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子，本大爺沒時間和你磨蹭?！彼チ四パ溃f，“如你所見，我是個鬼怪，不是什么鋤強(qiáng)扶弱的好少俠。本大爺最擅長的事兒就是殺人放火，濫殺無辜。你自己掂量掂量吧，是繼續(xù)跟爺裝相，還是識相點兒實話實說？”

    “姜陵”靜了好半晌，驀地笑了，“閣下這般直截了當(dāng)?shù)乇砻魃矸?，倒叫我措手不及。你怎么發(fā)現(xiàn)我的，我演得這么好，你明明都信了?！?/br>
    “嘁，”百里決明面不改色地撒謊，“本大爺早就發(fā)現(xiàn)你了，左右閑著也是閑著，陪你玩玩罷了?！?/br>
    男人看起來很苦惱，“前輩果然是前輩，我班門弄斧，著實是貽笑大方。實話跟您說吧，我叫白笳，一個跑江湖的小角色罷了。大到殺人放火滅人滿門，小到跑腿送信唱曲陪酒，只要給錢，什么都干。前幾日一個叫‘老板’的家伙尋我辦事兒……”他端詳百里決明的神色，“‘老板’你知道吧？”

    百里決明面無表情看著他。

    他咧嘴一笑，“就是那個最近聲名鵲起的大惡棍，燒了袁氏萬仞樓的那個。他一直在探聽鬼國的消息，告訴了我一些可能遇見的狀況，讓我混進(jìn)仙門隊伍里進(jìn)鬼國。甭管見到什么，只要回去一五一十告訴他鬼國內(nèi)中如何如何，就能拿到好大一筆錢。我一想這買賣不錯，就當(dāng)踏青了，所以我就來了?！?/br>
    “那你接近我做什么？”

    “這不是看看你們都淘了什么寶物么？”白笳朝他背后的大包裹努努嘴，“這么老大的東西，值好些銀兩吧？獨樂樂不如眾樂樂，閣下可否給我過個眼癮？”

    “……”看上去是個貪財?shù)男≠\，然而話兒說得太溜了些，知道他是鬼怪卻一點兒也不怯，這人不簡單。百里決明不動聲色地打量此人，琢磨他的話能信幾分，最后問：“裴真被你弄哪兒去了？”

    “我哪敢動裴先生？”白笳指了指壁畫，“他真的在畫里。”

    百里決明指尖的火焰燒得更旺了。

    白笳嘆了口氣，上前叩了叩壁畫，“先生，先生，在就吱個聲兒！”

    他剛敲完，壁畫憑空響起“咚咚咚”的三聲。

    百里決明瞪大眼睛，第一反應(yīng)是墻后有人。他走到壁畫邊緣，一腳踹穿板壁，對面是空空如也的一間房，一條人影也沒有。他返回身，問：“裴真，現(xiàn)在我要確定你的身份。我給你……咳咳，尋微給你打的絡(luò)子是紅色還是綠色？紅的你敲三下，綠的敲一下。”

    “咚咚咚。”

    “真是他……”百里決明震驚了。

    “尋微？”白笳一挑眉，“你說的是謝家那個小meimei？她和裴先生什么關(guān)系？”

    “裴真是她未婚夫，”百里決明狐疑地看他，“你問這個做什么？”

    “未婚夫？”白笳的眼神很奇怪。

    又是個癩蛤蟆想吃天鵝rou的。百里決明沒搭理他，繼續(xù)問：“裴真，你那邊怎么樣，安全么？安全敲三下，危險敲一下?！?/br>
    “咚?！?/br>
    危險。

    第37章 明光（一）

    百里決明抓著頭發(fā)，想破腦袋也不知道要怎么樣把裴真從畫里拉出來。

    按照白笳的說法，他原本在這滿是千眼尸的屋子里，約莫是發(fā)出了些聲響，驚動了正在樓上看書的裴真。白笳聽見腳步聲，一開始嚇得半死，以為是鬼怪什么的，就躲了起來。機(jī)關(guān)咔咔響，一架木梯從天花板上放下來，款款下來一個人。他那時不知道裴真身份，沒敢現(xiàn)身，后來才看清楚，是宗門的裴真。他認(rèn)得裴真，老板要他混入宗門隊伍，他做足了功課，把宗門有名人物的畫像背得滾瓜爛熟。

    由于身份有別，怕裴真為難他，他還是沒敢出來。只見裴真一直在觀摩壁畫，從東走到西。他蹲得乏了，打了會兒盹，等回過神來，裴真已經(jīng)不見了，再一看壁畫，上頭多了一個青衣人。

