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正確地說，不是只有半張臉，而是只有半張臉是完好的，能看到右邊一只完整的眼睛，和半張嘴巴。

    剩下的左邊半張臉，則已經(jīng)完全稱不上是人臉，那一邊已經(jīng)完全成為了一塊焦炭。

    原本應(yīng)該是眼睛的地方，已經(jīng)和周圍一樣成了一片漆黑，連鼻子都不存在了，只露出一個可以呼吸的空洞而已。

    楊休羨突然一把抓住他的左手胳膊，將衣袖撩了上去。

    果然，就如同楊休羨預(yù)測的那樣，這個人的整個左手和他的左臉一樣，都被重度地?zé)齻?，整個左手手指都黏連在一起，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rou棍。

    圍觀的婦孺?zhèn)兗饨兄荛_，現(xiàn)場頓時亂做一團(tuán)。

    幸好現(xiàn)在天色還亮著，這個人若是晚上出現(xiàn)，還不被人當(dāng)做一個惡鬼么！

    萬達(dá)抱著邱子晉走了過來，見到此人的這張面孔，都是怕的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你，你是誰？為何要殺我？

    邱子晉鼓起勇氣問道。

    呸！狗官！

    那人眼見行動失敗，憤怒地朝著邱子晉破口大罵。

    他的聲音嘶啞難聽，應(yīng)該是喉嚨也被燒壞了。

    這次殺不死你，算你運氣好！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那人說完，竟是頭沖著牌坊下的石柱沖去，想要當(dāng)場自戕。

