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她先跑路了，若擱平日他自然能大殺四方，可現(xiàn)下他被裴真封印了術(shù)法，要是對上鬼母，真不知道孰勝孰負(fù)。裴真依偎在他懷里，一副弱柳扶風(fēng)的樣子。百里決明推了推他，“行了，別裝了，又沒受傷，離我遠(yuǎn)點(diǎn)兒?！闭f著，他環(huán)顧左右，“我剛剛好像聽見誰叫我?guī)熥?，這兒除了咱倆沒別人啊，是不是你這個(gè)臭小子？”

    “前輩真是睡糊涂了，我怎么會叫你師尊呢？”裴真裝傻。

    百里決明狐疑地看著他，“真不是你？”

    裴真笑得溫柔似水，“比起‘師尊’，我更想喚前輩‘卿卿’?！?/br>
    這是什么惡心巴拉的稱呼！百里決明打了個(gè)激靈，手腳并用把他推開。想也對，裴真怎么會喊他“師尊”？八成是他做夢夢見尋微了。

    “事到如今，前輩還不打算告訴我真相么？”裴真幽怨地看他，“謝宗主曾說你的心域里藏了位大人物。在鬼國的時(shí)候鬼母就對你窮追不舍，現(xiàn)下更是追到了這里，我還差點(diǎn)兒丟了性命。前輩不覺得心懷愧疚，當(dāng)對我補(bǔ)償些許么？”

    “補(bǔ)償？”百里決明拔高音調(diào)，把腳舉高放在他眼前，“你看看這是什么？鐐銬！老子不滅了你就算好的了，你還有臉跟我要補(bǔ)償？”

    裴真不著痕跡地把他的臭腳丫子撥開，“前輩同我說說，我也好與前輩一起想應(yīng)對之法?！?/br>
    “嘿，我就不說，氣死你?！卑倮餂Q明趕他，“快去睡覺，睡晚了人會變丑?！?/br>
    裴真看了他一會兒，忽然探過臉來，蜻蜓點(diǎn)水似的親了他一口。

    百里決明大驚，捂著臉叫道：“你又干嘛！”

    “我都親前輩了，”裴真攀住他的脖子，眼波勾人，媚意橫生，“前輩告訴我吧?！?/br>
    他貼得極近，原本衣裳就薄，隔著細(xì)膩的綢緞，他溫?zé)岬捏w溫熨著百里決明的胸口。月亮不知道什么時(shí)候移出了密密的云層，月光流水似的淌過紗窗。裴真的眼眸里盛滿了清輝，盈盈生光。百里決明喉嚨發(fā)哽，像有什么東西堵住了喉頭，有些喘不過氣兒來。這個(gè)妖精！他暗罵，裴真準(zhǔn)是妲己投胎轉(zhuǎn)世。

    他咬著牙，一字一句道：“離、我、遠(yuǎn)、點(diǎn)！”

    “前輩……”裴真吐氣如蘭，手指下移，在他的胸口徘徊，“你的心里究竟裝著誰？除了我，還有別人么？”

    微涼的指尖觸及裸露的肌膚，百里決明無法再平靜。難以言喻的焦躁涌上心頭，他似乎又要露出惡鬼的本相，雙眸一點(diǎn)點(diǎn)被濃艷的火紅色暈染。心火蔓延全身，他的理智離崩潰只差最后一根弦。

    “小子，你是不是覺得你自己秀麗無雙？”百里決明盯著他，猙獰的神色被陰影罩住，“只要你親我?guī)卓冢谖颐媲百u賣色相，我就會變成你的裙下之臣，對你有求必應(yīng)？”

    裴真一怔，別過臉，話語間無限凄涼，“無論如何，我待前輩的心都是真的。前輩不喜歡便罷了，何必兇我呢？”

    “做出這副可憐相給誰看？”百里決明唇角微沉，是慍怒的神色，“裝得沒我徒弟像，她是我徒弟，裝就裝吧我哄著。你是誰，你以為我會搭理你？”

    這是裴真頭一回看見百里決明這么兇惡地盯著自己，往日他是謝尋微，是師尊最寶貝的徒弟，即使師尊失去神智，嘴里也念叨著他的安危。裴真心下有了點(diǎn)兒不確定，他好像玩過火了，師尊真的生氣了。

    是他常常不能把握謝尋微和裴真的邊界，謝尋微可以放肆，裴真不可以，謝尋微可以胡鬧，裴真不可以。無論謝尋微做什么，師尊總是能原諒，可裴真不一定。他總是忘記這件事，總是情不自禁想要與師尊親近，再親近一些。

