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那羅（下）

    古拉玉深知，要終結(jié)這樣的宿命有多難。

    她繼承了遠古大巫的血脈，能從風中聞到三日后雨水的味道，能聽懂山雀松鼠的鳴叫，只要手觸摸到溪水，就能知曉它發(fā)源于何方。

    這樣的力量是有代價的，不僅僅是日復一日同毒蟲相貼做伴，更是二十五歲以后急速衰老的身體。在被那羅吸到油盡燈枯之前，她必須誕下后代，確保有新的那羅降生，當年神靈的懲罰才不會實現(xiàn)。

    作為上一代族長的第一個孩子，古拉玉從懂事開始，便已知曉了這一切。母親不止一遍告訴她，她是大山的女兒，是蘇羅命定的首領(lǐng)，為部族奉獻并犧牲，是她無法推卸的責任。

    古拉玉這些年反復想著這些話，命運早已為她定下框架，賜予她力量，限制她方向。她是首領(lǐng)，也是工具，是容器，是祭臺上一動不動的羔羊，在眾人虔誠的唱禱聲中，睜著眼等待刀尖落下

    她不能是她自己。

    古拉氏每一代至少會誕下兩個孩子，以防其中一個遭遇不測，所以后來，古拉丹出生了。

    柔軟的嬰兒，被包裹在干凈棉布中，眼睛透徹得像琉璃，又像沒有云的天空。她們第一次相見，嬰兒就緊緊抓住了古拉玉的手指。

    古拉玉撫摸著meimei生長著淺淺胎發(fā)的頭頂，那里尚未覆上可怖的昆蟲，所有險惡還藏匿在深處，還不到顯露的時候。

    這是一個嶄新的，易碎的，美好的生命。

    嬰兒仍舊緊緊抓握著她的手指，不肯放開，口中發(fā)出不成字句的咿呀聲。古拉玉凝視著自己的meimei，在那一刻，她心中突然涌上一股奇異的感受。

    或許是對相同血脈的本能親近，或許是對脆弱生命理所當然的憐惜。一想到這個純真的嬰孩將面臨和她相似的，充滿痛楚的命運，她就感到深深地窒息。

    還好她是長姐，一切總不會到最壞的地步。

    小嬰兒長大了，她們有著相似的眉眼身形，但同穩(wěn)重沉靜的jiejie比起來，meimei顯得更加調(diào)皮活潑一些。

    古拉玉覺得這樣很好，她的meimei喜歡追逐嬉鬧，喜歡仰著頭大笑，快活極了。每次看到古拉丹赤著腳從院中跑過，她都情不自禁想要微笑。

    那些她無法得到的快活，可以全數(shù)讓meimei享有，這樣很好。

    后來，她發(fā)現(xiàn)那些已經(jīng)不能再讓阿丹開心，阿丹站在山腳，凝視著天邊浮動的云。

    “阿姐，云那邊是什么？”

    她在心里想，那是她一生都無法企及的自由。

    但她只是笑著問meimei：“阿丹想去看看嗎？也不是沒有辦法?！?/br>
    離開這片森林后，那羅的生命不會超過三個月，它會逐漸力竭，衰弱，最后從頭發(fā)中脫落，到那時，阿丹會獲得真正的自由。

    反正還有一只那羅在自己身上，沒什么大不了的，她已經(jīng)有足夠的力量和地位，只要瞞過母親，她就能讓阿丹擁有快活的人生。

    但阿丹竟然回來了。

    從那時起，她發(fā)現(xiàn)事態(tài)超過了控制，她聰明的meimei，竟口口聲聲說愛上了一個外來的男人。

    她有過震怒和懊悔，也想過干脆一刀把那個男人殺了，那樣meimei會不會更傷心？在爭執(zhí)過后，她很快冷靜了下來。

    多壞的女孩，竟然想用這種方式強迫jiejie就范。

    真是自作聰明到可愛啊。

    那天，她發(fā)現(xiàn)古拉丹躲在房間里偷偷服用象谷汁液，那次她真正震怒了，她抓起meimei的頭發(fā)，撕扯下藏在其中匍匐著的蜘蛛。

    在meimei的尖叫聲中，她一把將那只罪惡的生物捏得粉碎，紅色的殘肢混著鮮血，她把這些攤開給古拉丹看。

    “沒有了，阿丹，你再也不需要它了?！?/br>
    女孩因為失血和藥物而昏睡了過去，古拉玉坐在床邊，靜靜地凝視了很久。然后打開門，對所有人宣告古拉丹的死訊。母親執(zhí)意不相信這一切，但她有的是辦法。