    高會怎么會給他這種機會，捏著他還算完好的右手胳膊，將他牢牢地鎖在地上。

    就在此時，邱老爺和邱夫人也分別被小廝和丫頭們扶了起來，兩人踉踉蹌蹌地走了過來。

    在看到男人的臉孔后，邱老爺面如白紙，驚恐地倒退幾步。

    而邱夫人則干脆雙眼朝天一翻，暈倒在地。

    你是誰？你為何要殺我？

    邱子晉再一次厲聲問道。

    我是誰？少爺真是貴人多忘事?。∪チ司┏侨?，搏了一個探花的名頭回來，居然連我是誰都忘記了么？

    男人朝天笑著，喉管里發(fā)出恐怖的咯咯聲。

    聽到他叫自己少爺，邱子晉先是一愣。

    他扶著萬達(dá)的胳膊，攢起了十二分的勇氣，努力地在這張恐怖的臉上尋找回憶。

    明光哥，你是你是明光哥？你居然是明光哥！

    萬達(dá)不知道這個明光哥是誰，不過看邱子晉的表情，再聽這個男人叫他少爺，想必是他們邱家的下人。

    哈哈哈，小少爺，你終于認(rèn)出我了。你居然還能認(rèn)出過！看來我的臉，毀得還不夠嚴(yán)重啊。

    被叫做明光的男人，正是邱子晉家的仆人。這個人非但是邱家的仆人，在邱子晉小的時候，他還曾經(jīng)照顧過他，兩人一度感情很好。

    沒想到邱子晉如今剛回鄉(xiāng)，連家門都來不及進(jìn)，這人居然要殺小主人。

    為什么為什么啊？

    邱子晉實在是想不通，他為什么要這么對待自己。

    狗官，你們今天倒是母慈子孝。但是你害的我家破人亡，我不該殺你么？

    被叫做明光哥的男人恨恨地看著邱家母子，若不是身后有高會押著，他簡直恨不得撲上去，生啖了他們兩人的血rou。

    就在此時，邱母幽幽轉(zhuǎn)醒，被丫鬟扶著走到了她兒子的身邊。

    你胡說八道，你meimei死不死的，關(guān)我兒子什么事兒？他是從京城回來的，和你meimei有什么關(guān)系？

    邱夫人為了迎接兒子今天歸鄉(xiāng)，在半年前就早早做好了準(zhǔn)備。

    衣服是新做的，首飾是新打的，就連跟著身后的丫頭都是特意挑選過的。

    為了等這一刻，她足足等了十七年，從這個兒子出生起的那一天開始，她無時無刻不在做著兒子有朝一日高中，衣錦還鄉(xiāng)夸官的美夢。

    結(jié)果這個夢好不容易實現(xiàn)了，才進(jìn)行到一半，居然被人用這樣的方式給打斷了，讓她怎么能夠忍受得??？

    若不是身邊還有外人，若不是她還站在朝廷賜下的恩榮牌坊下，邱夫人恨不得當(dāng)場撕了這個男人。

    那明光哥還想繼續(xù)罵，被錦衣衛(wèi)眾人堵住了嘴巴，拖了下去。

    好好的夸官游街變成了這樣，美貌的探花郎在泥地里一滾，身上的大紅袍也破了，胸前綁著的紅花也散了，頭上插著的金花也落在地里，只能用狼狽不堪來形容了。

    更別提剛才那個明光可怕的嘴臉了，鄉(xiāng)親們嚇得頓時一哄而散，場面急轉(zhuǎn)直下。

    剛才多謝楊大人了。

    邱子晉感激地對著楊休羨拱了拱手，快走兩步，就上前安慰母親去了。

    他以為剛才那一下跟往常一樣，是武功高強的楊大人出的手，把他的小命從鬼門關(guān)里拖了出來。

    楊休羨剛想否認(rèn)，不過在看到萬達(dá)投來的眼神后，也沒有出聲反駁，算是將這個功勞默認(rèn)了下來。

    事已至此，儀仗隊也只好偃旗息鼓，把家伙什全部收拾了起來，一群人跟著有些喪氣的邱家人往邱家大宅子走去。

    萬大人，要不要去教訓(xùn)那個鬼臉男一頓？

    這時候，有個錦衣衛(wèi)的手下湊了上來，貼在萬達(dá)耳邊問道。

    要知道這回避和肅靜的牌子可不是白打出來的，這代表了朝廷命官的臉面和皇上賜下的榮耀。

    錦衣衛(wèi)們好不容易干一回這種不招人罵的喜慶事兒，居然被一個鬼面男折了面子，讓這群耀武揚威慣了的官爺們感覺有些挫敗，急于想找補回來。

    你們?nèi)弻從莻€家伙務(wù)必要弄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兒。

    萬達(dá)本以為離開歙縣，到了小邱家那就要開始純玩之旅了，想不到居然還會遇到這種刺殺朝廷命官的大事，企圖殺人者還是邱家的家仆。

