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何必

    康絳雪心頭鈍痛，卻再也說不出責(zé)備之語，他問海棠道：有吃的嗎？

    海棠忙回道：什么都有，早在內(nèi)殿備著了。

    康絳雪道：朕餓了。說完，他對盛靈玉道，一起吧。

    有小皇帝在，盛靈玉終是到了餐桌上，他看起來并無食欲，但在小皇帝的目光之下，張嘴吃了一些。

    這個(gè)過程對于彼此都是一種心理煎熬，盛靈玉的右手廢了，最輕的湯匙也不能握緊，只能用左手進(jìn)食，可左手不是慣用手，如何能用得順暢？盛靈玉這頓飯吃得磕磕絆絆，好幾次都僵在餐桌上。

    但盛靈玉什么都沒說，他沒有停下，也沒有叫疼。

    康絳雪便也默默地看著，偶爾自己也吃上兩口，對盛靈玉滑落食物的樣子視若無睹。

    不提，不戳破，便沒那么傷人，沒那么痛楚。

    用完早餐，平無奇來回稟了盛靈犀的情況，說盛家姑娘早上醒了一次，此刻又睡了過去，但身體正在好轉(zhuǎn)，不必太過憂心。

    康絳雪略略心安，問道：此時(shí)移動(dòng)可會(huì)有影響？

    平無奇道：只要安排得妥當(dāng)，宮人手腳輕些，不妨事。

    康絳雪道：落霞宮那邊？

    平無奇道：陛下放心，都已經(jīng)安排好了。

    盛靈犀之后要入主中宮，但在大婚之前待在小皇帝所在的正陽宮于理不合，于盛靈犀的名聲也不好，只能換個(gè)地方暫且安置?？到{雪點(diǎn)點(diǎn)頭，同意了下午將盛靈犀移去落霞宮的決定，交代完這些，他望向盛靈玉，問道：你去送她嗎？

    盛靈玉沉默，最終搖頭。

    果然還是如此。

    盛靈玉無法輕易邁過心中的那道坎，康絳雪有所預(yù)料，也不勉強(qiáng)，只對盛靈玉道：朕也給你安置了房間，正陽宮的偏殿，以后你便留在這里，留在朕的身邊。

    康絳雪要立盛靈犀為皇后的消息已經(jīng)人盡皆知，可他對盛靈玉的安排卻一直沒有說出口，現(xiàn)下終于有機(jī)會(huì)和盛靈玉道：朕封你做朕的御前侍衛(wèi)，官職從四品。

    從四品的官職看似不高不低，但目前已是御前侍衛(wèi)中能封的最高品階，不想盛靈玉的反應(yīng)平平淡淡，在小皇帝開口時(shí)，甚至露出了一絲茫然之態(tài)。

    做決定的時(shí)候，康絳雪只考慮到盛靈玉的安危、盛家的榮光，此刻見盛靈玉如此神情，他才意識到自己并沒有問過盛靈玉的意見，康絳雪驚訝道：你不愿意？

    盛靈玉沒有點(diǎn)頭也沒有搖頭，他低頭看著自己拿筷子的左手，輕聲道：我還配嗎

    這句話音量低得幾乎聽不見，可康絳雪聽起來卻又重又沉，宛如轟鳴。

    他和盛靈玉的許多次見面，他都在對盛靈玉發(fā)出嘲諷，蠻橫地說盛靈玉不配，每一次，盛靈玉都恍若未聞一笑置之，而這次，盛靈玉竟然自己說出這話，康絳雪只覺得如尖刃入體，刺得他幾乎說不出話來。

    靜默了好幾秒，小皇帝將將忍住鼻腔中的酸意，對盛靈玉道：你是手?jǐn)嗔?，又不是人斷了，仔?xì)養(yǎng)著，以后還是能

    說著，康絳雪自己也知道這話聽起來多么自欺欺人，他和盛靈玉都清楚，這只持劍的手，很難再好了。

    可是這種時(shí)候

    康絳雪不知自己還能說什么。

    兩相沉默中，一個(gè)白色毛團(tuán)忽然跳上了康絳雪的大腿，圓圓的身子一挪，掉下了兩個(gè)圓滾滾的小糞球。

    小皇帝心中壓抑，根本反應(yīng)不及，只能慢半拍地看著這幾日都沒來得及搭理的小玉在他身上進(jìn)行排泄。

    康絳雪傻了眼，盛靈玉也在發(fā)呆，這幅沒有阻攔的畫面急得海棠一股腦沖過來，抱起囂張的傻兔子大聲罵道：小玉！你個(gè)小瘋子！

    小玉二字喊得元?dú)馐悖鸬每到{雪耳朵都疼了，可小皇帝因?yàn)橥壬隙喑龅耐米邮憾纳翊笳?，什么都顧不上?/br>
    海棠也很著急，問道：陛下，要不要先去換件衣服？

