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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修真小說 - 我見風雪在線閱讀 - 分卷(126)

分卷(126)

    與林昆此時待的監(jiān)獄一點也不一樣。

    下一手,請。嶼汐獨家。

    隔著潮濕的柵欄,一只手從隔壁牢房伸過來,將一團枯草璇點在地面畫出來的棋盤上。

    那是一個人高馬大的男人,縮著寬厚的肩,前幾日被送進來。正關押在林昆左側牢房。

    雨下得長綿難絕,有幾絲若有若無地飄了進來。

    這監(jiān)獄里有一扇很高的天窗,平日里難有幾縷陽光照入,此刻下起雨來了,反倒因為底獄地勢低,天窗幾乎與水溝齊平,飄進不少于雨絲。

    林昆神色平淡,只略微在棋盤上掃過一眼,就把充當棋子的碎石落了下去。

    他的心思并不完全都在這盤棋上,這個與他下棋的棋友也并不擅長下棋。

    自從與林昆對弈以來,候尚就沒有贏過一盤。林昆毫不懷疑,即便他閉著眼與這位棋友下棋,贏的人也是他。

    候尚根本不會下棋。

    我又輸了。

    果不其然,林昆落子之后,候尚思忖地看了半晌,就又丟下棋子,繳械投降。

    他已經(jīng)輸了數(shù)十把了,手里稻草揉的假棋子幾乎要用完。

    候尚苦笑著,林昆卻毫不在乎,只瞟過一眼,說道:不妨。

    再來。

    在這個牢房里,他們倆也許是最奇怪的人了。

    一個是被關押了數(shù)月的世家公子,從翩翩人如玉到而今的階下囚,眼看就要性命不保,林昆卻安之若素,瞧不出一點哀愁驚憂的模樣;

    另一個是犯下滔天大罪的守墓人,盜取尸體錢財、私藏賑銀,這哪一個都能叫他判個凌遲。候尚卻天天喝好吃好睡好,仿佛在這兒不是蹲大牢的,而是修生養(yǎng)息來的。

    這幾日下雨,潮了些。

    候尚一面收拾棋子,一面以腳擦碾開一只黑黢黢的爬蟲,笑說:但是比起我從前住的窩棚,又還是好許多。起碼這監(jiān)獄,不會被雨澆塌不是?小公子,我看前幾日有獄差向你送毛毯,你卻不要,何必這樣為難自己,和自己過不去?我分明看見你這幾天天潮,脊椎和腰部疼得夜里都睡不著覺。

    林昆愣了一下,似乎沒想到候尚會注意到這些細微之處的末節(jié)。

    默了默,才低聲道:不妨。

    候尚不知道林昆的身份,只是從他的氣度談吐中,猜到林昆也許身份不凡。

    而他更加猜不到的是,獄差之所以對林昆禮敬有加,不僅因為他是出身顯赫的名門公子,更因為作為御殿大都統(tǒng)的李斯年和底獄打過了招呼。

    林昆不愿意接受優(yōu)待的原因卻也是在此:他是何等玲瓏剔透的人,早看出來朝中形勢有變,自己的情況恐怕并不如李斯年形容的那麼無關輕重。他也許即將成為沉宴平息百姓怒火的犧牲品,那麼如此,是再不能將李斯年牽扯進來了。

    我兒時,也淋過一場大雨的。

    稍時,林昆默了默,看著窗外的雨勢低聲說道。

    噢?

    候尚挑了挑眉,意外問:想不到公子這樣養(yǎng)尊處優(yōu)的身份,也會淋雨。

    是。

    林昆淡淡地笑了笑:我兒時貪玩,養(yǎng)過一只小狗。

    小狗倒是其次,只是今日的雨勢太大,聽著這噼里啪啦的雨聲,令林昆想起了一些遙遠的往事。

    那大概是還只有四五歲的時候,林昆收到了一件生辰禮物一只小狗。

    和絕大多數(shù)世家教養(yǎng)子弟的方式不同,林昆從小接受的教育是相當嚴苛的:不僅背四書五經(jīng)達不到標準就要打手板,而且鮮少有被允許出去和同齡人玩耍的機會。

