病了，腦中更是一陣轟鳴。

    自上次和陸巧不歡而散，康絳雪完全沒有再見過陸巧，又因?yàn)殛懬蓚耸㈧`玉和盛靈犀，這些日子他對陸巧的消息也一概不曾問過，今日忽地聽到人病了，康絳雪竟有種恍如隔世之感。

    小皇帝對陸巧的感覺太過復(fù)雜，許許多多的情緒交織在一起，以至于根本理不清楚，只能遲鈍地問道：他病了？

    陸侯夫人抹了抹眼淚，哀聲道：病了好幾日了，一開始只是心情郁悶不吃不喝，白日里不停地練武，誰知前兩日忽然倒下，高燒不退，水米不進(jìn)，半睡半醒。臣婦一直陪著巧兒，偶爾聽見巧兒會叫陛下的名字，早就想請陛下來看看，誰知一提起這事來，巧兒說什么都不依，甚至還要動刀劍。臣婦真的沒有辦法，只能聽他的，奈何今日燒得實(shí)在嚴(yán)重了，臣婦真怕他就這么睡過去，再也醒不過來

    陸侯夫人還在說，康絳雪卻已經(jīng)完全聽不進(jìn)去了，他知曉陸巧的為人，也記得陸巧對盛靈玉、盛靈犀的所作所為，他生氣，無法接受，有時(shí)甚至怨恨可對他自身而言，他沒有資格指責(zé)陸巧的不是，陸巧待他一直都很好，很好很好是小皇帝想還都還不上的好。

    陛下，巧兒如今就住在山下，若陛下晚上得空，能不能來看上一眼？巧兒平時(shí)和陛下玩得最好，陛下來了，他的燒說不定就能退了。

    康絳雪許久不曾答話，末了，終是從陸侯夫人那里問詢了住址。

    陸侯夫人千恩萬謝地離去，康絳雪心中嘈亂，又聽身后傳來盛靈玉的聲音：陛下。

    盛靈玉說話的聲音來得突然，和陸夫人離去就在前后腳，小皇帝心里震動，無法確定剛才的對話有沒有被盛靈玉聽到。

    但盛靈玉不提，康絳雪自然也沒有必要主動提起，只和盛靈玉一道出門，由僧人引路四處逛逛。

    天色已經(jīng)接近傍晚，皇帝的車隊(duì)在這大雪之中走起來特別地麻煩，康絳雪決定今夜留宿在寺中，明日再走。

    趁著這點(diǎn)空閑時(shí)間，小皇帝和盛靈玉一起在雪中走了一段，路過后山之時(shí)，遠(yuǎn)遠(yuǎn)看到有一株紅梅生在雪海之中。

    紅梅傲雪，難免令人駐足，康絳雪不由得想要靠近些看看，可不等邁步，僧人忽地出聲提醒道：陛下小心，莫要靠得太近。

    康絳雪其實(shí)不需要提醒也能看見這梅花生的位置特別兇險(xiǎn)，它生在后山崖壁的邊緣，只要向前一步，就是一處懸崖，不過具體多高，還是需要自己看一眼才能清楚。

    小皇帝探頭小心地估量了一下，確認(rèn)那懸崖足足有十多層樓那般高，不由嘆道：深淵一般。

    盛靈玉亦低低道：若是跳下去，想來別無生路。

    旁人都是說怕掉下去，可盛靈玉說的卻是跳下去，康絳雪一時(shí)覺得有些不舒服，沒等反應(yīng)，盛靈玉已經(jīng)神態(tài)如常地向著他轉(zhuǎn)過來道：等陛下回程之時(shí)，微臣為您攀折一枝。

    第74章

    盛靈玉那般自然，康絳雪便也應(yīng)聲道：好。

    兩人在崖邊又看了一會兒梅花，冷得手腳都有些疼痛方去房里休息。

    皇帝出行，明光寺準(zhǔn)備的房間很多，康絳雪和盛靈玉并不在一個房間，不過這日的晚膳，康絳雪選擇了和盛靈玉一起用。

    隔了這些時(shí)日，小皇帝又一次看到了盛靈玉左手持筷，但令他驚訝的是，盛靈玉比他想象之中靈活了許多，若不著急慢慢來，看起來幾乎和尋常人并無異處。

    康絳雪看在眼里，不由得聯(lián)想到了盛靈玉左手持劍的可能性，不過持劍和持筷的難度相差太多，怕盛靈玉多想他也并未提起，晚膳用過后便回到自己的房間，一直到夜色變深才帶著平無奇悄無聲息地出了房門。

    陸侯夫人說的話不像作假，既然陸巧重病，他不管是出于身份還是個人終究是要去的。

    康絳雪走得輕悄悄，關(guān)門也小心翼翼，可剛剛踏出不遠(yuǎn)，隔壁盛靈玉的房門便吱呀一聲推開，康絳雪僵在原地，慢了兩秒方回過頭，盛靈玉就在門口，一身黑色衣袍和滿地的落雪對比極其鮮明，遠(yuǎn)遠(yuǎn)望著他。

    康絳雪等盛靈玉說些什么，可盛靈玉什么也沒說，甚至連小皇帝要去哪里都沒有問。

    康絳雪沉默一陣，最終也只是道：朕一會兒便回來。

    盛靈玉道：好。

    康絳雪猜想，盛靈玉定然是知道他要去哪里，陸侯夫人和小皇帝的對話，盛靈玉總歸是聽到了一些。可這一次，他沒有像曾經(jīng)面對楊惑一樣叫他不要去，也沒有像之前面對苻紅浪那樣跟著他一起。