    他收斂了心神，稍稍后退些許，攀著百里決明的手放下來，“前輩既然不喜歡，裴真告退便是?！?/br>
    想要抽身，后腰卻一下被扣住。百里決明的手臂鎖住了他，他深深感受到師尊掌心的熾熱。好像下一刻，那里就要迸出火焰。

    “撩撥完就想跑，晚了?！卑倮餂Q明說，“告訴你，老子不是好惹的。”

    下一刻，百里決明將他推倒在地。他們二人，一人上，一人下，咫尺相望。

    “前輩？”裴真眼眸里有了微微訝然。

    對著紅燭，百里決明的眼睛沾染了縹緲的紅色，像欲念有了形，一點(diǎn)點(diǎn)變得濃郁。理智還剩下一根弦，架在心火上烘烤?？鞌嗔耍涂鞌嗔?，只剩下細(xì)細(xì)的一根絲勉強(qiáng)相連。

    明明是鬼怪，因著靈力運(yùn)轉(zhuǎn)全身模擬生人的狀態(tài)，他也有了guntang的呼吸。那呼吸像火苗的尖兒，炙烤裴真也炙烤他自己。他一寸寸低下臉兒，嘴唇向著裴真的嘴唇靠近。時(shí)間在那一刻的流淌仿佛減了速，一切聲音逐漸歸于靜止。裴真感覺到不可思議，卻又情不自禁等待著那一吻的降臨。

    被師尊主動親吻，會是什么滋味？

    那一定是萬紫千紅，悄然怒放。

    光暈朦朧間，百里決明的呼吸終于到了近前。裴真眼睫輕輕顫抖，紅潤的唇瓣像等待采擷的花兒。他們倆離得那么近，近得百里決明清晰地看見裴真細(xì)瓷般的臉頰。

    越來越近了，兩人的距離無限縮短，彼此都忍不住屏住呼吸。唇與唇即將相碰，燭火在唇間隱沒，最后一刻百里決明微微偏了偏臉，嘴唇擦過裴真的唇角，鼻尖掠過裴真的臉龐。

    僅僅是春風(fēng)拂過水波似的輕微觸碰，也足夠兩個(gè)人的心跳亂了一拍。裴真感到悵然，他無限渴望著師尊的親吻，哪怕只有一瞬間。

    百里決明撐直手臂，勻出一只手捏住裴真光潔的下巴，冷笑，“你是不是以為我會親你？”

    他用了點(diǎn)兒力道，裴真的下巴被他捏得發(fā)紅。

    裴真輕輕搭上他的手腕，“疼?！?/br>
    只說一個(gè)字，配合柔弱的眼波，再加上衣衫不整香肩半露的模樣，被百里決明好生蹂躪了一番似的。

    “收起你的手段?！卑倮餂Q明語氣冰冷堅(jiān)硬，“給你一個(gè)忠告，裴真，如果沒有十成十的把握，不要招惹比你強(qiáng)大的人。但凡我動了怒，只要魂魄離竅，換個(gè)rou身殺回來，你就會在我的真火灰飛煙滅。我不殺你，只因你救過尋微。沒有你的藥和針，尋微活不到現(xiàn)在。我一忍再忍，你不要把我的忍耐當(dāng)成你美人計(jì)得逞。”

    男人一旦冷硬起來，就像鍛造刀劍的生鐵硬鋼。百里決明眼眸清明，早已沒有半點(diǎn)兒欲色。無論怎么尋覓，也找不出他眸里的意亂情迷了。裴真心里浮起nongnong的失望，果然是他太自大么？往日被師尊捧著護(hù)著，便忘記了師尊是仙門百家都聞風(fēng)喪膽的鬼中惡煞。好歹有五十八年的道行，生前更不知多大歲數(shù)，怎么可能會被他的美色所誘？

    “知不知道錯(cuò)了？”百里決明問他。

    他低下眉睫，“晚輩知錯(cuò)?！?/br>
    “還敢勾引我么？”

    “不敢了?！迸嵴婀怨缘摹?/br>
    “哼?！?/br>
    百里決明打橫抱起裴真，粗魯?shù)厝釉诖查缴稀?/br>
    “行了，快睡覺?！卑倮餂Q明沒好氣地說，“今晚我守夜，免得鬼母再來偷襲?！?/br>
    故作鎮(zhèn)定回涼席那兒趺坐，抱著手臂，腰背挺直。后背其實(shí)早已汗流涔涔，腔子里像藏了一只鬧騰的野獸，全身冒火，橫沖直撞。好險(xiǎn)好險(xiǎn)，他回憶方才燭光里兩人四目相對，他鬼使神差地向著裴真靠近。理智的那根弦差點(diǎn)兒崩斷，他竟然差點(diǎn)兒就吻上了裴真！