    答案無疑是肯定的，康絳雪立刻起身，走出兩步才想起盛靈玉，他匆忙回頭，看到盛靈玉正望著他。

    盛靈玉對他道：陛下去吧。

    盛靈玉說話的神情非常平靜，似乎已經(jīng)從剛才的沉重對話之中脫離，他的目光斜斜落到小玉身上，出神地注視。

    康絳雪養(yǎng)了小玉許久，羞恥感日日消磨，早忘了這個(gè)玉字源自何處，又因著急換衣服，當(dāng)下并未多想，點(diǎn)點(diǎn)頭先離去片刻。

    這一趟換衣服折騰了一刻鐘，可等康絳雪換好衣服回來，盛靈玉已經(jīng)消失不見了。

    康絳雪問起盛靈玉的蹤跡，海棠略有些喜悅地回道：盛公子，不，是盛大人，盛大人剛剛?cè)テ钕词恕?/br>
    磋磨了這許多日，盛靈玉身心俱疲，一直沒有做過休整，身上穿的也是舊衣，現(xiàn)在愿意洗漱打理，怎么看都是個(gè)很好的趨勢。

    康絳雪便也跟著欣喜了一刻，又細(xì)心叮囑海棠最近對盛靈玉多加照拂。

    盛靈玉離去之后，康絳雪自行消磨到了傍晚。

    隨著時(shí)間臨近小皇帝和苻紅浪的約定之時(shí)，康絳雪開始有些坐立難安。

    平無奇看在眼中，憂心問道：陛下可是在害怕？

    康絳雪回道：可能，朕也不知道。

    平無奇并不理解這模棱兩可的回答，康絳雪亦不知該如何解釋，他自己都有些混亂地?cái)⑹龅溃弘抻行囊獡屢粨?，但其?shí)知道自己搶不過，可朕不能不搶，偏偏又擔(dān)心搶了反而畫蛇添足重蹈覆轍不如不搶

    平無奇果真聽不明白，說話的康絳雪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在夜色初要降臨之時(shí)，康絳雪穩(wěn)定心神，對平無奇道：罷了走吧。

    此時(shí)出發(fā)其實(shí)還有些早，但康絳雪想避開盛靈玉，有意提前出發(fā)，然而他在昏暗的天色中踏出門時(shí)，一眼便看到了等在門外的盛靈玉。

    盛靈玉換了一身整潔的新衣，重新束了發(fā)，雖看起來還是清瘦，眼下有著難以掩飾的疲倦，但總歸比之前看起來好了許多。

    盛靈玉站在門外，似乎早就等在這里。二人視線相撞，他對康絳雪道：微臣與陛下同去。

    第65章

    之前被盛靈玉親耳聽到了和苻紅浪的談話，盛靈玉性格使然，定然會(huì)有一番阻攔，康絳雪心中對此多少有所預(yù)料，因此這一刻，也說不上有多么驚訝。

    盛靈玉擔(dān)心小皇帝，可康絳雪為了盛靈玉著想亦有自己的堅(jiān)持，他淡淡道：不行。

    盛靈玉還是道：微臣與陛下同去。

    盛靈玉一直垂著眼，但態(tài)度堅(jiān)決，攔在路前一動(dòng)不動(dòng)，康絳雪回絕兩次，他都似沒有聽到一般，并不肯讓路。

    他非去不可眼前的人似乎渾身上下充滿了這個(gè)意圖。

    康絳雪不想在這種時(shí)候再不小心對盛靈玉說出什么難聽之言，一時(shí)間陷入了短暫的僵持。就在此時(shí)，盛靈玉道：陛下說過，想和陛下要東西，只要開口懇求就好，像陛下這樣良善之人最經(jīng)不起人求，陛下微臣求您了，讓微臣一起去。