    他只是目送他。

    小皇帝走出了很遠(yuǎn)后回頭看了一眼，盛靈玉的黑袍還在門口隨風(fēng)搖晃，說不清為什么，他的心跳得格外地厲害，在馬車上時(shí)那股隱隱作祟的不安感變得更加強(qiáng)烈，讓他有種回頭奔跑過去擁抱住盛靈玉的沖動。

    平無奇喚道：陛下？

    康絳雪回過神來，強(qiáng)行壓制住自己洶涌的情緒，不用平無奇再催促，他頭也不回地坐上了能在山間抬行的小轎，臨行之時(shí)，他叮囑道：給盛靈玉多留幾個人。

    平無奇十分疑惑：給盛大人派人？盛大人自己就是御前侍衛(wèi)。

    康絳雪道：留就是了。

    平無奇只得應(yīng)了。

    小轎一路下了山，因路上的積雪路滑，這段路程走得并不快，到了山下，立刻便有陸家的人接了小皇帝，帶著小皇帝去了一處寬敞富貴的宅院。

    雖是夜間，陸巧在遠(yuǎn)郊的大院還是燈火通明，恍如白晝。院子里烏壓壓一堆人，俱是丫鬟和隨從，隨時(shí)準(zhǔn)備進(jìn)屋伺候，人數(shù)之多，陣仗之大，和小皇帝的亦無甚差別。

    康絳雪知道，陸巧正是在這樣溺愛的環(huán)境中長大，他和原本的小皇帝是真正的一類人，千嬌百寵，不足為奇。

    跟著引路人進(jìn)了內(nèi)室，屋內(nèi)的人數(shù)也不少，見了康絳雪又是跪拜又是側(cè)身，好不容易才給小皇帝讓了一條路。

    陸侯爺和陸侯夫人都在，一同守在陸巧的床前，康絳雪和兩人對視，一眼便看到了陸侯爺和陸侯夫人焦急的臉色，便是這一眼，叫他對于陸巧的狀況多了無盡的真實(shí)感。

    陸巧真的病了，而且比他想的更重一些。

    陸夫人向著床上帶著希望喚道：巧兒，你快看看誰來了。

    床上之人并無動靜，康絳雪掀起帷幔，在床邊坐下，終于看清了陸巧的模樣。昔日生龍活虎的陸小侯爺雙目緊閉，臉色泛著一種很容易便讓人覺得驚恐的青白。

    康絳雪一時(shí)間有些梗塞，說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任他如何想來，陸巧這一場病的起因都和他脫不了干系。陸巧絕不會為了盛靈玉不吃不喝熬到重病，他如此強(qiáng)烈地怨恨以至于為難自己只會源于小皇帝。

    立場的不同，讓康絳雪極其地?zé)o力，他凝望著陸巧，什么都說不出口。陸侯夫人看著心焦，催促小皇帝道：陛下，您喚喚巧兒。

    康絳雪終于開口道：陸巧是朕，你聽見了嗎？朕來看你了。

    康絳雪喚了足足七八聲，床上的人才有了些動靜，陸巧的眼睛微微轉(zhuǎn)動，只是如此，已經(jīng)使得陸侯夫婦驚喜萬分，陸侯夫人歡喜道：巧兒聽見了！來人，快拿些米湯來！快點(diǎn)！

    送湯水的丫鬟很快便過來，用湯匙將米湯送到陸巧的嘴邊，陸巧并不吞咽，那湯水便順著陸巧的唇邊流下，滑到了頸間。

    陸侯夫人急忙望向小皇帝，康絳雪又道：陸巧，聽話，把它咽下去。

    康絳雪并不知自己的話有沒有效果，但在他持續(xù)不斷地說了幾次以后，陸巧當(dāng)真咽下了一口。陸侯夫人大喜過望，親自喂給陸巧，小皇帝一同陪著，時(shí)不時(shí)地催促幾句，終是給陸巧成功喂下了一小碗。

    太好了陸侯夫人低頭垂淚，陸侯爺也松了一口氣，康絳雪看在眼中，心中更加沉悶。便是這時(shí)，床上傳來一聲十分輕微的呼喚：阿熒。

    康絳雪猛地一驚，立刻去看，陸巧輕輕睜開眼睛看了小皇帝一眼，隨即又昏睡了過去。

    看上去沒什么變化，陸府的醫(yī)者湊上來給陸巧探了探額頭之后卻有幾分驚喜道：出汗了！

    康絳雪側(cè)眼去看平無奇，平無奇輕聲道：燒要退了。

    陸巧一直高熱不退，若能退燒，便是有所好轉(zhuǎn)，康絳雪心情起起伏伏，聞言和陸侯爺夫婦一起心中一松。

    若陸巧出了事他心里到底是過不去的。

    好轉(zhuǎn)了便好。

    小皇帝在陸府停留許久，待了將近一個時(shí)辰才告辭。

    起身之時(shí)，康絳雪的衣擺被一股力拉了一下，他這才注意到原來陸巧在昏睡過去之前看他那一眼時(shí)，手用力抓住了他的衣擺，力道之大，一直到現(xiàn)在都不肯松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