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當(dāng)然，我就這一個……”百里決明咬了下舌頭，道，“meimei?！?/br>
    裴真低眉淺笑，沉默不說話。寂靜在他們周身游逸開，兩個人默默坐著，像很多年很多年的老朋友。這一刻百里決明忽然覺得身邊這個男人很像尋微，愛笑，對誰都親近溫和，可沉默下來的時候又仿佛遠(yuǎn)在天邊，和旁人離得很遠(yuǎn)，即便伸出手，也抓不住他的衣角。

    “我忽然想到辦法了?！彼f。

    “??？”百里決明一愣。

    “讓尋微娘子醒來的法子?！迸嵴娴溃拔液鋈幌肫饚旆坷镞€有一棵萬年靈芝，靈芝乃是奇藥，有神力，配白術(shù)、茯苓、炙甘草予尋微娘子喝下，定能立竿見影。”

    哪有這樣的奇藥？百里決明將信將疑，“真的么？”

    “當(dāng)然，”裴真歪頭一笑，“少俠要信我。只不過靈芝只有一棵，我要入山再挖些來，明日便讓童子煎藥吧?！?/br>
    “我同你一起去?！卑倮餂Q明自告奮勇。

    “不必，天都山我熟悉，少俠還是留下來陪伴尋微娘子。她若醒來，定然很想看見少俠。”

    “那……好吧?！卑倮餂Q明撓撓頭。

    不知道這小子靠不靠譜，萬年靈芝……當(dāng)真有效么？百里決明還是不大相信。

    “夜深了，少俠早些安歇?！迸嵴娲鼓孔饕?，轉(zhuǎn)身朝跨院走。

    百里決明目送他步出落地罩，他是極溫雅的一個男人，走路時衣袂飛揚，偏又愛穿素色的衣袍，仿佛下一刻就要踩著云登仙走了。他跨過門檻的時候，百里決明喊住了他，遙遙作揖道：“只要先生治好尋微，在下必定對先生有求必應(yīng)。”

    他回眸，眼波流轉(zhuǎn)間有種動人的昳麗。

    “少俠的話，我記住了?！?/br>
    第20章 宗門（三）

    第二日清晨，童子給謝尋微服了藥，百里決明一直巴巴守在階下，隔著一扇門，她在里面躺著。到晌午的時候，果然聽見里面細(xì)細(xì)的喘息，似是醒了過來。幾個使女端著巾櫛進去給她梳了妝，百里決明才忙不迭推開門，挑起簾子，果然瞧見素白帳子里她迷蒙的眼睛。

    她剛醒，反應(yīng)遲鈍，木木轉(zhuǎn)過眼來，旋即勾出一抹虛弱的笑，“秦大哥……”

    終于是聽見她的聲兒了，真真切切響在耳畔，不是做夢。百里決明幾乎落下淚來，上前摸她的脈搏，探她的頸側(cè)，還是虛浮，不過沒關(guān)系，只要能醒便是好的。裴真沒有騙他，那萬年靈芝果真是奇藥。他坐到她近前，輕聲問她渴不渴，要不要喝茶，肚子餓不餓。

    她輕輕搖頭，似想要起身，沒力氣，掙了兩下起不來。百里決明幫她坐起來，拿引枕倚在腰后。她軟軟靠著，細(xì)聲問：“這幾日都是秦大哥守著我么？”

    “是我?！卑倮餂Q明說。

    她淺淺笑道：“真奇怪，我以為是師尊回來了，不住喊我’尋微‘呢?！彼]上眼，一行清淚從臉頰邊上流下來，“是我病得迷糊了，秦大哥喊我的語氣很像師尊，我不小心認(rèn)錯了?！?/br>
    百里決明見她落淚，胸口像被誰打了一拳似的，悶悶的難受?？伤荒芡嗾J(rèn)，勉強啞聲道：“你說的是百里決明？他不是惡鬼么？”

    “不是的，”謝尋微握住他的腕子搖頭，豆大的淚珠滾滾而出，“秦大哥，這話兒我只同你說，我?guī)熥鹗翘斓紫伦詈玫膸熥?，你不要聽他們胡說。”

    百里決明想起那卷手記，心里刀絞似的疼。他的丫頭他最清楚，向來最是體貼暖心的。春夏秋冬，知冷知熱。雖然女紅不行，裁衣也裁得稀爛，還要磨著他打絡(luò)子打流蘇戴出去顯擺，搞得他堂堂一山長老，成日悶在屋里為她縫縫補補，但凡此種種并不妨礙她是個善解人意、溫柔賢惠的好姑娘。這么多年過去了，她從未忘記過他。

