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29)
康絳雪道:因為朕不需要。 盛靈玉道:即便陛下不需要,微臣也會去。 康絳雪急得頭暈,不由道:就為了那什么恩情?!為了報恩你就要自斷羽翼?朕要你報恩了嗎?你是聽不懂嗎?你配得上內廷嗎?你就應該去參軍!去最苦的地方參軍! 盛靈玉又陷入了沉默,他似是真的不知道說什么,好半天都沒說話,良久方道:微臣不是為了報恩,微臣只是自己想這么做。 康絳雪刻意嘲諷道:做什么?!想進宮當官?!找捷徑光宗耀祖?! 盛靈玉道:不是,微臣只是想護著陛下。 第36章 護著他 普天之下會對他說這句話的,恐怕唯有盛靈玉了。 康絳雪覺得鼻腔酸澀,嘲諷的話想要出口一時變得十分艱難。他咬著牙道:你說這種話有什么用,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在做好人?你太天真了,宮墻之中,做好人根本沒有任何用,越好的人越容易被壞人吃掉,像你這樣的,骨頭都剩不下。 盛靈玉靜了靜,沒有說話,康絳雪強忍著又要淚崩的感覺道:所以不要來,你來我也不要你! 自稱又回到了我,說話還有點哼哼唧唧,盛靈玉不由得笑了,康絳雪莫名其妙地看著他,有股子說不出的氣惱。 盛靈玉竟然還笑得出來! 還笑得這么好看! 他明明話說得這么難聽,盛靈玉卻不生他的氣,康絳雪不高興又高興,氣惱難過又有種暗暗的歡喜。 他大概比盛靈玉還要沒救了。 康絳雪不想說話了,哼了一聲,忍不住噘著嘴。盛靈玉估摸了一下時間,道:他們還沒有找到我們,我們想來是安全了,以防萬一我們再等一個時辰,陛下若是累了,就倚在臣的肩頭睡一會兒。 康絳雪陰陽怪氣地問道:你覺得我現(xiàn)在睡得著嗎?誰要倚在你的肩頭?你的肩頭很了不起嗎? 盛靈玉也不生氣,只是靜靜地看著他。片刻后,康絳雪咳嗽幾聲,自打嘴巴縮到盛靈玉的身邊不動了,盛靈玉單手撐住小皇帝的頭,給他尋了個最舒服的位置:可以嗎? 小皇帝又不由得來勁:你廢話怎么那么多?不許你說話! 盛靈玉果然縱容地閉上嘴。 火光倏然將兩個人的影子拉在一起,仿佛將兩人合成了一人,康絳雪昏昏沉沉閉上眼睛,臨睡之前,難以自制地生出一個想法。 他忍不住想:要是這一刻能更久一點就好了。 一點點就好。 他想和盛靈玉再靜靜地相處片刻,沒有惡語相向,沒有刻意針對,就是這么安靜地、平淡地待在一起。 康絳雪睡了過去,盛靈玉卻沒有合眼。 小皇帝的呼吸聲在他的肩頭逐漸平穩(wěn),他始終保持著警惕靜靜守候,燃燒的火星濺上了他的手背,他亦輕輕拂去,不曾讓肩膀動搖分毫。 一個時辰后,太陽尚未升起,天邊泛起魚肚白,盛靈玉背著尚未醒來的康絳雪離開了藏身處。 康絳雪睡得迷迷糊糊,只覺得有些冷,睜開眼正看到天邊剛露出頭的小半個太陽,一抹清晨的陽光從林間照耀而下,像是自天上投下一道光,在擁堵的內心劃開了一道口子。 恍惚之間。 豁然開朗。 那種感覺實在太好,康絳雪和最喜歡的盛靈玉待在一起,在荒無人煙的野外一同看到了第一縷晨光,不知為何,他總覺得周圍的一切都像是在告訴他:會好的。 