    “就是這樣，我真沒騙你。但凡我撒一個字的謊，我當(dāng)一輩子的窮鬼，連賣身都掙不來錢?！卑左沼玫侗鷵蠐虾竽X勺，“我還看到個東西，可我不知道是不是看錯了?！?/br>
    “說?！卑倮餂Q明道。

    “裴先生觀摩壁畫的時候，后面好像有一串小腳印跟著他?！?/br>
    “小腳印？”

    “對，就那種小娃娃的光腳印，可能只有我巴掌這么大。我瞪圓了眼睛使勁看，裴先生后面一個人也沒有。”白笳說，“我懷疑是我看錯了，畢竟他只擎了個火折子，光太暗，容易眼花。而且等我起身看的時候，只有裴先生的腳印，沒有我方才看見的小孩兒光腳印。”

    百里決明后背起霜毛，白笳很可能沒看錯，裴真被鬼娃娃跟了，但他自己不知道。他被困在畫里，很可能就是鬼娃娃做的祟。這里曾經(jīng)生活過兩個孩子，一個哥哥，一個弟弟。哥哥是惡童，弟弟是誤入鬼國的凡人。百里決明想起他聽見的呼喚，或許那就是那怕千眼尸的小弟弟，他的魂魄仍在這里飄蕩。

    奶奶的，得把鬼娃娃找出來，才能救出裴真。百里決明咬牙切齒。

    正在這時，風(fēng)鈴響了。

    門外傳來長長一串幽幽的風(fēng)鈴聲，清清冷冷，纏纏繞繞。百里決明和白笳同時扭頭看窗牖，那些掛在圍樓天井里的鐵風(fēng)鈴竟然被吹動了。不可能，所有風(fēng)鈴都太重，絕不可能被風(fēng)吹動。吹動它們的不是風(fēng)，而是陰氣。

    凄清的風(fēng)鈴聲飄滿整個圍樓，鉆入無數(shù)窗牖和門洞，勾連在霉跡斑斑的橫梁之間。白笳的臉色一下就變了，快步跑到門邊。

    百里決明也過去，推開門，門外不再是無休止的房間，走馬廊回來了。他眸子一縮，熄滅火折子，貓下身走出去，白笳想拉住他，他擺了擺手，屏氣掩息，蹲在欄桿邊上往外看。依照無渡留下的銅鏡記錄的情況，那怪物出現(xiàn)的時候伴隨著紅光。紅光還沒有出現(xiàn)，他可以迅速瞥一眼。

    大雨依舊滂沱，天好像破了個大洞，天河里的水通通蒙頭蓋臉地澆下來。走馬廊雖然出現(xiàn)了，但是和來時不一樣。所有圍廊都十分扭曲，盡頭麻花一樣擰在一起。圍樓好像被切碎成一塊一塊，又強(qiáng)行拼接在一起，許多地方瓦片破碎，屋頂凹凸不平，紅漆斑駁的瓜楞立柱聳入大雨。變形的陰木寨仿佛下一刻就要坍塌，卻又奇跡一般保持著靜止。

    “快回來，”白笳在他后面輕聲說，“那東西快來了，我們要找地方躲起來?！?/br>
    百里決明四下觀察，雖然空間還是不正常，但起碼能辨清來路和去路了?？磥砑t光猛鬼出現(xiàn)的時候，時空就會短暫地恢復(fù)些許，這是他們唯一能逃出去的機(jī)會。

    他退入門洞，眼前突然閃現(xiàn)一條黑影。那影子單手抓住飛檐，猴子一樣從上一層蕩下來，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落在百里決明身邊。落地的時候輕得像貍貓，沒有發(fā)出半點聲響。百里決明看見一個頭發(fā)全濕，赤著上半身的男人。惡鬼文身布滿他的脊背和胸膛，幾個鬼頭圖騰在他的胸口處橫眉立目。他自己的面容卻并不兇惡，相反，這是個清俊的年輕人，瞳子的顏色比常人淺一些，是刀劍一樣的鐵灰色。

    白笳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穆師兄，我們又見面了?！?/br>
    穆知深朝他點點頭，看向百里決明。

    百里決明看見他胸背上的惡鬼圖騰就知道他是誰了，“我是秦秋明，你爺爺求我來救你?！卑倮餂Q明自我介紹，又略帶尷尬地咳嗽了一聲，“雖然現(xiàn)在自己也被困住了?！?/br>
    正說著，天穹紅光乍現(xiàn)，黑漆漆的世界剎那間被如血的光芒點亮。所有雨滴在紅光中下落，統(tǒng)統(tǒng)是鮮艷的紅色，光華流轉(zhuǎn)，猶如無數(shù)從天而降的血滴子。

