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3)
晨露濕重,打濕了兩人的下擺。蕭彧邊走邊同吉海說話,吉海不會說官話,但能聽懂,跟蕭彧待了兩天,只偶爾愿意蹦出來一兩個字的官話。魚兒的官話就說得比哥哥好,可見這孩子不是沒機會學,而是不愿意學,大抵潛意識里還是比較抗拒跟官方有關的一切。 日后你得學點官話了,我有許多事要找你幫忙,咱們語言不通,不方便交流。蕭彧既然要在這里住下,日后要做的事必定不少,自己肯定做不來,得請人,吉海兄妹正巧沒人照顧,生活也艱辛,他可以找了來當幫手,順便照拂一下。當然,他也打算學一學土話,入鄉(xiāng)隨俗,方便融入當?shù)厣鐣?/br> 好。吉海只答了簡短的一個字。 卯時初刻,他們終于抵達崖州府城,天色微明,不少進城做買賣的百姓都在城門外等待守衛(wèi)開門。 有推車的、挑擔的、背筐的、提籃的,賣柴米蔬果、雞鴨魚rou,還有賣笤帚笸籮、針頭線腦的煞是熱鬧,如若不去看他們襤褸的衣衫,倒有幾分市井繁華之象。 蕭彧和吉海站在人群之外,靜靜地仰頭看著高大的城門和城墻。這城墻又高又結實,用黏土與貝類夯筑,不知費了多少人力物力。 跟結實的城墻相反,城內(nèi)顯得太不像個州城了,只有近萬居民,磚瓦結構的建筑還不到一半,余下的都是跟蕭彧家一樣的土坯房茅草頂,作為州城來說既小又窮。 崖州島與大陸之間隔著海峽,朝廷從前都是在海峽對面的陸地遙領崖州島,本朝始在島內(nèi)設州府,州府便設在原來的珠官縣城內(nèi)。不過就算是縣城,也是夠窮的。 卯時初刻,城門終于開了,人們魚貫而入,城門守衛(wèi)還會翻檢一下百姓的行囊,以免可疑人士混入。 蕭彧進門的時候,還被守衛(wèi)叫住盤問了幾句。大約是瞧著面生,穿的是錦衣,干的卻是賤民的活,實在是可疑。蕭彧也沒跟對方置氣,好生解釋了一番,打開瓦罐給他瞧了,對方才將信將疑地放行。 蕭彧先去了市集,市集熙熙攘攘,人很多,而且有點臟亂。他在邊上找了個干凈的地方,將背簍放下,用一個竹筒提壺舀了一碗油,盛在他用椰子殼做成的碗里,油清得像水一樣。 瞧稀奇的不少,買的人并沒有。一方面是本地人不識得椰子油,再者是蕭彧考慮不周,沒準備容器,就算有人想買點試試,用手也提不走油。 蕭彧意識到這不是賣油的地方,他收拾起東西,叫上吉海離開,直接去了糧油鋪子。 糧油鋪子賣油鹽米醬醋,品類少得可憐,尤其是醬醋的數(shù)量少得可憐,賣得也貴,這些調(diào)味品只有有錢人才吃得起。 制醬是北邊的技術,制作工藝比較繁復,崖州本地人不會做,也吃不起,店家制得也不多,因為做出來也賣不掉。 蕭彧的鹽就從這兒買的,也不算便宜,兩文一斤,這還是海里有現(xiàn)成的,取水來煮即可,這時候人們還不會使用曬鹽法。內(nèi)陸人的鹽價比這要高出一倍。 即便是住在海邊,崖州百姓也還得買鹽吃,官府不允許私人煮鹽,這鹽鐵司哪朝哪代都控制在朝廷手中,一旦失控,就是大亂的征兆。 油則分為幾個檔次:胡麻油十六文一斤,豬油與羊油六文,魚油五文。 蕭彧背著背簍到胡記糧油鋪外,先將背簍放下,讓吉海在外守著,自己則理了一下衣服,空手去了鋪子里。 伙計見到蕭彧儀表堂堂,又是穿錦衣的,以為來了大主顧,趕緊出來迎接:客官可要買點什么?我們這有上好的醬油與陳醋。 