那是一種美好的預感,于是康絳雪同盛靈玉道:都會好的。 盛靈玉理應對這句沒有任何預兆的話十分不解,可他只是點點頭,回答道:嗯。 沒有任何多余的交流,兩人的心卻像是同步了一般。 盛靈玉又問:陛下的腳冷嗎? 康絳雪答道:冷死了。 微臣把鞋子脫給您。 不要,你走快點就是。 盛靈玉當真走得快了,康絳雪衣衫薄,渾身都不舒服,可心卻輕松得像是能飛起來。兩人在充滿晨露的林間穿行片刻,不遠處傳來了眾多腳步聲和馬蹄聲。 盛靈玉沒有帶著康絳雪四處躲閃,而是留在原地未動。很快,一支上百人的隊伍迎面而來,身上服飾是宮中禁軍標準的銀鎧。 平無奇正在那隊人馬的頭幾位之中,看見小皇帝,還沒下馬就急急呼喊:陛下! 平無奇飛快上前,神情又是焦急擔憂又是哭笑不得,他本身情緒十分內斂,自從伺候了康絳雪,如今也被小皇帝接連的霉運弄得時常將喜怒放在臉上。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康絳雪本來是想說話的,可卻莫名有種犯錯面對家長的感覺,面對平無奇擔心氣惱的眼神,懟天懟地的小皇帝硬是沒敢說話。 平無奇手腳利落地給小皇帝裹上了一層舒適的白色大氅,弄了一雙軟軟的新鞋,又從懷里掏出了小皇帝最喜歡的酥餅,并耗時三分鐘給小皇帝把了個脈,這才長舒一口氣,道:幸好 這一口氣嘆完,平無奇轉頭對盛靈玉道:盛公子大恩,奴才記在心中,等陛下回宮,一定重謝。 盛靈玉淡淡道:為臣者職責所在,不敢居功。 兩邊突然安靜下來,一陣寂靜來得特別不合時宜,平無奇出聲道:盛公子借一步說話。 平無奇的表情并不明朗,尋到小皇帝的喜悅散去之后,現(xiàn)在剩下的竟是一種十分肅穆的沉重??到{雪隱隱覺出了一些不對勁,心里咯噔咯噔的,平白升起一股令人胸悶的心慌。 平無奇和盛靈玉向外走了幾步,兩人說了些什么,從康絳雪的角度無法看到盛靈玉的表情,只能隱隱看到平無奇的口型。 平無奇像是說:歿了。 歿了 什么歿了? 康絳雪心里一瞬間就有了答案,可情感上卻不想相信不想接受。等平無奇回來,他驚惶地拽住平無奇的手腕,顫巍巍問道:盛輝不等說完,平無奇閉上眼,用沉重的神色說明了答案。 死了 盛靈玉的祖父死了。 康絳雪的聲音顫抖:什么時候的事? 平無奇道:一個多時辰之前。 那便是康絳雪和盛靈玉一起待在矮洞里的時候,那時他那么安心,他甚至還在和盛靈玉抱怨撒嬌,盛靈玉的祖父卻在同一個時刻沒有孫子陪侍在床邊,孤身一人撒手人寰。 就是這樣巧,就是偏偏因為他,盛靈玉錯過了見祖父最后一面。 之前的安心在這一剎那變成了千倍萬倍的愧疚感,康絳雪難受得喘不上氣來,他不敢去看盛靈玉,更不敢想象盛靈玉現(xiàn)在會是什么樣的表情,他抵著平無奇的肩膀,雙腿忽然像是站不住一般跪了下去。 平無奇嚇了一跳,急忙撐著他把他送進了早就準備好的馬車??到{雪在馬車中癡怔許久,直等車駕行進的聲音和馬蹄聲都響起來,才顫抖著手腕,拉起了窗口的簾子。 此時正在回程之中,盛靈玉騎著的白馬和他的距離很近,康絳雪看出去時,盛靈玉正在馬上身軀挺直目視前方,太陽完全升起,陽光打在他的臉上,像是融在了其中。 