    按說這樣的案子應(yīng)該把犯人立即綁赴當(dāng)?shù)毓俑絾?，但是小邱回家是喜事，他不想把事情鬧大，干脆讓手下人先去審問一番，再做打算。

    手下人得了命令帶著幾個兄弟去了，萬達(dá)一臉復(fù)雜表情，走到楊休羨身邊。

    怎么會這樣呢？

    他問道。

    喜事差點變喪事。

    難道我的柯南體質(zhì)過于猛烈，連小邱都被我影響到了么？

    楊休羨嘆了口氣，望著高高在上的恩榮牌坊，搖了搖頭。

    剛才幸好有他。

    萬達(dá)低聲說道。

    是啊幸好。

    看著金烏逐漸西沉，稻穗上反射的光芒漸漸黯淡了下去，兩人心中都感覺沉甸甸的。

    有了這么一個開頭，這次小邱的回鄉(xiāng)之旅，恐怕是難以順利了。

    邱家的宅子讓萬達(dá)大開了眼界。

    他早就知道江西商人有錢，卻不知道可以有錢到這種程度。

    小邱的家，位于一個叫做邱家宅的一片建筑群中。

    叫它邱家宅，并不只是因為這里的村民都姓邱，而是因為這片足足有著千畝土地，包含了一個山頭，一條河流，一個天然湖泊和十三個院子的龐大建筑群，都是屬于邱子晉的家宅。

    并且根據(jù)領(lǐng)他們進(jìn)門的邱家管家的口述，在他們剛才進(jìn)村的時候，往兩旁蜿蜒出去的好幾個山頭，都是屬于邱家的山林。

    上面有燒陶瓷的窯廠，有燒炭的炭廠，燒石灰的石灰窯，靠河岸那邊還有一整個山頭的茶樹林聽得萬達(dá)嘖嘖稱奇。

    邱管家，今天下午那個明光是什么人??？

    眾人被帶進(jìn)了一個三進(jìn)的大院子，這里別說用來安頓萬達(dá)、楊休羨和高會三個人了，就算把所有從京城來的兄弟都安排進(jìn)來也綽綽有余。

    這院子名為紫圩閣，在整個邱家宅的北面，靠著山邊的一角。借著山勢而建，樓臺高聳，庭院深深，若是登上最高的那一層樓，可以看到一片碧波和遠(yuǎn)處的茶廠。

    紫圩閣旁邊那棟二層小樓就是邱子晉住的院子聞達(dá)院，萬達(dá)打算一會兒去拜訪拜訪。

    萬達(dá)看著仆人們把他們帶來的行李箱子一個個地搬進(jìn)院子里，一邊轉(zhuǎn)身對著管家打聽下午那個人的消息。

    啊他，他最早是在窯廠那邊幫工的，后來老爺見他機靈，就讓他進(jìn)了宅子里做事。

    那他的臉是怎么

    看到萬達(dá)還想追問，管家臉色頓時有些不好，老爺們先歇著，少爺他去祠堂那邊給邱家的列祖列宗上香了。等他回來之后就來陪幾位老爺說話。

    說著，也不等萬達(dá)等人再問，帶著人匆匆就要離開。

    他越是如此，萬達(dá)等人就越是覺得有問題。

    楊休羨安慰他稍安勿躁，之前去審問的人一有消息就會回來報告。再說他們著急，小邱怕是比他們更著急，他這個巡按大人，可不是那種幫親不幫理的人。

    夫人，錦衣衛(wèi)的那些人都已經(jīng)安頓下來了

    管家出了萬達(dá)他們的院子，就轉(zhuǎn)到了祠堂那邊。

    邱家規(guī)矩大，開祠堂祭祖的這種場合，女人是不可以摻和的。

    邱夫人站在祠堂門口，正欣慰地看著里頭向祖宗們念著祭文的兒子，和站在他身后的丈夫，以及族里的各房叔伯們。

    多少年了，為了培養(yǎng)一個讀書人，為了擺脫浮梁商人的罵名，邱家?guī)缀跖α艘话俣嗄?，才有了阿晉這根獨苗苗。

    為了把阿晉培養(yǎng)成才，她不知道花了多少心血，為了cao了多少心。

    終于，浮梁子的家里，也出了一個官身老爺了。

    邱母掏出手帕，激動地擦了擦眼角的淚水。

    夫人，那位萬大人向我打聽明光那小子的事情。

    將夫人身邊的丫頭揮退了下去，管家和邱夫人走到一邊的花廳里說話。

    你怎么說？

    邱夫人面色一凜。

    我不敢多說，隨口應(yīng)付了一聲就出來了只是

    管家為難地看了夫人一眼，明光那小子，現(xiàn)在被那群錦衣衛(wèi)給扣住了。我想帶人將他帶出來，但是那群錦衣衛(wèi)說這人刺殺朝廷命官，必須立即審問，不準(zhǔn)我?guī)ё咚?/br>
    這，這怎么可以？