    他幫她把幾綹發(fā)絲別到耳后，道：“尋微，你好好養(yǎng)病，不要想太多。說不定什么時候你師尊就回來了，你可得養(yǎng)好身子，到時候才能孝敬他老人家。”他頓了頓，“還有一件重要的事兒要同你說，給你治病的是天都山宗門的裴真先生，他現(xiàn)在去為你挖靈芝了，等晚間他回來，你得好好同人家道聲謝?！?/br>
    謝尋微輕輕點頭，“尋微知道了。”

    百里決明掏出他自己的那本品評仙門青年才俊的小冊子，翻到裴真那頁，道：“裴真這小子我看著不錯，人長得是真他娘的俊，你到時候見了就知道，不知道他娘生他的時候吃了什么，神仙下凡似的?！?/br>
    “你喜歡他么？”謝尋微望著他，眸中隱隱有笑意。

    “還行吧，道法勉強看得過眼，”百里決明苛刻地評價，“他有一招定住惡鬼的針法，頗有威力，比起那幫仙門窩囊廢是強多了。不過最重要的是這小子很有錢，鋪子數(shù)不清，田莊連成片。你嫁過去，定然不會吃虧?！?/br>
    謝尋微笑容一僵，“嫁過去？”

    “唯一一個不好的地方是我看這小子身體不太好，有點兒虛，”百里決明摸著下巴思量，“不知道那方面會不會有問題。不過沒關(guān)系，趕明兒我弄點大力丸給他補補，吃他十天半個月，一準(zhǔn)能成臂上能跑馬，胸口碎大石的壯漢。”

    謝尋微咳嗽了幾聲，道：“我認(rèn)為秦大哥不必?fù)?dān)憂裴郎君的身體……”

    “有道理，”百里決明想了想，“這小子要是早死，他的錢就都是你的了。到時候雇他百八十個高手防身，豈不比嫁人更自由？行，那我不給他吃大力丸了?！?/br>
    “……”謝尋微略沉默了會兒，別過臉輕掖眼角，“秦大哥，尋微以為我們兩情相悅，你才要費盡苦心把我?guī)С鲇骷?。沒想到秦大哥要把我讓給旁人，莫不是你厭棄了我這樣破敗的身子？也罷，尋微薄命之人，豈敢妄求其他！”

    這丫頭的話仿佛一道焦雷劈在頭頂，讓百里決明驚在原地。最害怕的事兒還是發(fā)生了，丫頭果然對他芳心暗許。他怪自己的關(guān)心太外露，這丫頭年紀(jì)小，別人對她好，她傻乎乎就喜歡人家了。他頭疼欲裂，道：“你不能喜歡我，我們倆不合適?！?/br>
    “秦大哥莫要找借口了，分明就是厭棄人家?！敝x尋微潸然淚下。

    “不是。”百里決明抓耳撓腮，道，“尋微，我真的不如裴真。裴真溫文爾雅，還是個懸壺濟世的大夫，心地善良，你嫁過去，他定然與你相敬如賓，舉案齊眉，伉儷情深，生死與共。我就不同了?！?/br>
    “你有何不同？”

    百里決明說：“我打老婆?！?/br>
    謝尋微搖頭，“我不信?！?/br>
    百里決明真是沒轍了。尋微這丫頭打小就天真，他記得往日她鬧著要去看折子戲，他看見窮書生途徑破廟遇美艷女鬼就開始眼皮子打架，兒女情長最是無聊，沒一會兒他就靠在椅背上呼呼大睡。尋微卻坐在他膝頭看得入迷，每回看到生旦陰陽兩別都免不了跟著哭哭啼啼。他告訴她這都是窮書生討不到老婆，在那做白日夢，寫一個漂亮女鬼倒貼他。試問陽間尚且沒人看得上他，女鬼豈會瞎了眼？再退一步說，人鬼生死殊途，女鬼接近生人，多半是饞他的rou身。

    尋微捂住他的嘴，“我不信我不信，他們就是生死不渝！”