    他能得到的全部陪伴,都來自那只小狗。

    可是有一天,那條小狗跑丟了。

    那天的雨也很大。就和今天一樣。

    林昆笑了笑,低聲說。

    心愛的小狗丟了,其心焦程度自然不言而喻,林昆和侍候他的仆從全部出動,挨街挨戶地尋找。

    最后一直找到了黑巷里。

    那是幾個流民,餓得很了,手頭又沒有錢,見林昆的小狗跑出來皮細rou嫩,就動了歪心思。

    看到小狗的皮毛血淋淋地扔在水溝旁,生銹的鐵鍋還滋滋地燉著rou湯,年幼的林昆一下子就哭了出來。

    他為了找丟失的伙伴淋濕了衣服,踩污了鞋,卻只看到一灘臟兮兮的血。

    太傅府的下人們也慌了,他們從未見林昆哭過,即便被老太傅打手板小少年都是咬著唇,淚水在眼里打轉兒別過臉去的。

    當即向這群人沖了過去,要將他們捆綁起來,扭送到官府。

    但是動手過程中,總難免有磕磕碰碰,很快那群流民就被摁倒在地上,鼻青臉腫得變成單方面遭受毆打。

    那旁邊也有一個小女孩,大概是流民的孩子,她捧著一個臟兮兮的碗,碗底剩幾根狗骨頭,呆呆看了林昆數(shù)秒,而后突然痛哭起來,說:

    不要打了,不要打了!爹爹把rou都給我吃了,大貴人把我捉去燉湯吧!

    林昆從小到大平生第一次聽見有人叫自己大貴人。

    他看著嚎啕大哭的小孩,和面前匍匐在地上悶頭受打的流民,最后目光停在一團臟污血腥的狗皮上,像受到了什么驚嚇,靜了兩秒,突然彎腰嘔吐起來。

    這只是一樁無足輕重的小事。原本應當很快就消逝在林昆的記憶中。

    但是不知道為什么,林昆卻一直記得這件事。

    府中的仆從后來稟告我說,那個偷狗的漢子是鄉(xiāng)下來的莊稼人。原本在一個碼頭幫工,卻因為被幫工的頭兒看中他的妻子,將他妻子強搶去了。沒過多久,妻子不堪受辱,跳了江,他也被打斷腿,從碼頭趕出來。成為流民。

    默了默,林昆低聲道:從那之后,我就一直在想,這件事中,錯的人究竟是誰。

    候尚愣愣的。

    錯的是那個強搶男人妻子的碼頭頭目嗎?

    林昆繼續(xù)說:似乎是的。倘若不會是他,男人就不會成為流民,也不會因為沒有生路,而偷走我的狗。但是,我就沒有錯了么?

    候尚一怔。

    我們林家世代為官,作為朝堂中的文官翹楚,卻未能盡力于民。

    林昆垂著眼:這樣目無法紀的欺凌的事,卻能在君王的眼皮子底下發(fā)生。也許,我也是有錯的。

    候尚一時說不出話。

    你以為的星野之都是什么樣?

    沒有再說下去,林昆話鋒一轉,問候尚道。

    樓閣連云,安居樂業(yè)。

    候尚長嘆了口氣,啞聲說。

    我也是。

    林昆低低地笑著。但是后來我才明白,這里只是一個吃人的地方,黑云密布,暗無天日。

    屋外的雨仍在下,沉默中,驟然炸響了一聲驚雷,水溝里的水嘩嘩地往下轉著。

    大雨在地上激起一層白霧。

    現(xiàn)今的星野之都更加亂了。

    良久后,候尚低聲說。

    我進來時,所有人都在砸觀星閣的廟子,涂污楚淵少閣主的畫像。他們覺得,是觀星閣得罪欽天監(jiān),才引得神怒,降下了毒患的懲罰。要將觀星閣的人燒死贖罪,才能取得天神的原諒。

    男人脊背靠著冰冷的石壁墻,仰著頭,啞聲說:如果有人說觀星閣一句好話,那麼就燒掉他的屋子,殺死他的妻兒,即便逼得他懸梁自盡,也不會有人說一句軟和的話。哪怕這個人在毒患中,是不是給流浪人捐了草藥,給無家可歸者熬過羹湯。

    人總是這樣在混沌晦蒙中呆得久了,就會漸漸分不清方向。

    候尚說:不知道哪些勢力是在對我們好,哪些勢力是對我們不好。只知道尋常人的日子,一直過得很苦就是了。這所謂千百年的古都,也不過是魑魅魍魎橫行的地方。

    我小的時候讀書,先生說,書山浩渺,但若哪一日,從書中讀出了寬仁二字,才算真的讀懂了。[*注1]