    白笳把他們兩個拉入門檻，道：“那東西快來了！”

    “到底是什么東西？”百里決明問。

    “不知道，沒見過正臉，好像是個老女人?！卑左照f，“這是第一重光，等第三重光過后她就會來。只有有六臂童子神像的屋子是安全的，女鬼不會去那里?！?/br>
    穆知深證實了他的說法，百里決明來之前他遭遇過一次紅光。老女人出現(xiàn)在他這一層，在他的門口立了許久，但是并沒有進(jìn)來?，F(xiàn)在回憶起那時的場面，手心仍會發(fā)涼?；蛟S是因為光線扭曲，明暗不定，女鬼投在門紗上的影子十分畸形，個頭甚高，手腳都長，特別是脖子，比一般人長一倍。她就站在門口，撥拉著門環(huán)。他那時候藏在櫥子里，按著刀，準(zhǔn)備決一死戰(zhàn)。

    女鬼最終沒有進(jìn)門，她去了下一間屋子。他安全度過紅光，四處尋覓出路，就在剛剛聽見樓下有人敲墻。那時他正好靠著墻打坐，白笳一開始敲墻他就聽見了。先是沉悶的三下，后來又是三下，靜了一會兒，又來三下，再一下。他猜測是樓下兩側(cè)有人，互相回應(yīng)。他想要想辦法潛下樓看是誰敲墻，忽然他又聽見砰砰三下響，近在咫尺，就響在耳邊。最后三下非常兇狠，好像有人在他的隔壁發(fā)狠用力錘墻。

    “最后那三下不是我們敲的。”百里決明說。

    “我知道，”穆知深說，“我查看過，隔壁沒有人，所以我下來了?！?/br>
    百里決明納罕道：“難不成裴真還能在墻里行走？”

    “裴真？”穆知深皺眉。

    “他和我一起來的，現(xiàn)在在畫里。我們敲墻，他在里面回應(yīng)?！卑倮餂Q明側(cè)過身，將壁畫上的青衣人讓給他看。

    他的眉頭鎖得更深了，兩人沉默對望了一瞬，百里決明瞪大眼道：“是那鬼娃?！?/br>
    他豁地起身，要上樓去尋那鬼娃娃。

    白笳拉住他，“走馬廊不安全！那個老女人就要出現(xiàn)了，她會出現(xiàn)在有十一面天女神像的地方！”

    三人同時抬頭，屋子盡頭那張油膩膩的方桌上，十一面天女神像張牙舞爪地蹲踞在紅簾后面。

    “這么多屋子都有這尊神像，她會出現(xiàn)在哪里？”百里決明問。

    “大概隨便挑一個地方吧?！卑左照f。

    “會是我們這兒么？”穆知深說。

    白笳斬釘截鐵地說：“總而言之，我們必須趁第三重光還沒出現(xiàn)，換個屋待?！?/br>
    “你為什么對這里這么熟悉？”百里決明看著他，眼睛里滿是懷疑。

    白笳聳聳肩，“問我老板咯，都是他告訴我的?！?/br>
    現(xiàn)在不是計較這廝身份的時候，百里決明迅速冷靜下來，白笳的建議有道理。那紅光中的鬼不知是何來歷，不清楚對方實力，總歸是個兇猛的惡鬼，百里決明不能輕易動用術(shù)法，勝算很小。

    “你們?nèi)グ?，”他神色沉重，重新蹲下來，“裴真還沒出來，我不能走。萬一紅光消失，屋子再次錯位，要想回來就難了?！?/br>
    “我也留下來?！蹦轮钫f。

    “……”白笳氣得牙疼，“你們這是玩命！”

    穆知深從包裹里拿出一個六臂童子神像，“我將神像帶來了，不知道有沒有用?！?/br>
    “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不管了，試試再說?！卑倮餂Q明說。

    他剛說完，門外第三重紅光乍然出現(xiàn)，鮮血一般潑了滿門滿窗，四下里一片鮮紅。百里決明告訴他們屏息靜氣，把自己假裝成一個死物。沒有氣息，鬼域就察覺不到他們的存在。

    鬼樓一片寂靜，似乎連雨聲都小了許多，變成一種類似于絮絮低語的聲音。他們一同屏息靜氣，三人仿佛三個死物。

    然而怕什么來什么，就在這時，門紗之后驀然出現(xiàn)一個瘦高的黑影。影子非常扭曲，它的腿快有百里決明人那么高，兩只手也極長，垂到膝上?？床灰婎^，被門楣擋住了。它幾乎是一瞬間出現(xiàn)的，百里決明反應(yīng)極快，瞬間掐滅火折子，三個人肩并肩貼著壁畫，屏住呼吸。