蕭彧看了一圈,搖頭:我自北面來,聽聞崖州椰油獨具風味,自帶清香,怎的不見貴店有椰油出售? 伙計眨巴一下眼:椰油?我在店里買了數(shù)年的油,只賣過胡麻油、豬油、羊油、魚油,從來沒有聽說過椰油,客官不會是聽錯了吧?你說的這椰油是什么油? 蕭彧微微一笑:椰油便是椰子榨出來的油。 伙計瞪大了眼:椰子榨出來的油?我從未聽說。 蕭彧說:那我今日便讓你見識一下。 伙計眨巴眼睛,這是來踢館的,還是來做買賣的? 蕭彧朝吉海招招手:將油背進來。 吉海聞言,便依照蕭彧所說,將一個背簍背進來,接著又去背另一個。至于蕭彧為什么不背,因為他現(xiàn)在是老板,去干這等粗活,顯得沒身份,就唬不住油鋪的伙計。 伙計伸長了脖子,去看蕭彧的背簍。蕭彧打開瓦罐,用提壺盛了一碗油,擺放在柜臺上:請看。 伙計湊過去仔細看,這油清亮無比,比胡麻油粘稠度略低,聞著有淡淡的椰香味:果真是椰油嗎?客官是如何制得這椰油的? 蕭彧但笑不語:這油比之貴店的油成色如何。 伙計說:小的見識少,不好說。我請掌柜來。 蕭彧做了個有請的手勢,數(shù)息后,一個中年男人出來了:方才聽伙計說,客官帶了新油過來。小老兒賣油半生,從未聽說過椰油。 蕭彧朝柜臺上一抬手:老丈請看。 掌柜朝柜臺上的椰子碗看了一眼,道:這碗是椰子做的?倒是別致。他聞聞油香,又用手指沾了一點,先是在手指頭上捻了捻,又放到嘴里嘗了嘗:果真是油。 蕭彧笑道:豈能有假?這是我從一個波斯人那兒得來的制油之法。 掌柜抬頭重新打量蕭彧,見他年歲不大,然衣著華貴,儀表堂堂,氣定神閑,又一口標準京話,想是從北邊來的貴人,能結識波斯人,想必也是見多識廣,便恭敬道:郎君請這邊坐。郎君今日帶了這椰油來,意欲何為? 蕭彧拱手道:某自建業(yè)游歷至此,初到貴寶地,不幸遭了海賊,僥幸逃得一命。然盤纏所剩無幾,我見貴地人所食皆鄙賤之豬油、魚油,便想起友人所教之法,取了椰子來煉油,一則是欲為自己掙點盤纏,二則也是想為當?shù)匕傩崭纳埔幌旅裆?/br> 掌柜見他說得冠冕堂皇,不過就是為了賣椰油,便笑道:郎君的意思是放我鋪中寄售? 蕭彧頷首:寄售亦可,或直接賣給掌柜的亦可。其實他還是想賣給對方,哪怕便宜點,因為寄售的話,對方肯定就不會不遺余力推銷了,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賣完。 掌柜問:郎君索價幾何? 蕭彧說:這椰油取自椰子,其質(zhì)堪比胡麻油。但比胡麻油易得,所以可以賣八到十文。我直接賣與掌柜,七文一斤如何? 掌柜沉吟片刻:五文。這椰油人們從未見過,未必能賣得出去。 蕭彧說:六文,不能再少。 雙方討價還價,最后雙方以每斤六文成交,不是蕭彧不想賣得更貴,實在是物價就這樣。 兩罐油三十斤,得一百八十文。賣完油,蕭彧先去藥店給裴凜之抓了藥,又回集市買了一丈麻布,一丈布才四十文,這一丈布耗費的時間和精力可要比他榨油多多了。但小農(nóng)經(jīng)濟,都是自給自足,家家主婦績麻織布,輕易不會買布,市場需求小,是以便宜。 又見有人賣草鞋,蕭彧自己買了一雙,比著吉海的腳買了一雙,又估摸著魚兒的腳也買了一雙,每雙不過四文。吉海見蕭彧要給自己買鞋,死活不肯要。蕭彧沒理會他,將草鞋買了。 