    盛靈玉的聲音刺得康絳雪心酸鼓脹，康絳雪什么都明白，盛靈玉擔(dān)心他，想要保護(hù)他，可他是去見苻紅浪，這樣的處境之下，他不能帶著盛靈玉一起。

    盛靈玉才剛剛得到喘息他還需要更多喘息的時(shí)機(jī)。

    康絳雪拒絕道：朕不是一個(gè)人，朕可以

    盛靈玉忽然將小皇帝打斷：但我是。

    康絳雪被說得一愣，竟是沒有聽明白：什么？

    盛靈玉道：我是一個(gè)人，所以陛下別留我一個(gè)人在這里。

    一瞬間，康絳雪什么話都說不出口了，他能拒絕盛靈玉對他的許多好意，可他忍受不了盛靈玉這樣的一句話。

    只這一句，盛靈玉便攪碎了康絳雪的心臟，讓他退縮，讓他讓步，讓他心軟。

    小皇帝的心太痛。

    唯有點(diǎn)頭。

    這一趟最終還是帶著盛靈玉一起去了，不過到達(dá)重華殿之后，康絳雪并沒有允許盛靈玉進(jìn)門。

    和苻紅浪接觸的風(fēng)險(xiǎn)太大，小皇帝叫盛靈玉獨(dú)自留在重華殿的階下，和大門保持了很長的一段距離。

    這是康絳雪劃出的底線，盛靈玉雖然沉默許久，最終還是選擇了默默遵從。

    康絳雪不知盛靈玉在想什么，但他心情沉痛，刻意回避了盛靈玉的視線，只帶著平無奇到了大殿門前，由宮人們?yōu)樗ㄩ_了大門。

    大門一敞開，殿內(nèi)的暖風(fēng)便撲了上來，康絳雪心中早就有了要見苻紅浪的準(zhǔn)備，卻沒想到門一打開，苻紅浪就站在他眼前，笑瞇瞇地望著他。

    康絳雪微微一愣，苻紅浪已經(jīng)笑著摟住他，視線向著階下看過去，意味深長道：他果然跟來了。

    聽起來像是早就預(yù)料到盛靈玉會(huì)來，又像是對盛靈玉很有興趣，康絳雪藏在心里的擔(dān)憂立刻升了起來，他不自覺地掐住苻紅浪的手臂，有點(diǎn)不高興地道：怎么，你等的不是朕？

    苻紅浪目光還望著遠(yuǎn)處，帶笑道：自然是熒熒。

    康絳雪問道：那你現(xiàn)在在看什么？

    那話里不悅的語氣里帶著一些緊張，苻紅浪故意歪解道：熒熒吃醋了？

    康絳雪哪里能回話，而這時(shí)，苻紅浪忽然扭過小皇帝的身體，扶著小皇帝的下巴一起向著下方看過去，苻紅浪問道：熒熒沒有看見？

    康絳雪：看見什么？

    苻紅浪輕笑一聲，望著夜色之中延伸而下的臺階，望著那個(gè)凝視著自己和小皇帝的身影，緊貼在康絳雪的耳畔道：黑暗。

    黑暗？

    什么黑暗？他說的是夜色？

    康絳雪本以為苻紅浪要將話題扭轉(zhuǎn)到盛靈玉的身上，不想苻紅浪的回答會(huì)如此地不知所謂，不過苻紅浪本就是這樣一個(gè)讓人無法理解的人，他不知苻紅浪是在想什么，又是不是故意嚇唬他，他只看到了盛靈玉，而盛靈玉也無疑看到了苻紅浪摟著他說話的畫面。

    康絳雪不想再這樣耽擱下去，他用手肘懟了下苻紅浪的胸膛，問道：你是打算一直在這里說話？還進(jìn)不進(jìn)去？

    苻紅浪被打中胸口，還是笑盈盈的，這人終于將視線收回移到了康絳雪的臉上，看著眼前神情豐富的臉，苻紅浪身上出現(xiàn)了一種極為寵愛縱容的假象，他讓開一側(cè)的空間，干脆利落地關(guān)上門道：自然是進(jìn)去，和熒熒慢慢說的。