康絳雪覺得自己看不清盛靈玉的臉,望了許久才輕聲問道:你在哭嗎? 盛靈玉回道:沒有,陛下。 康絳雪沒有動,盛靈玉就繼續(xù)目視前方,不知過了多久,盛靈玉忽地道:請陛下先不要看微臣。 康絳雪于是放下車簾,車簾落下前的最后一眼,他看到有一滴淚水自盛靈玉的下頜滑落,掉在了那人的衣襟上。 馬車駛入皇城,路過盛府時停了一刻。 盛家門戶大開,前行的石路兩側都是飄揚的白幡,盛靈玉一身白衣穿行在中央,背影格外地孤寂。 康絳雪看到盛靈玉尚未行到靈堂就跪了下來,身著白色喪服的盛慧妍哭聲哀慟,聲聲質問:你怎么才回來?你怎么能才回來?你知不知道你祖父一直在等你 盛靈玉在那質問聲中一遍又一遍地叩頭,磕得肩膀顫抖,最后趴下去好半天都沒動。 康絳雪痛得無法再看,他催促道:快走。 平無奇看小皇帝面色晦暗,車子離去后輕聲勸道:陛下,盛家主母不知道盛靈玉臨時離去是為了陛下,若她知道,必然不會這樣,陛下不要放在心上。 康絳雪何曾在乎這些,本來就是他的錯,忍耐了這一路,他終于忍不住捂住臉失聲痛哭,怕盛靈玉聽到,他之前連哭都不敢。小皇帝趴在平無奇膝蓋上,不停道:平平,都怪我,都怪我,要不是我被人擄走 平無奇不停地勸:盛大人的病情陛下早就清楚,注定撐不過這個月,只是趕在今日,命數(shù)如此,與陛下何干? 康絳雪還是哭,哭到后面,一雙眼睛腫得不成樣子。 平無奇看不得小皇帝受一點罪,趕緊給他弄了一條浸著藥水的帕子敷在眼睛上,康絳雪的眼淚這才止住,躺在馬車上閉目養(yǎng)神。 平無奇安慰道:回了正陽殿就好了,海棠和小玉都在等著陛下。陛下不要傷神,這一遭牽連甚廣,受了許多罪,陛下好生休息養(yǎng)好身體才最要緊。 康絳雪只是聽著,無力回答。馬車行到宮門口,隊伍忽然沒理由地停住,平無奇正要詢問,忽然車簾被人掀開,一道人影風風火火沖了進來。 有人道:阿熒!你去西郊大營找我了?! 來人正是陸小侯爺陸巧,難怪連禁軍都沒有攔住,平無奇心下有數(shù),便自行給陸巧讓出了座位。陸小侯爺一屁股坐下,完全沒有察覺出正在敷眼睛的小皇帝有什么異樣,滿腔興奮道:你來為什么不提前派人告知我一聲,我要是知道就不去參加那什么破任務了!和一群身份低微的兵魯子待在一起,又煩心又累!還害得我見不到你! 陸巧似是剛從西郊大營里出來,衣服穿的還是西郊大營里方便習武動手的短褂。他剛好在宮門口碰上了小皇帝,對于小皇帝被綁方才得救的事情還一無所知。 沒人跟他說,他自己也沒發(fā)現(xiàn)不對,傻乎乎道:你怎么這個時候才回宮?既然拖到這么晚,怎么不干脆在西郊大營里等我?。堪?,你怎么不說話? 康絳雪沒有一絲一毫的心思開口,陸巧卻還是興沖沖的,他抓住小皇帝的手,笑嘻嘻道:我再跟你說個好事,剛才過來的時候路過盛府,看到一群人鬼哭狼嚎的,門口還掛上孝了,像是盛家那老頭子死了,他這一死,盛靈玉尚無官職,在這皇城之中還算個屁。哈哈!他死得可真好,要是再早死兩年就更好了,省得我恨得夜里做夢都在殺人。 陸巧笑得萬分開懷,實打實地開心,那笑聲落在康絳雪的耳中,一時將康絳雪所有的情緒都給激了起來。 