    林昆說:而今處世,二十余載,也終于明白,倘若哪一日,知曉了救世二字,才算真的活明白了。無論那是一個什么樣的世。

    二人談話間,又已經(jīng)下完了一局棋。

    候尚看著地面上的稻草團和碎石子,苦笑了一聲,說道:我又輸了。

    林昆微微一笑,不妨。

    只不過,這一回我們要稍等片刻才能再來第二局了。他說道:斯年,等了許久,多謝你。

    這時,才從陰影中走出一個年輕人的影子,他穿著銀繡猞猁的錦袍,腰間掛著略帶弧勾的細刀。眉眼英俊,站在月光下,看上去就像一個溫柔的雕像。

    他看著林昆,低低地輕笑道:枕風,我給你帶了玫瑰釀筍和流心槐花餅。

    李斯年原本是帶著好消息來的。

    他想告訴林昆,銀止川替他找到了另一部分賑銀的下落。

    是在一塊墓地的部分女尸中。

    李斯年道:雖然尚未確定是誰藏進去的,但是可以確定,與朱世豐、莫必歡等世家大族脫不了干系。那些女子都是被選為河神的新娘的女子。

    噢。

    林昆輕輕地說,卻并未有什么太大的喜色。

    枕風,此事雖然尚未定性,但是起碼能夠洗清你的嫌疑了。

    李斯年微微笑著說:無論如何,你不會與欽天監(jiān)選定的新娘有關不是?我早就說過,此事定然是莫必歡的黨羽算計于你

    他的聲音里帶著明顯的喜悅與如釋重負,林昆聽了,卻竟反倒遲疑了一下,問:

    你們已經(jīng)上奏于陛下了么?

    還未。

    李斯年說,此事是止川查出來的,他近來也出了一些變故。

    噢。

    林庫點點頭,似是舒了口氣說:那就好。

    好什么?

    李斯年聽不出的他的言外之意,笑了一笑,問:枕風,有時候我真是不懂你我想,這樣的事,不是越早稟告圣上越好么?好早一些將你放出來。

    那你也要知道圣心才行。

    林昆略微彎了彎唇角,沒有將心中的話說出來。

    被收押進來的時候,林昆就早已預料到,沉宴的心意,是用他保下整個觀星閣和文官團隊的。

    他總需要一個人作為砝碼,換取欽天監(jiān)的重新支持;就像人們有時候不需要真相,只需要一個怒氣的宣泄口。

    他們要一個靶子,所有人都說這是一個壞人,他們將手中的爛菜葉和臭雞蛋扔過去。狠狠臭罵幾句,或?qū)⑺氖遣人?,由此來紓解對已故親人的痛苦與告慰。

    七年前,這個靶子是鎮(zhèn)國公府;七年后,將終于輪到他林昆了。

    但是,也沒有關系。

    林昆想,他坦然接受這樣的結局,并且,也早已做好了對應的準備。

    斯年,我想起來,我們第一次見面時,好像還是十三年前的冬天。

    許久,林昆輕聲說。

    一點點柔淡的光從天窗漏進來,雨暫時歇了,月亮從烏云后露出來。

    李斯年在月光下審視林昆的臉,眼神和那暗光都有幾分溫柔的意思,嗯。

    他說,不知不覺,竟然已經(jīng)過了這么久了。

    遇見你,真好啊。

    林昆低聲說。

    他的脖頸攏在寬大松弛的囚服中,從側面的剪影看上去,有一種說不出的脆弱感。

    李斯年盯著那一截細瘦的頸子,許久后,彎起唇角道:

    其實有一句話枕風,我想告訴你很久了。

    嗯?什么。

    我是為你而入仕的。

    御殿大都統(tǒng)堅毅如折鋒的眉舒展了開來,說道:如果沒有你,我也許還是李家庶出的那個呆小子。一個人站在雪地里,被人罰被人打也不知道反抗。但是因為你讓我明白,在這世上也是有一些人不嫌棄我,愿意同我站在一起的。這么些年,我拼盡一切地往上走,卻只是想與你比肩而已。想讓別人提起我時,能夠想到你,

    枕風。

    他鄭重地說道:我效忠的從來不是王權圣上,而是你。

    他慢慢摟住林昆細瘦的肩膀,將下頜抵到他的肩窩里。

    李斯年與林昆交頸擁抱著,默默在心中想:真好,而今自己也是能夠保護這片單薄身軀的人了。他會不計一切代價,赴湯蹈火為這個從童年起就仰望的人,遮去一切風雨。

    很快我就接你出來。

    李斯年悶悶地啞聲說。

    許久未見。

    林昆在心里無聲地嘆了口氣,拍了拍懷中人堅實燙熱的軀體。輕聲說道:就不要說這些有些沒的了。

    二人在月光下安靜相擁,大概是因為下過雨的緣故,這一夜的月光比往日更顯得清亮澄澈。

    照在他們身上,竟然顯得有些寒冷。

    許久后李斯年起身,說:我該走了。下次再來看你。

    林昆點點頭。

    及至走到牢房門口的時候,李斯年才倏然注意到林昆在看他。

    他安靜地凝視著他的背影,發(fā)現(xiàn)李斯年回頭了,才微微一笑。

    下次再來看你。

    李斯年說。

    嗯。

    林昆又一次道別之后,收回目光,不再看他了。

    李斯年如常地走了出去,卻沒有想到,這是他們之間的最后一個擁抱。

    西淮走在雨中。

    他如銀止川預料的那樣,并沒有立即出城。

    他在城墻上看到了銀止川守堵城門,就一直看著他。

    及至后來銀止川嘔血昏倒,被家仆送回了府里,他才微微舒一口氣,退下了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