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枕斜欹(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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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靜宜被幾個士兵從司令部架出來時,已近晚霞爛漫的薄暮。 她見父親依舊跪在水門汀上,向來寬闊硬挺的身軀,此刻佝僂成一團,仿佛肩上壓著洶洶風雪。 可憐的父親……他還不知道風子遇難的噩耗。 靜宜咬著顫抖的雙唇,剛想往父親身邊走去,卻只聽紀華陽冰冷無情的嗓音傳來,“少帥有令,請夫人速回司令府?!?/br> 赫連澈方才向她鄭重承諾過,他會好好處理此事,但需她乖乖回府,不準徒生枝節(jié),惹他擔憂。 他說,無論是否能為風子洗刷冤屈,自己都會用最盛大的軍禮厚葬于他,定讓他死后哀榮,走得風光體面。 凌靜宜深深凝望父親,在紀華陽百般催促中,方兩腿無力,被人攙扶著,上了??吭诼放缘膴W斯汀汽車。 紀華陽送走凌靜宜后,沉步走到凌父面前。 “有勞紀先生,可是少帥愿意召見?”男人方才黯淡渾濁的瞳孔,瞬間迸射一縷希冀的光。 紀華陽皮笑rou不笑,“少帥請您先回去,待后日飛行編隊回城。少帥會親自去府上,給凌老爺一個交代?!?/br> “后日……”男人呢喃,“我兒等不到后日。紀先生,如若凌某沒有猜錯,恐怕今晚永軍就要對全國通電此事?!?/br> 紀華陽神色微凝,昨日秘書部連夜起草文件,現(xiàn)已在發(fā)往全國各大報館路上,為尋得輿論支持,甚至還發(fā)予不少同永軍關系頗親的當?shù)卣汀?/br> 自是照原計劃將整件事推在凌子風身上,全然是他個人行為,同永軍沒有半分關系。 當然永軍對此事,除了震怒,亦悲愴萬分,主動請求南北政府原諒,愿意拿出錢銀安撫北平民眾,以避免兩軍交鋒,生靈涂炭。 “乞紀先生憐我年邁,膝下唯有這一獨子,姑且讓我跪在此地等候少帥,盡一盡人父之情,為我兒辯白幾分。百年之后魂歸九泉,不至無顏面對發(fā)妻。” 他知曉,自己只要一回府,凌子風便徹底沒有了指望。 畢竟錦上添花到處有,雪中送炭世間無,人情炎涼,自古皆然。 除卻他,再沒有人可以相救。 “凌老爺?shù)娜雀感?,當真令在下動容??梢舱埩枥蠣攧e忘了,您除卻是凌校尉父親,更是少帥岳父。普天之下,豈有岳父跪女婿的理?凌老爺這般一意孤行,是想將少帥置于大逆不道,不仁不孝的境地嗎?那么少帥向來拯萬民于水火,奠國家于磐石的光華形象,便將徹底毀之殆盡,難道這就是凌老爺所希冀看到的?” 話音兒墜地,凌父當即背后一凜,再不敢說什么,只是抖著虛弱身體,顫巍巍從地上爬起,默然離開。 葉聲如雨,月色似霜。 “聽到消息沒?聽說凌老爺在司令部跪了一天一夜,少帥都不肯見他?!?/br> “我要是少帥,我也不見他。這種出賣永軍的家伙,就應該拖出去吃花生米,挨槍子。虧我還真以為他是什么好東西,平日里直拿他當英雄看待?!?/br> “誒,我看這凌府是兔子尾巴,長不了嘍?!?/br> 小丫鬟聽到廊下士兵紛紜議論聲,忙皺眉將合歡花窗欞掩上,她生怕少奶奶聽到,心里愈加難受。 曼卿翻箱倒柜,將凌子風所有衣裳尋了出來,正拿起針線流著淚往里繡花,絲絲縷縷,密密匝匝,皆是竹報平安的樣式。 一叢叢碧綠盎然翠竹,蓬蓬插在白瓷瓶里,瓶面上用銀紅絲線繡著小小的“安”字。 平安…… 她只想他平安歸來。 自永軍通電全國后,各方反響猛烈,尤其是南北政府。他們拒絕和談,獅子大開口,提出天文數(shù)字的賠償。 這一切都遂了赫連澈等人心意,他們等的就是南北政府坐不住,主動發(fā)動戰(zhàn)爭,便能順勢而為,一舉攻到北平去。 正中午金陽熾烈,凌府廳堂擠滿宛城耆老,然而哪怕再多的人,這里依舊是一派沉沉死氣。 男人站在一軸馬遠的柳岸遠山圖前,身姿挺拔峭立,似是在賞畫,又似在想心事。 