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九竹十八歲考上大學，一年也就寒暑假會回來。后來父親去世，她又常駐美國，更是多年沒有歸家，她望著車窗外疾馳而過的風景，拼命想要把它們和十年前的記憶一一印證，卻發(fā)現(xiàn)變化太大，處處透著陌生。

    司機藝高人膽大，一邊開車，一邊從后視鏡里打量著坐在后排的他們。

    司機好奇地和他們攀談：“這大工作日去掃墓的人可真不多……你們是本地的？”

    殷九竹笑笑：“我是，他不是。”

    司機又問：“小姑娘，你這是去給誰掃墓啊，也沒帶個紙花、紙錢什么的?！?/br>
    在國外這么些年，殷九竹假期少，回國不便，她就花錢雇了人，每個月去給父母擦拭墓碑，再擺上新鮮貢品。她這次回去掃墓，本來就打算速去速回，看一眼、說說話便罷，直到這時才意識到自己空手而去，確實不大好。

    她正想問問司機哪里可以買祭品，哪想到景旭拍了拍他那個碩大的雙肩包，說：“放心，我?guī)е??！彼劬ЬЯ?，邀功似地說，“我還特地買了華城的特產(chǎn)，一會兒讓叔叔阿姨嘗一嘗?！?/br>
    “嚯，”司機咂咂嘴，贊許地說，“這女婿夠細心的??！”

    此話一出，車廂忽然安靜下來。

    殷九竹尷尬地解釋：“師傅您誤會了?！?/br>
    “啊？”司機也懵了，“我聽你們剛才聊天的意思，還以為你是帶男朋友回來給爸媽掃墓呢！”

    男朋友……男朋友……景旭明明心里都要樂開了花，卻要故意裝作無所謂的樣子，拼命壓下翹起的嘴角。

    景旭清咳兩聲：“我們是同事，她回來辦事兒，我剛好休假，就一起來這座城市轉(zhuǎn)轉(zhuǎn)?！?/br>
    司機卻不信。他都四十多歲了，還從沒聽過哪對“普通同事”關(guān)系的男女，會特地返鄉(xiāng)一起掃墓的呢。而且看年輕人那副眼角眉梢都在跳舞的樣子，恐怕就差最后那層窗戶紙了。

    ……

    一小時后，車子停在了墓園外。

    殷九竹掏出證件做了登記，又從值班室領(lǐng)了小桶、一次性抹布，打了滿滿一桶水，搖搖晃晃走向了墓區(qū)。

    殷家父母的墓是一座合葬墓，這座墓早在殷浩軍還在世的時候就買好了。每年清明，殷浩軍都會帶著她來墓園給母親掃墓。

    殷浩軍曾指著墓碑，告訴殷九竹：“囡囡，等爸爸也走了，你就把爸爸和mama埋在一起。下面太孤單了，你媽膽子小，怕黑?！?/br>
    那時的殷九竹年紀小，懵懵懂懂的。她沒有想到，父母“團聚”的日子會來得那么早。

    墓園在深山里，前幾日剛下過雪，墓碑上還落著幾片沒有化盡的雪。殷九竹拿抹布擦干凈墓碑，她矗立在墓碑前，望著墓碑上那兩個描金的人名，仿佛她的心也跟那些被拂掉的雪一樣，被搓揉成一灘爛泥。

    她回國后，遲遲沒有來給父母掃墓，說是逃避也好，說是恐懼也罷。

    但現(xiàn)在，她終于站到了墓碑之前，向他們講述著自己這幾年來的經(jīng)歷。

    她畢業(yè)了、她工作了、她回國了、她分手了、她有了新的工作也遇到了新的人。她每天的生活充實而忙碌，只是偶爾在晚上饑腸轆轆時，她會懷念父親做的魚。

    殷九竹的母親在她五歲時就離開了她，她對她的記憶很淺顯，只記得她身上環(huán)繞不去的藥香。還是等到她長大了，她才從父親的口中得知，原來母親生前是一位老師，也曾桃李滿天下。

    現(xiàn)在，二十九歲的殷九竹如愿成為了父親那樣優(yōu)秀的獸醫(yī)，也即將成為母親那樣出色的老師。

    他們的人生在她的身上延續(xù)了。

    ——但為什么，她還是覺得心里空落落的呢？

    當殷九竹低聲在父母的碑前聊天時，景旭安靜地沒有打擾她。他輕手輕腳地從背包里拿出華城特產(chǎn)，在殷叔叔殷阿姨的墓前擺成了一座小山。

    殷九竹：“……”她震驚，“你什么時候買了這些？”

    宮廷點心、真空包裝的烤鴨、還有不同品種的水果……若不是酒精不能帶上高鐵的話，殷九竹簡直懷疑他會從那個異次元背包里拽出一瓶茅臺，和她爸喝兩盅。

    景旭撓撓頭：“是太夸張了嗎？”

    “當然夸張！”

    “可我畢竟是第一次見叔叔阿姨，我想給他們留個好印象。”

    “……”

    景旭雙手合十，對著墓碑拜了拜，很認真地做起自我介紹：“叔叔阿姨你們好，我是景旭，我是九竹的……嗯，學生，兼她的房客?！?/br>
    他明明是第一次見他們，語氣熟稔到仿佛他們已經(jīng)見過很多面了似得：“九竹特別好，是我們醫(yī)院最優(yōu)秀的醫(yī)生——之一。其實在我心里她是第一的，但是要給院長留個面子。

    “我認識她四個月，卻覺得像是四年、四十年了一樣。在單位里，她負責動口，我負責動手，她經(jīng)常指使我：‘景旭，去生化室取單子！’‘景旭，術(shù)前準備做好了沒有！’；在家里呢，我倆又反過來，她負責動手，我負責動口，因為我做飯會帶來生命危險，那次下了夜班想做個泡面，差點把廚房燒了。”

    他絮絮敘述著工作、生活里的點滴小事，殷九竹從不知道，原來枯燥重復的日常生活也能被講的如此有趣。若殷爸爸、殷mama真的在天有靈，看到女兒被逗笑的模樣，也會跟著露出微笑吧。

    景旭望向墓碑，臉上帶著從未有過的鄭重：“叔叔阿姨，九竹是我追逐的目標，更是為我指點迷津的燈塔。但我不想永遠做她身后的影子——我會盡快成長，努力追上她，與她并肩進步，未來也要為她遮風避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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