吉海悶悶不樂,他從不穿鞋,根本就不怕扎,買鞋就是浪費,四文一雙,快能買兩升米了,他和meimei能吃三四天。 蕭彧不知道他的郁悶,說:布鞋咱買不起,暫時只能穿草鞋了。這鞋是你今日的辛苦費,日后待我發(fā)達了,定給你買布鞋穿。 吉海扭頭看著蕭彧,情緒復雜,他不明白為什么蕭彧對自己這么好。 蕭彧并不覺得自己對吉海多好,不過是圖他的勞力罷了,何況這還是童工啊。作為老板,對自己的員工好一點,這難道不應當嗎。 出來的時候,看見路邊有賣油炸果子的,每串五個,沾蜂蜜水的一文錢兩串,不沾蜂蜜水的一文錢四串??磥硖鞘窍『蔽铩?/br> 蕭彧買了四串沾了蜂蜜水的,跟老板多饒了兩個果子來,給了吉海一串,自己吃了兩個,剩下的用芭蕉葉裹起來放背簍帶回去。沾了蜂蜜水的油果其實甜味非常淡,蜂蜜稀釋得太厲害了,但是吉海吃得意猶未盡,舔了幾次唇角,看來平時很少吃糖。 賣油所得的一百八十文,已經(jīng)花去大半,余下還有七八十文。蕭彧挺有成就感,看來也不是活不下去。 第4章 臺風 裴凜之一宿都沒睡踏實,因為他的殿下去當販夫了,這是他的失職,沒有照顧好殿下。 天未亮,他就聽見蕭彧摸黑出了門,想象著殿下的千金之軀背著沉重的油罐走那么遠的路,他就感覺有針在背上扎,哪里還躺得住。掙扎著起來,剛到門口,蕭彧就招呼吉海一起走了。他在門邊站了許久,到底還是沒追上去,以他現(xiàn)在的情況,只能給殿下添亂。 一直等到日上三竿,蕭彧都沒回來。裴凜之憂心蕭彧,掙扎著起來,想幫忙做飯。結果很尷尬地發(fā)現(xiàn),他不會做。 蕭彧沒出事之前,裴凜之是護國公府的主人。其祖父跟隨先皇打江山,戰(zhàn)功赫赫,賜封為護國公,其父隨當時尚未繼位的景平帝平定西狄之亂,為救主犧牲。 裴凜之成了裴家唯一的男丁,承襲了護國公爵位。景平帝將他與自己的子女一起培養(yǎng),裴凜之便與比自己小兩歲的蕭彧一同長大,感情甚篤。 蕭彧被廢黜后,裴凜之主動要求陪他南下,等于放棄了所擁有的一切。這倒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釘rou中刺,擔心蕭彧還有東山再起的機會,便打算斬草除根,一并除掉。事實上,到裴凜之這里,護國公只余下一個虛銜,沒有任何實權。 所以裴凜之與蕭彧一樣,也是從小便養(yǎng)尊處優(yōu),唯一吃的苦頭便是自幼習武,十六歲后去京畿戍衛(wèi)營歷練了兩年,但也從未下過廚房。 蕭彧回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濃煙從自家屋頂上冒出來,以為屋內(nèi)著了火,趕緊拔腿就跑,到家一看,原來是裴凜之在灶臺后燒火,屋子里彌漫著揮之不去的青煙,裴凜之一邊捅灶膛一邊咳嗽,蕭彧問:凜之,你在做什么?噗他話音剛落,便忍不住笑出了聲。 裴凜之俊朗的臉龐此刻堪比花貓的臉,沾了不少鍋灰,但他本人全然無知,抬起頭看著蕭彧,如釋重負地說:地你回來咳咳 蕭彧趕緊放下背簍,扶起裴凜之:不是讓你好好休息嗎,怎么又起來干活了。小心別撕裂了傷口,趕緊回去躺著。 吉海跟在后面進來了,看見蕭彧攙著高大的裴凜之,本來臉上沒什么表情,待看清裴凜之的臉后,便有點憋不住,趕緊轉(zhuǎn)過臉去偷笑了。 裴凜之耳朵尖,聽見吉海的笑聲,便問:我臉上是不是有什么? 蕭彧說:有點灰,一會兒給你擦擦。 