康絳雪忽然爆發(fā),拿起眼睛上的那塊帕子就朝著陸巧砸過去,劈頭罵道:你為什么能說這種話?!盛家死了人,就算怨恨盛靈玉,你連一點做人的道理都不懂嗎? 這一下太過突然,陸巧沒來得及躲開,直接被濕帕子砸在了臉上抽紅了一片。陸巧從來沒受過這等委屈,何況打他的人還是小皇帝,他登時火了,轉過頭就吼道:你打我?!你怎么能打我?!我剛才說什么了?!不管我說什么你也不能打我??! 陸巧急紅了眼睛吼完,慢了一拍才看到小皇帝的雙眼紅腫,狀態(tài)十分不對,他怔了一下,火氣忽然轉為焦急:你這是怎么了?你哭了?你發(fā)生什么事了?!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了?! 康絳雪還沉浸在怒火之中,不理睬這些,只追著陸巧發(fā)問:我們不提盛靈玉,只說盛輝!盛國公為這個王朝在外打了三十年的仗,身上受過無數(shù)的傷,可他不圖名不圖利,他為的是國家,為的是百姓,他是名副其實的盛國公!如今他病死了,你怎么能說出這種風涼話?! 陸巧關心小皇帝的近況,聽了這話好半天才反應過來,可他的反應和康絳雪所想象的完全不同,陸巧十分平靜地回道:我為什么不能說?盛輝本就沒什么了不起的。是,他是打了三十年的仗,可那又如何?他處在那個位置上,那本就是他應該做的,換了旁人受了皇家恩惠也會這樣做,他不是不能替代的,緣何我要對他另眼相待?他就是一條狗,一條自以為忠君愛國自我奉獻的狗,一條掛著人間虛名姑且好用的狗。 康絳雪萬萬沒有想到會從陸巧口中聽到這樣一番話,許是因為陸巧的語氣太過平靜,又許是因為這是他第一次和陸巧討論這些話題,康絳雪忽然發(fā)覺 陸巧原來并不是他認為的被溺愛的熊孩子。 被溺愛是真的,但他絕不是個孩子他是個成人,一個價值觀早就已經(jīng)完全成形的成人。 康絳雪完全說不出話了。 許久,他才沉聲道:照你這么說,這世上根本就沒有不可替代的人,連你自己都是一條狗。 陸巧反駁道:不是啊阿熒,你不明白嗎?你就是不可替代的人,你是皇帝,我的皇帝,你就是這天下最重要、最寶貴,最獨一無二的! 第37章 獨一無二? 不,康絳雪心里非常清楚,他和蕓蕓眾生中任何一個人都沒有任何分別,他們根本沒什么兩樣。 他自小到大受到的教育更在告訴他:人就是人,沒有高低貴賤之分。 然而這些陸巧他不會懂,康絳雪無論怎么和他說,他都不會懂得。 因為他是陸巧,陸巧本來就是這樣子的。 康絳雪忽然之間覺得自己累極了,一股無力感、孤獨感沖得他的頭一陣陣地疼。 他問道:那若是皇帝不是朕呢?若是有旁人當了皇帝呢?皇帝也是可以更換的。 陸巧滿臉震驚,驚訝道:你說什么胡話呢阿熒!你怎么能這么想?是不是誰和你說什么了?還是長公主對你做了什么?阿熒,你聽好,皇帝就是你,也只能是你!沒人能從你手里搶走這個位子,你放心,這個位子一生都是你的,將來也必然會傳給你的血脈,我會好好替你守著的,誰都別想碰。 這些話聽上去再動聽不過,可康絳雪一點都不覺得喜悅,他非常累,累得不想再爭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