    百里決明望著謝尋微朦朦的淚眼，腦筋急轉(zhuǎn)，想著怎么能夠讓這蠢丫頭死心。忽地靈光一閃，他道：“我不喜歡你這樣的?！?/br>
    “我哪里不如秦大哥的意了？”謝尋微委屈道，“你休要拿借口搪塞我?！?/br>
    “我說的是實話，我真不喜歡你這樣的。”百里決明道，“我比較喜歡胸大的，屁股要是翹一點就更好了?！?/br>
    謝尋微：“……”

    百里決明攤攤手，“男人嘛，比較膚淺。不過我相信裴真是個很有深度的正人君子?！?/br>
    謝尋微沉默片刻，背對著百里決明躺下身，把被子拉高。

    “秦公子請回吧，尋微要歇息了?！?/br>
    “不是才醒么？”百里決明戳戳她后背，“吃點什么吧，我給你做粳米粥？”

    “尋微是個將為塵土的殂謝之人，何必平白糟蹋糧食？”

    “……”百里決明氣得腦門子疼，“你還鬧脾氣！給你慣的，都是毛病。愛怎么的怎么的，爺不伺候了！”

    他拂袖出門，坐在石階下面生悶氣。這丫頭脾氣真是壞，說她兩句就甩臉給他看。要不是他現(xiàn)在還披著個秦秋明的人皮，他把她腚給打青！巴巴守她這么久，她剛醒就給他氣受。哼，他也不想搭理她了，看誰熬得過誰！

    又怕她餓，身子這么差，胃餓出毛病受累的還不是他？想來想去，還是去廚房下了碗陽春面，配幾碟清淡的小菜，放在她床前，她伸手就能摸到的地方。

    說要找姜若虛來診病，一天了也不見那老頭人影。他奶奶個熊，這些仙門的人就是這樣，凈愛說些空話。他去外頭轉(zhuǎn)悠，想找那姓姜的，到了他住處卻不見人影，只好四處亂轉(zhuǎn)。宗門天都山比抱塵山氣派不少，殿宇樓臺修得像模像樣，漢白玉的基座，瑞獸噴頭做排水口，飛檐上還蹲踞著辟邪。他蹲在門墩子邊上看來來往往的人，心里非常煩悶。

    太陽西下的時候，裴真從外頭風(fēng)塵仆仆回來。百里決明迎上去想要詢問，卻被喻聽秋搶了先，這死丫頭羞答答遞上根丑不拉幾的絡(luò)子，“裴真哥哥你瞧，我自己打的。我看你扇套子是藏青色的，就也打了根藏青色的?！?/br>
    百里決明瞭了眼，立馬感到不屑，這手藝真是不堪入目，還不如他打的。

    誰知裴真淡笑著接下，收進袖里，“多謝喻娘子?！?/br>
    這臭小子怎么就接下了？女子送絡(luò)子，擺明了是表露自己的心意，他怎么能應(yīng)？百里決明質(zhì)問裴真：“你怎么能收這丫頭的絡(luò)子？”

    裴真沒答，喻聽秋先瞪眼，“憑什么不能？”

    “你……”百里決明怒道，“你們這是私相授受！”

    “我和裴真哥哥私相授受，同你有什么關(guān)系？”喻聽秋冷哼一聲，對裴真道，“裴真哥哥還未曾用膳吧？我做了些小菜，你快來吃?！?/br>
    百里決明見裴真要答好，忙捂住他的嘴，勾著他的脖子往里走。

    “我們還有事，先走一步，你自己吃去吧?！?/br>
    “你干什么！”喻聽秋跟過來。

    “死丫頭，”百里決明威脅道，“他在山里鉆了一天，我?guī)ヅ菰瑁阋慌麻L針眼你就跟過來?！?/br>
    喻聽秋到底是世家娘子，聞言掙紅了臉，腳下硬是沒動一步。百里決明得了逞，硬拉著裴真進了屋。用腳闔上門再偏頭一瞧，裴真黑黝黝的眼睛近在咫尺，這家伙被他勾著脖子，嘴還被捂著，兩個人相隔不過咫尺之遙，百里決明幾乎能感受到他呼吸的熱度。

    裴真眨眨眼，清淺的眸子里有若隱若現(xiàn)的笑意。氣氛有點兒尷尬，百里決明松了手，輕輕咳嗽一聲。

    “跟你說個事兒?！?/br>
    “少俠但說無妨。”裴真在案前跪坐，燃起燭火。

    “不知先生可有續(xù)弦之意？”百里決明在他對面盤腿坐下，“尋微溫柔賢淑，與先生是天作之合?！?/br>
    “少俠如此恐有不妥，奪人婚約，又要反悔拋棄。難不成才數(shù)日光景，少俠便厭棄了尋微娘子么？”裴真淡笑搖頭。