    鬼怪對上妖精，妖精幾乎大獲全勝。

    幸而最后理智回籠，他收住了心中的那頭獸。

    臉面沒丟，貞cao沒破，他還是高傲自持的抱塵山丹藥長老——百里決明。

    “前輩……”裴真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百里決明像被羽毛撓了癢，心里忍不住抖了抖。

    “快睡，不許說話！再不睡覺我打你！”

    裴真望著百里決明的背影，無聲地嘆息。

    師尊看似無法無天，剛愎自用，為仙門百家詬病。實(shí)則喻袁之徒，虛偽浮淺，唯師尊性子剛烈，氣骨清峻。旁人得美人投懷送抱，早已昏昏不能自已，只有師尊坐懷不亂。裴真抿唇思索，要師尊乖乖就范，他得想想別的法子。

    罷了，這事兒先放一邊，首要的問題是鬼國。他要找個(gè)機(jī)會回抱塵山，無渡爺爺留給他們的一定不止鬼國里的銅鏡和冰蟬玉，一定還有別的線索，指引他們繼續(xù)前進(jìn)。

    沉思半天，又看向百里決明那邊，他輕聲問：“你不睡么？”

    “讓你睡你就睡，哪那么多廢話！”百里決明極不耐煩的聲音傳來，“再出聲，我就把你給生吞了！睡覺！”

    不行不行，百里決明坐立不安，他必須快點(diǎn)解開鐐銬。和裴真朝夕相處，遲早有一天他會被這個(gè)妖精害得身敗名裂。他要逃跑，必須逃跑！

    第71章 絳衣（一）

    百里決明被囚禁的第四天，裴真受喻鳧春之邀去喻府出診。他為拔步床上的喻夫人施完針，收起素色的絨布包。朝陽越過矮矮的院墻，鋪進(jìn)門檻，他低垂的眉睫上仿佛落了金屑。他身上永遠(yuǎn)有種溫雅蔚然的清氣，讓人情不自禁對他托付信任。

    族老們候在外間，唉聲嘆氣。所有人都感嘆裴真裴先生的妙手仁心，又不由得移過目光，滿懷同情地瞥向床簾子掩住的那個(gè)行將就木的老太婆。鴉青色的綢布圍著床圍子，藏青色的暗影罩在她枯干的眼塘子上。床沿上搭著她的手，蜷曲著，像死雞的手爪。

    她還有氣，卻已經(jīng)像個(gè)死人了。饒是裴先生醫(yī)術(shù)高明，也救不回一個(gè)病入膏肓的人?？上в鞣蛉四昙o(jì)才五十，若能活到八十，還有小半輩子要耗在床上，這日子該如何熬過去？眼下又適逢百里決明歸來大鬧天都山，喻家二娘子失蹤，偌大的喻家落在一個(gè)年輕膽小的后生肩上，一地爛攤子等著收拾。大家都搖首嘆息，主家是到了窮途末路啊。

    越靠近里屋，屎尿味越發(fā)濃厚。喻夫人難以控制自己的排泄，裴真剛收好絨布包，又是一陣惡臭襲來。喻鳧春尷尬地搓搓手，使女們忙拉起圍屏，為喻夫人換洗。喻夫人死死盯著裴真，直到圍屏完全擋住她怨毒的目光。

    喻夫人當(dāng)著裴真的面失禁，裴真眉頭都不皺一下，更什么都沒說。喻鳧春很是感激，舉著袖子擦眼淚，“我家到底造什么孽了？二妹不見影蹤，母親又病倒了。聽人說二妹回過家，把祖宗劍拿走就離開了，到現(xiàn)在還沒個(gè)音信。母親這病來勢洶洶，我一個(gè)人如何能扛得起偌大的家業(yè)？”他嗚嗚直哭，“有的時(shí)候真想死了算了，當(dāng)人這么難，還不如當(dāng)鬼怪呢。”

    “大郎不要憂心，我會常來看診的。相信假以時(shí)日，喻夫人定能有所好轉(zhuǎn)?！迸嵴鎽n愁地蹙眉。他的目光素來溫和柔軟，看人的時(shí)候有種悲天憫人的神采。他的眼睛如此溫暖，沒有人會相信他不為病人擔(dān)憂。

    喻鳧春聲淚俱下，連聲道謝，“聽說天都山出了大事，尋微meimei和秦少俠可還好么？”