裴凜之抬起手抹了抹臉,結果越抹越黑,蕭彧都忍不住哈哈笑出聲了:你別弄了,越弄越像花貓。 裴凜之趕緊收回了手,發(fā)現(xiàn)自己兩只手不知道什么時候沾上了鍋底灰,頓時有些尷尬:我想給你做飯。 蕭彧點頭:猜到了。不過真不需要你cao心,我來就好。我還以為誰把房子點著了。 我不太會弄。 是不好弄,我也好不容易才學會。 裴凜之這才想起來正事:情況如何? 說起買買,蕭彧喜滋滋的:還行。賣給糧油鋪子了,每斤六文。價格有點低,不過咱這是無本買賣,也不是不能做。 才六文?裴凜之驚訝道,殿下做得這么辛苦,一斤才賣六文,這也太便宜了。 蕭彧說:是不貴,但能賣出去就不錯了,畢竟這兒的人還不知道椰子油。 裴凜之想起他自小錦衣玉食,如今卻為這點小錢累成這樣,只覺無比辛酸:郎君辛苦了。 蕭彧笑笑:還好。非常新奇的體驗。 裴凜之看著他,忽然覺得自己對他的認識遠遠不夠,皇帝恐怕也不會想到,殿下會是一個這樣能屈能伸的人,裴凜之心中那團熄滅的火又忽然燒了起來,無論是何種處境,殿下想必都不會是池中之魚。他要做的,就是護得殿下周全,別的,都交給時間吧。 蕭彧不知道裴凜之心中想什么,他說:我給你抓了些藥,除了內(nèi)服的,還有外用的。你身體底子好,再休息兩天,就能下床活動了,這兩日還是靜臥比較好。不用擔心,家里有我呢。 裴凜之點頭:好。從經(jīng)歷這場變故之后,蕭彧就變得穩(wěn)重了起來,他的韌勁比自己想的要強,自己應該相信他。 蕭彧出來的時候,看見吉海已經(jīng)將身上的衣服脫了下來,小心翼翼地檢查著,生怕弄壞弄臟了。蕭彧將背簍里的麻布拿出來:這塊布你拿去,讓人幫你和meimei做一身衣裳。 吉海驚呆了,原來這布是給自己買的,他嚇得往后退了兩步,擺手搖頭,表示不要。 蕭彧說:拿著,日后你就和meimei在我這里做工,抵這布的工錢。我管飯。 吉海瞪大眼看著他,仿佛不相信世上有這等好事,干活不僅有飯吃,還有衣服鞋子穿。蕭彧說:你看我這里椰子這么多,我自己肯定開不完,得請你們幫忙,賣油也需要你。 吉海站了好一會兒,才伸手過來接過那塊布,作勢又要下跪,被蕭彧抓住了胳膊阻止了,他便退后一步,彎腰鞠了一躬,轉(zhuǎn)身要離開,又被蕭彧叫住了:等一下,這一串油果你帶回去給魚兒吃。你們吃了飯就過來幫我的忙,我這兒還要接著忙呢。 吉海點點頭,拿過東西飛快跑了,草鞋掛在肩上,腳還是光著的。 蕭彧先給裴凜之煎藥,送藥去的時候,拿了一串糖油果子過去,留下一串給孟思歸。 裴凜之看到這串糖油果子的時候異常驚訝:郎君這是把我當稚童了嗎? 蕭彧笑笑:藥太苦,這油果有點甜味,給你解解苦。就是不太甜。 裴凜之看著蕭彧:郎君是否已用? 蕭彧點頭:當然,我吃過了,這是給你留的,吃吧。說完轉(zhuǎn)身走了。 謝過郎君!裴凜之看著蕭彧的背影,想起從前在宮中,皇上或者皇后給殿下賞賜了些什么好東西,總要給他留一點,他的殿下,到了這里,條件如此艱苦,依舊沒忘了他,怎能叫他不感動。 孟思歸過來后,美滋滋地吃著蕭彧給他的糖油果子,道:去年我爹在山上砍柴,碰到一個土蜂窩子,挖了好大一塊蜂蠟,好甜好甜,我這輩子都沒吃到過那么甜的東西。他一邊說,一邊吸溜起口水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