    看著那艘小船隨著水波輕輕晃動，慢慢遠去，眾人的輕聲唱禱聲中，古拉玉始終沒有掉淚。

    鎮(zhèn)定到可怕，從容到像無情，她知道旁人怎么看她，但都無所謂了。很快，這片大山會掀起新的風暴，在那之前，她必須將meimei遠遠地送走。

    她可是長姐，一切決不能到最壞的地步。

    夜風陣陣，不知何時，周遭所有的蟲鳴之聲都沉寂了下來，這些生靈敏銳地感知到附近有強大可怖的同類出現(xiàn)，在同一時間，它們停止了鳴叫。

    桌上擺放了一只漆黑的小罐，罐子中關(guān)著遠古時期便開始繁衍的劇毒蟲類，它早該滅絕蹤跡，但不知為何，竟能延續(xù)到現(xiàn)在。

    昏黃的燈火時不時晃動，一縷白煙包裹著罐身，從鏤空的蓋子中，慢慢透了進去。

    清清如坐針氈。

    她現(xiàn)在正坐在古拉玉的書房中。

    古拉玉說完那句話后，又做了個讓她入內(nèi)的手勢，自己則披頭散發(fā)，施施然出去了。

    雖然邀請一個潛伏在窗臺下偷窺的人入內(nèi)實在滑稽，眼前空無一人的、還殘存著鮮血氣息的房間也詭異得要命。但清清咬咬牙，思索了片刻，最終還是翻窗而入，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

    那只裝著可怕紅蜘蛛的罐子就在桌上，旁邊還有一盤燃燒著的片狀物事，清清皺了皺眉，努力不讓自己吸到它散發(fā)出的白煙。

    過了一會兒，門被打開，古拉玉慢慢走了進來，她的頭發(fā)被簡單清洗過，隨意地披散在肩上，身上的道道血痕也無影無蹤。

    她現(xiàn)在又是那個美麗從容的族長了，看向清清的眼神，仍是一片溫和友善，甚至還問詢要不要喝水。

    清清毛骨悚然，說自己喝飽了才出來的。

    聽到喝飽了這個形容，古拉玉微微一笑，她慢悠悠地說：“還未謝過道長，幫了我和舍妹的忙?！?/br>
    清清以為這是在感謝幫忙超度法事那次，雖心下疑惑，但仍客套推辭了幾句。

    古拉玉并不接話，只注視著她，笑意未改。

    清清突然明白了什么，關(guān)于那次法事，明面上古拉玉已經(jīng)謝過自己很多次，怎會有“還未謝過”這種說法？

    除非，她說的不是這個……

    “辛苦道長，演了一出好戲，幫我騙過了想騙的人?！?/br>
    果然……

    清清苦哈哈地說：“哪里哪里，不辛苦不辛苦——這么說來，令妹的確是——”

    “阿丹沒有死，”古拉玉淡淡地說，“過幾日，村中會有大事發(fā)生，我不想讓她卷進來?！?/br>
    清清忍不住道：“那您現(xiàn)在跟我說這些，是明擺著想把我卷進來？”

    古拉玉又笑了：“道長果然直白起來更可愛些。”

    她悠然道：“我不說，您自己也要一頭扎進來，今天白天不過暗示了幾回，到了晚上，您不就如約而至了嗎？”

    “這谷中的秘密，樁樁件件，我都可以同道長說，正好道長也有許多想知道的，對不對？”

    清清不能說不對，但她看著古拉玉氣定神閑的樣子，心中還是疑竇叢生。她問：“您怎么肯定我會幫忙？萬一我只是游手好閑，想看看熱鬧才四處打探呢？”