    百里決明解釋道：“跟你說了多少遍，我同尋微不是那種關(guān)系！我照顧她的緣由現(xiàn)在還不能告訴你，等你同尋微成了親，發(fā)誓護她一輩子，內(nèi)中隱微我必定據(jù)實相告?！?/br>
    “雖然如此，裴真也不能應(yīng)許婚約?！迸嵴娴?。

    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往日提親的人踩平門檻，他一個也不理。如今他要將尋微許配人家，這小子還敢給他拿喬！百里決明不耐煩了，面目猙獰地攥住他的領(lǐng)子，“小子，你不要給臉不要臉，本大爺還不曾對誰這般客氣過。我家尋微溫柔賢淑，美若天仙，嫁給你你就偷著樂去吧，你還有什么可挑的？”

    裴真慢條斯理地一根一根掰開他的手指，整了整衣領(lǐng)，垂眸沏茶。

    “實不相瞞，裴真喜歡豐腴窈窕，婀娜綽約的女子，尋微娘子并非裴真的良配?！?/br>
    “哈？”百里決明無語，“你怎么這么膚淺？”

    白瓷小杯在裴真手中一轉(zhuǎn)，燭光下他的笑靨溫煦粲然，“天下男子皆如此，在下不過是個凡夫俗子罷了?！?/br>
    第21章 宗門（四）

    不知道怎的，百里決明總覺得這廝是故意的。他是哪里惹著裴真了？要不是看這小子長得漂亮，他非得把裴真的笑臉揍成哭臉不可。

    “給你一炷香的時間，給爺換個口味！”百里決明惡狠狠地說，“不然我就……”

    “少俠要如何？”裴真笑意盈盈。

    “我就……”百里決明咬著牙。

    廢了他？尋微的病還沒有治好，還得仰仗這小子的醫(yī)術(shù)。想來想去，竟然沒有法子能制他。百里決明向來養(yǎng)尊處優(yōu)，日日以鼻孔看人，還沒有受過這般鳥氣。這一下差點兒把銀牙咬碎，他猛地一拍桌子，氣勢威猛如山，大有要把裴真人頭取下來的架勢。

    他大聲道：“爺就賴在你這兒，不走了！”

    黑漆桌案被他拍得簌簌震動，燭光搖曳起來，裴真的笑容在那片黃澄澄的光里越發(fā)燦爛。他慢慢站起來，背過身寬衣解帶，“無妨，少俠便在這里待著吧?！?/br>
    百里決明看他解開腰帶，搭在木桁上，頓時有些摸不著頭腦，“你突然脫衣服做什么？”

    “自然是沐浴?！彼p飄飄一眼乜斜過來，頗有些揶揄的意味。

    他手一揮，屏風(fēng)那邊的燭火接連燃起，光影下水汽蒸騰，紗屏后面有浴桶的影子。原來童子早已備好熱水，等他回來沐浴。他繼續(xù)寬衣，外袍褪下，然后是中衣，一件件，一層層，潔白的錦緞滑下肩膀，露出光裸的脊背。

    百里決明呆了，“你你你你……”

    他的身條是上天入地也尋不著的，骨rou勻停，肌色白皙，上手一掐能掐出水兒來。他赤著腳朝屏風(fēng)那兒走，一截藕白的腳踝落在百里決明眼里，略略突出的踝骨小巧圓滑，玉雕似的精致細(xì)膩。百里決明萬萬沒有想到裴真會在他面前寬衣，可說出的話不能收回來，說賴著就得賴著，他僵直地坐著，瞪著眼看這個美麗的男人赤裸著身體，走向屏風(fēng)后的浴桶。

    嘩啦啦的水聲響起，裴真坐進了浴桶，水漫出來些許，淋濕了冰裂梅花的地磚。他撐著腦袋倚靠在桶沿，曲起的臂彎線條優(yōu)美。隔著屏風(fēng)看，就連剪影都是美的，可以烙在心頭，一輩子也忘不掉?；蛟S是水太熱了，屋子里四面八方都是熱烘烘的水汽。百里決明的心若能跳動，定像溺了水似的在腔子里胡亂撲騰。他分明沒有動用術(shù)法，身體卻仿佛自己燒了起來，渾身熱得難受。

    “少俠還在看我么？”裴真的聲音遙遙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