光線明亮射落他緊繃的俊臉,眸光幽暗,不怒自威。 為了讓自己顯得狀態(tài)欠佳,他甚至來時特地沒有刮胡子,線條冷硬的下頷,青青布著一圈胡茬,帶著幾分悲切的頹廢。 門口傳來匆匆腳步聲,他轉過身,抬眸望去,是白著臉,心急火燎趕來的少女。不過幾日未見,竟憔悴得宛如一個待亡之人。 不過沒關系,他會激情烈烈地將她壓在床上鞭撻抽插,他健碩的身軀會重新滋潤她的花蕊,讓她再度瀲滟嬌媚。 蘇曼卿不顧他人紛紛射來的驚異目光,只是緊攥掌心,慢慢往前走去,緊張得連呼吸都快滯住。 許是攥得太緊,她被繡花針戳傷的指尖,沁出了顆顆血珠,一滴滴墜濺地面,宛若森羅地獄里徐徐盛開的曼陀羅花。 印學海跪在正堂中央,滿臉黑灰,兩頰深深凹陷,整個人疲憊無力,似剛從飛機上下來,連飛行服都沒來得及更換。 曼卿知道這次任務,便是他擔任凌子風僚機,遂輕步走到他身邊,甚至朝他微微一笑,柔聲問,“凌校尉呢?!?/br> 僚機回來了,那他是不是也回來了。 印學海抬眸望向她,稚嫩的臉龐滿是愧疚歉然,他朝她重重磕了個頭,哽咽回,“師母,凌校尉死了。” 這話如一記重棍,劈頭蓋臉砸在女人頭上,她僵僵地站在那兒,美麗的瞳孔霎時止住轉動,臉頰血色全無,仿佛一具即將被人打破的泥水雕塑。 印學海見她這樣子,忍不住潸然淚下,又朝她磕了個頭,張嘴回道。 “返航時,凌校尉擅自脫離編隊,我身為他的僚機,奉命保護他,便立刻一路緊隨,只見他將攜帶的叁顆炸彈,全部投入了北平的鬧市區(qū),之后駕機逃往公海??墒莿偟焦?,他左側發(fā)動機便起火燃燒,有許許多多黑煙從里面冒了出來。我看到凌校尉打開座艙蓋,摘下飛行頭盔,試圖跳傘,但戰(zhàn)機墜落的速度實在太快了……” 他說完閉上眼睛,蔚藍色的天空,那架被他動過手腳的噴火,在熊熊火光中,翻滾著筋斗,沉沉墜入大海。 黑魆魆機油,隨著涌動的波浪,在海平面慢慢擴散。 這副畫面將是他永生都揮之不去的噩夢。 室內靜得落針可聞,凌父仿佛早就預料到這個結局,只是無力坐在紅木椅上,兩只手深深插入發(fā)間,肩膀微顫,無聲哭泣。 “我不信……你在說謊……風子……風子……他答應過我……他明明答應過我……要生生世世守著我……怎么可能會死……” 曼卿向來甜潤的嗓音,此時卻像是網(wǎng)了一把亂絲,聽得人支心攪腹般疼。不少小丫鬟都紅著眼,在靜悄悄抹淚。 “師母,我并未說半字謊話。一切皆是我親眼所見。” 面對印學海的鑿鑿言辭,曼卿渾身仿佛被抽干了最后一絲生氣,呆滯著眼眸,無力跌倒在地。 ——“小曼曼,我只讓你等我這一次,以后不會了?!?/br> ——“絕命獨狼讓別人做去,我只要守著你和天天?!?/br> ——“風箏會飛走,而我不會,無論我飛多遠多高,你永遠掌著那根線。” 他明明答應過自己,出了這趟任務,就再也不會離開她和天天。 他明明說過,自己永遠掌著他的風箏線。 可是現(xiàn)在! 曼卿瘋了一般跑出廳堂,直往自己院落奔去。 她將柜子里的煙灰色呢子空軍制服找出來,小心翼翼捧在手心,就往門外奔,嘴里念叨著,“風子……等我……” 然而還沒有走幾步,便被人猛地大力拽住手腕。 赫連澈望著小女人淚流滿面的臉,粗暴斥責,“你發(fā)什么瘋?” 她撕心裂肺地沖他大吼,“我要去找他……給他收尸……我不能讓他一個人死在冰冷的海底……孤零零的……我不能……” “你知道海有多大么?”男人濃眉微皺,嘆了口氣,“風子向來志在四方,最向往的就是無拘無束,說不定自由的大海,反倒是他最好的歸宿。” “我不管,天涯海角,我都要找到他!”曼卿不顧赫連澈阻攔,硬生生要闖出門去。 男人不讓,她就發(fā)狂般,在他手上又掐又咬,兇狠得簡直像是一頭小母狼。 “啪——” 赫連澈忍不住,一巴掌扇過去,狠狠抽打在她左臉頰。 曼卿直被打得頭往右偏轉,墜鴉髻上的紫玉釵,也跟著“嗒”一聲落在地上,滿頭青絲在金光中搖曳輕舞。 她腦袋嗡嗡地亂響,雙眼擦黑,唯感覺有溫熱粘稠的血,正從嘴角蜿蜒滴答。 “清醒了么?” 男人站在她面前,居高臨下,冷聲問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