    他忙于侍奉母親，還沒弄清楚秦秋明就是百里決明。

    裴真并未解釋，淡淡微笑，“他們很好。倘若沒有別的事我便先走了，約好了同秦少俠秉燭夜談。倘若失約，他會怪我的?！?/br>
    喻鳧春道好，送裴真出庭院。

    剛踏上木制回廊，便見錯(cuò)落的竹篾簾子后面，一個(gè)女人抱著劍倚在芭蕉樹下。陽光透過細(xì)碎的葉隙，打在她的肩上頭頂，整個(gè)人明麗又奪目，像矗立在火里的一把劍。喻鳧春打眼瞧見那女人，霎時(shí)間瞪大眼，指著她叫道：“二二二二……”咬了下舌頭，終于把話說全，“二妹！你回來了！”

    她相貌和以前一樣，又好像哪里變了，有種說不出的味道，喻鳧春不敢認(rèn)她。似乎是眉宇變了，漆黑又鋒利，透露著凜然的殺氣。又好像是眼睛，仿佛盛著霜雪，冰冷得讓人不敢直視。最后他發(fā)現(xiàn)是整個(gè)人都變了，喻家驕縱傲慢的二娘子不會有這樣的氣質(zhì)。這樣肅殺的氣質(zhì)，屬于一個(gè)亡命之徒。

    他恍然明白，他meimei的手已經(jīng)沾過血了。

    “二妹……”他怔怔開口。

    “聽說我的未婚夫是穆家大郎，穆知深。”她看著喻鳧春問。

    “是母親病倒之前為你定的親事，”迎著喻聽秋的目光，喻鳧春莫名有些害怕，“你還好么？我知道你不愿意嫁給穆郎君，但你至少見見人家再做決定，母親不會害你的。”

    “我的無情劍進(jìn)了瓶頸?！庇髀犌锟聪蛄伺嵴?，“據(jù)我所知，太上忘情有一條捷徑，殺夫證道?！?/br>
    “哦？”裴真的笑容變得玩味，“你想殺穆知深么？”

    “我們實(shí)力相差多少？”

    裴真斟酌了一下，“全力以赴，興許可以一戰(zhàn)?！?/br>
    “那便夠了?！庇髀犌锏?，“給我一張他的畫像，告訴我他在哪兒?！?/br>
    喻鳧春驚住了，又開始犯結(jié)巴，“二二二二……”

    裴真略略有些驚訝，牽唇笑了起來，“原來你還不知道穆知深是誰么？”

    “不然呢？”喻聽秋覺得奇怪，“我又沒見過他?！?/br>
    同穆知深共同作戰(zhàn)，卻到現(xiàn)在還不知道對方姓名，裴真開始反思他為她扎的針可曾傷到她的神智。

    “先前在天都山同你一起行動的那位師兄，他有說他去哪了么？”裴真問。

    “他說他要回家辦一件事?！庇髀犌锍聊似?，明白過來，“他就是穆知深？”

    “然也?！迸嵴骖h首，“不過恕我直言，你殺了他也無法證你的大道。”

    “為何？”

    “殺夫是為了斬?cái)嗲楦?，你對他本就無情，又談何情根？”裴真溫聲道來，“二娘子，恐怕你尚且不知你為何遭遇瓶頸。你未曾嘗過情，無情劍無所斬，故而毫無進(jìn)益。太上忘情，在于一個(gè)‘忘’字。無情何以忘，有情方可忘，這才是你的癥結(jié)。”

    喻聽秋沉思片刻，道：“懂了?！?/br>
    她轉(zhuǎn)身要走，喻鳧春大驚失色，高聲喊她：“二妹！你去哪兒，母親病倒了，你快回來！”

    族老們聽見呼喚，紛紛趕出來，一見喻聽秋，都吃了一驚。出門的時(shí)候還是個(gè)不諳世事的魯莽丫頭，數(shù)月不見再回來，已成了這般叫人不敢親近的凌厲模樣。當(dāng)下有個(gè)老人以龍頭拐杖杵地，大聲呵斥：“二娘子，你母親纏綿病榻，你不親在跟前伺候湯藥也就罷了，還要貪玩！修不好劍法不怪你，婦人家做做女紅也是正經(jīng)。你一個(gè)待嫁的女兒家四處拋頭露面，聽聞前頭還悄沒聲地追到人家裴先生府上。喻家百年望族，你不要臉面，你母親你家大郎還要臉！”

    喻鳧春忙打圓場，“二叔息怒……”

    “哦？臉面？”喻聽秋聽見話兒，回過身來，“原來諸位還懂得什么叫做‘臉面’?！?/br>
    那老人氣得紅了臉，“你這是什么口氣！”

    “自是看待諸位豬狗不如的口氣。”喻聽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