    神像沒用，看來女鬼認(rèn)的是屋子而不是神像。絕對的黑暗，什么也看不見，只有窗牖那兒紅色發(fā)亮的窗紙，正正方方，豆腐塊似的。百里決明聽見木板門吱呀一聲響，像鋼鋸在耳邊拉。門開了，可是沒有聽見腳步聲，一切都沉在死寂里，無聲無息。沒人敢動，也沒人敢說話，三個人緊緊貼著壁畫，謝岑關(guān)的尸體靠在百里決明腳邊。這時候突然有些羨慕裴真，他們恨不得縮進(jìn)壁畫里去。

    百里決明本不應(yīng)該害怕，實在是很丟面子。他也是鬼，鬼怕鬼，說出去讓人笑話?？墒切睦锏目謶秩缤粯悠疵涕L，有一個聲音不停在心底叫囂：“快逃?！睘槭裁匆?，他已經(jīng)死了，不會再死一次，大不了把這具rou身也燒成焦骨，他從來無所畏懼。然而那恐懼無比真實，像烏云一樣罩住了他，將他渾身上下包裹起來。

    有東西在面前走過，沒有聲音，沒有味道。百里決明莫名其妙地知道，那個長手長腳的女人路過了他們面前。似乎能感受到一種冰冷的陰氣，一種死亡的味道。百里決明旁邊的是穆知深，隔著一層薄薄的布料，他明顯感覺到穆知深肌rou緊繃，像一把刀，時刻準(zhǔn)備著出鞘。

    寂靜。

    絕對的寂靜。

    外面紅光未褪，他們不敢動。

    突然，他們身后的壁畫響起“咚咚咚”三聲響，惡作劇一般，百里決明仿佛聽見小鬼狡猾的笑聲。

    墻里的鬼娃娃！

    三個人同時繃緊了身子，不知道誰點亮了火折子，眼前一下亮了，面前仍是昏暗寂靜的小屋，屋里無數(shù)綁著繃帶的千眼尸倒掛，沒有那個女鬼的影子。三個人都松了口氣，面條似的癱軟下來。女鬼不在，她已經(jīng)走了，或者根本沒進(jìn)來。

    這時，百里決明發(fā)現(xiàn)他們仨都兩手空空，沒有人點著火折子。

    白笳和穆知深也發(fā)現(xiàn)了，兩人面面相覷。

    “誰點的燈？”

    三人齊齊緩慢地仰起頭，正對上一張蒼白巨大的怪臉。白笳說得對，她的確是個老女人，頭發(fā)禿了一半，皮膚松軟，眼皮厚重得像癩蛤蟆。眼睛沒有瞳眸，只有渾濁的眼白。她壁虎一樣趴在壁畫上，正對著他們的腦袋頂，面無表情，一只枯槁的手舉著火折子。

    第38章 明光（二）

    百里決明一拳打了出去，正中她的老臉。女鬼縮了脖子，火折子掉在地上，白笳怕木頭被燒著，急忙把它撿了起來。女鬼手腳并用，退入了黑暗。她退得不深，他們依然看得見她，她像一只蜘蛛倒掛在梁上，姿態(tài)極為恐怖。

    她在房頂轉(zhuǎn)了兩圈，忽然撲過來，百里決明叫了一聲“散開”，穆知深和白笳就地往兩邊滾。百里決明拔刀對著她劈，女鬼一張口咬住刀刃，他看見她排排尖齒，比鯊魚還利。這他娘的要是咬在身上，非得廢掉半邊身子。

    他一手按住她的腦袋，一手大力抽刀。如水的刀刃和她的尖牙摩擦，發(fā)出極為刺耳的聲響。百里決明反手握刀，正要割她的脖子，她的身影忽然變得模糊，水汽一樣蒸發(fā)，竟倏忽之間就不見了。正四下里尋找，白笳朝他大吼：“背上！”

    百里決明身子一凜，想也不想將刀從腋下送出。女鬼當(dāng)真在他脊背上趴著，他竟然感受不到她的重量。刀光逼上臉，她倒仰著翻了出去。

    穆知深想要幫忙斬鬼，白笳朝他招手，“過來幫忙！”

    他眉關(guān)緊鎖，有些猶疑，回頭看百里決明，那家伙同女鬼撕咬在一起，已經(jīng)完全露出了惡鬼的本相，煞氣滿身，雙目猩紅。刀光在他的血袖下隱現(xiàn)，劃出的弧線凌厲又鮮艷。他和女鬼撲咬，兩個怪物像野獸一樣角斗。

    白笳急得跳腳，“他是個鬼怪，一個人拖一會兒沒事兒，你快來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