    古拉玉沒有說話，她起身走到書架前，從一個小抽屜中拿出一個物事，遞到了清清眼前，那是——

    一枚紙鶴。

    清清眼睛驟然睜大，她難以置信地看著那熟悉的紋路和姿態(tài)，這，這未免——

    她失聲道：“師……素靈真人？”

    古拉玉頷首：“真人去年來過此處?！?/br>
    “何時？”

    “四月?！?/br>
    清清感到一陣暈眩，那時候師叔已經(jīng)不明所蹤，到處都尋不到，她竟然跑到這等地方來了？

    仔細一想，這些錯綜復雜的事實背后，似乎隱隱有一根線，師叔來到這里，是為了潤玉真人的煉丹之事吧？

    古拉玉說：“真人曾算過一卦，說明年象谷收成之前，會有一個昆侖弟子來到這里，那個弟子神通廣大，術(shù)法高強，能夠徹底解開蘇羅首領(lǐng)世代的困頓。到時候，我須得好好把他留住。”

    “道長初來蘇羅之時，曾經(jīng)展示過不會被水澆熄的青綠色火焰，可還記得？”

    清清僵硬地點了點頭。

    “我當時說，我看過這樣的火焰，那便是從真人那里……”古拉玉微笑道，“道長果然來了，并且?guī)土宋也簧倜?。?/br>
    清清曾以為自己是螳螂身后的黃雀，沒想到不過是甕中那只鱉。

    她長嘆一聲：“那族長需要我做什么呢？”

    古拉玉轉(zhuǎn)過身：“您且稍等?！?/br>
    她走到桌邊，輕輕揭開那只小罐，兩指夾著其中的東西，慢慢取了出來。

    “它叫‘那羅’，”古拉玉一手捏著鮮紅色的蜘蛛，一手撥開自己的頭發(fā)，“一種早該滅絕的毒蟲?！?/br>
    蜘蛛落入發(fā)間，立即舒展開腿，牢牢扣住頭皮，伸出長長的口器，貪婪地吸食起來。

    清清有些看不下去，蜘蛛居然有著跟蚊子一樣的長長口器，實在是惡心。而被這猙獰口器插進頭皮的古拉玉……始終眉頭都沒皺一下。

    古拉玉微垂著頭，將發(fā)絲卷成一團，掩蓋住了蜘蛛的軀體。布帶一纏，又是個光亮整潔的發(fā)髻，任誰也看不出，那里潛伏著一只可怕生物。

    她輕聲開口：“每一代首領(lǐng)，都伴隨著那羅而生……”

    女子表情淡淡，好像在訴說與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但其中的血腥和殘忍，仍叫清清鎖緊了眉。

    “母親還是族長的時候，曾有昆侖的道人來過此處，他知曉山谷中有象谷，詢問了母親許多——當然，這個過程充滿威脅與逼迫，從那時起，母親便格外憎恨漢人。”

    “他們約定，蘇羅人每年提供象谷汁液，作為交換，他們可以帶來鐵器、食鹽等物品。我繼位后，交換的日期被他們改到了四月，但象谷本在六月才會開放，如何能在四月交換？”

    第104章 重逢

    “他們派人在山谷中設了陣法，能將象谷的花期提前到三月份……”

    清清垂眸聽著，這并沒有出乎她的意料。

    “那設陣的是何人？”她問。

    古拉玉搖頭：“不知，當時我未在場?！?/br>
    清清有些失望。

    古拉玉繼續(xù)道：“后來……我大概知道了他們把象谷用在何處……我透露出消息，村寨中有比象谷更能叫人成癮的東西，他們果然有了興趣?！?/br>
    清清暗自驚訝，這竟然是她主動說出的。

    “那羅的分泌物，沒有毒素，卻有比象谷強萬倍的致幻效果?！惫爬衲眠^那只漆黑小罐，遞給了清清。

    清清接過，對著光往里看了看，只見里面果然覆著一層黃白色的膏狀物體，十分明顯。方才古拉玉那頓折騰，應當就是為了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