    門被關(guān)上，夜色和盛靈玉一同被留在了視線之外，平無奇又留在了外殿，只有小皇帝和苻紅浪兩人到了內(nèi)殿落座。

    供人閑聊的桌案上擺了酒壺和酒杯，酒也早被斟好，滿是供人對飲的和諧之態(tài)，可康絳雪哪有和苻紅浪對酌的關(guān)系和心情，若不是站著顯得他太過窘迫，他甚至都不想坐下。

    小皇帝直白地開口道：你的條件到底是什么？

    開口就是這句，沒有任何寒暄和鋪墊，苻紅浪被逗笑了。他是個(gè)反派人物，站沒站相，坐沒坐相，此時(shí)更是歪在桌案上，對小皇帝道：熒熒怎么這么急？難得臣為熒熒準(zhǔn)備了一壺好酒。

    康絳雪并不理會(huì)他，又一次道：說你的條件。

    苻紅浪并不氣惱，舉起酒杯晃了晃，他似是對這杯酒很是喜愛，凝視著晃了好久，這才道：臣要從熒熒手中，取走一樣對熒熒來說像性命一樣重要的東西。

    這個(gè)條件聽起來便自帶一種危險(xiǎn)和切膚之痛，康絳雪神情緊繃，握住了拳頭。

    對他而言像性命一樣重要的東西

    康絳雪忽然被苻紅浪的條件問住了。

    不是他不恐懼，而是他從來沒有思考過，他真的不知道，對穿書者的他而言有什么東西可以和他的性命一般重要。

    苻紅浪果真是極為擅長玩弄人心的人，不過一句話便迫使康絳雪進(jìn)行了仿佛磨難一般的思考。

    好半天，康絳雪試探著問道：你要盛靈玉？

    苻紅浪從未到達(dá)眼底的笑意忽然無限加深，他眼睛彎彎，笑意滿滿道：哦？對熒熒來說，盛靈玉和熒熒的命一樣重要？

    康絳雪只能啞然，他有感覺到盛靈玉并不是苻紅浪的條件，若苻紅浪想要盛靈玉，只需要強(qiáng)取豪奪，根本不必和他談條件，可這個(gè)問題太過誅心，他思考了很多很多，最后得出的答案只有盛靈玉。

    盛靈玉現(xiàn)在對他而言

    確實(shí)是最重要的。

    他不愛皇位，不愛權(quán)力，不愛財(cái)富，他甚至可以不要尊嚴(yán)。

    康絳雪自覺被苻紅浪算計(jì)了一下，他自己都不知道最重要的東西是什么，苻紅浪如何能知道？想來剛才那個(gè)和性命一樣重要的東西的說辭只是在套他的話而已，不可能是真的條件，于是干脆不再深想，問道：你到底要什么？

    苻紅浪沒有回答，反而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桌上的酒杯，看起來若小皇帝不喝，他就打算一直拖著。

    康絳雪無奈，只能舉起酒杯，和苻紅浪碰了下，一飲而盡。

    說來奇怪，苻紅浪說這酒是特意準(zhǔn)備的，但他自己并沒有喝，而康絳雪入口之后，亦沒覺得這酒有什么難得之處，味道清淡，沒多少酒味，口感倒像是喝了杯白水。

    然而心中有事，康絳雪也顧不上那么多，放下酒杯不耐煩道：行了嗎？

    苻紅浪笑容怪異，問道：熒熒喝得這么盡，就不怕臣給你下毒？

    又是一個(gè)玩弄人心的問題，這次康絳雪有所準(zhǔn)備，他確定地回道：像你這種人，若要?dú)⑷耍欢▽⒍舅帞[在別人的面前，還要特意告訴他這是毒藥，欣賞人中毒的痛苦是你的愛好，但看別人的恐懼之態(tài)更能讓你愉悅，你不可能用這種方式下毒。

    這話無疑說中要點(diǎn)，苻紅浪一邊笑一邊輕嘆道：熒熒，你變得無趣了。

    若能在苻紅浪心中變得無趣，康絳雪求之不得，正要再次發(fā)問轉(zhuǎn)回正題，苻紅浪忽然自己饜足了似的開口道：臣沒有開玩笑，臣就是要從熒熒身上取走一樣很重要的東西，只不過這件東西熒熒現(xiàn)在還沒有。

    第66章

    康絳雪聽得驚住：現(xiàn)在還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