    邱夫人慌張了起來，他要是亂說一通，把那件事捅了出來可怎么辦？

    夫人，您就是太心軟了。早知道如此，之前就應(yīng)該在出事后，把他也一起做掉的

    別說了

    邱母咬了咬牙，站了起來。

    不行，趁著阿晉和老爺還在祠堂里，我先去會會那個萬大人。

    這邊萬達(dá)他們還在等著手下人的回報，那邊邱管家就來院子外叩門，說邱夫人求見。

    這么迫不及待，看來是真有問題。

    萬達(dá)一臉凝重地看著楊休羨。

    楊休羨剛才同他分析了一下。

    邱子晉要回鄉(xiāng)探親這件事情，至少兩三個月前就已經(jīng)被報回了家鄉(xiāng)，所以才有村口那個等待他們回家的小廝。

    那小廝說了，他天天都在村口等著。

    那個小廝在看到們后，先行一步回邱家宅報信，這才有了之后滿縣城的人都出來圍觀的盛景。

    所以小邱回鄉(xiāng)的事情并不是秘密，那個鬼面男應(yīng)該也是知道的。

    他也應(yīng)該知道，邱子晉這次回鄉(xiāng)是帶著大批人馬，以巡按御史的身份回到江西，不簡單是探花夸官探親那么簡單。

    一個人，一把匕首，想要在眾人面前刺殺官員他這不是行刺，而是鳴冤啊。

    不過不是向監(jiān)察御史鳴冤，而是向錦衣衛(wèi)鎮(zhèn)撫鳴冤。

    方法是觸目驚心了點，好歹目的達(dá)到了。

    他現(xiàn)在被錦衣衛(wèi)們包圍了起來，非但不危險，而且還非常安全。

    至少在案子被調(diào)查得水落石出之前，他的生命完全可以得到保障。

    她不來找你，你也早晚要去找她。這樣也好，好歹我們也算是給了小邱面子。

    楊休羨實事求是地說道。

    夸官之日發(fā)生了這樣的事情，如果說誰最為難的話，那就只有邱子晉了。

    第67章 天下無不是父母

    紫禁城寧清宮內(nèi)

    陛下呢？為何到了這個時辰，陛下還不來本宮殿內(nèi)請安？

    一早起來梳妝妥帖，正坐在寧清宮正殿金鑾椅上等待皇帝前來請安的周太后，手持著一柄玉如意，對著身邊的宮人問道。

    大明以孝治天下，朱見深身為皇帝當(dāng)然也要以身作則，晨昏定省。《禮記》中記載凡為人子之禮，冬溫而夏清，昏定而晨省。

    每日朝會后，他都要親自前往嫡母錢太后所在的仁壽宮，和母親周太后所在的寧清宮，給兩位大明最尊貴的女性請安。以表示自己雖然是天子，但也是人子，以孝順母親的姿態(tài)，來做天下人的楷模。

    今日眼看已經(jīng)過了辰時，還不見皇帝來請安。想起昨日下午與兒子爆發(fā)的那場沖突，周太后昨晚一夜未眠，今天更是擔(dān)心受怕到現(xiàn)在。

    為了崇王朱見澤年底是否要去就藩之事，這對母子在這段時間內(nèi)已經(jīng)發(fā)生過了無數(shù)次的爭吵。

    明明他們都沒事，憑什么只懲罰我們母子二人？

    出于太多方面的考慮，朱見深并沒有向周太后挑明她聯(lián)合廢后吳氏，利用內(nèi)安樂堂的老嬤嬤企圖謀害皇嗣的事情，已經(jīng)被他識破。算是給彼此留下最后的一些顏面。

    在汪直完全康復(fù)后，朱見深就撤掉了對后宮諸人的禁足。周太后這邊這才知道，皇長子和萬貴妃兩人都安然無恙，出事的只是一個小內(nèi)侍而已。

    她這邊一計不成，還想再生一計，卻沒想到迎來了皇帝要求崇王在今年年底提前就藩汝寧的消息。

    朱見濟(jì)是她和先皇在南宮被幽靜時候生下的次子。與生下朱見深的時候不同，南宮里缺衣少食，幾乎沒有宮人伺候，更談不上奶娘保姆幫忙撫育嬰兒。

    周貴妃幾乎是親力親為地帶大了這個孩子，而小兒子與她的感情，也最為深厚。

    現(xiàn)在想來，他們一家三口在南宮的那段日子雖然艱苦，卻多了民間尋常百姓家的真摯情感，少了天家父子夫妻間的隔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