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歪理
她胡亂找了扇門,推出去,外面是座小陽臺,欄桿是西式圓弧形狀,漢白玉的質(zhì)地,觸手冰涼。到了外面,夜色深沉,呼吸到新鮮的空氣,她像浮出水面的人,總算是喘過了氣來。 小陽臺的下面,對著的是公館的花園?;▓@是謝家下了大手筆,仿照西式的園林,樹叢被修剪得規(guī)整,整整齊齊地排列著。中央是座大噴泉,縱然是晚上,也依然噴著水柱。花園中也有電燈,是一串串地掛在樹上,雖不像室內(nèi)的電燈那樣照得猶如白晝,卻也有一番別樣的旖旎。 怎么能這樣奢侈?她生性節(jié)儉,不能懂謝家這樣的揮霍無度。她娘家是沒落的讀書人家庭,日子需得計較著過。嫁到徐家,徐家雖是不愁錢的,也沒這樣肆意揮霍,整夜整夜地開著電燈,活像用電不要錢似的。 她皺著眉,眼睛在花園各處亂竄,無心欣賞美景。 借著那些珠串似連起來的燈光,她在花園中搜尋到一對人的影子,驀地倒抽口冷氣,漢白玉的冰涼凍住了她的指尖,她站在高處的小陽臺,影子被定住,動也不能動。 花園中有一處涼亭,涼亭里站著一對正在擁吻的男女,不是徐修文和他的女朋友還能是誰? 她慌張地松開欄桿,嚇得倒退兩步,意外撞上了一個人的胸膛,倉皇回頭,入眼是寬闊的胸膛,她緊張地一抬頭,對上那雙深沉如水的眼眸—— 是謝云輝。 見了他,她松了口氣。 “夫人。”他又叫她夫人了,口氣中帶著責(zé)怪,責(zé)怪她到處亂跑。 那些人中有些孟浪輕浮的男人,不知道她的身份,萬一她真出什么事那可怎么跟徐家交代? “我……”她該怎么解釋?說她看到他和別的女人跳舞,心中燒著火氣,所以憤而離開? “我想透透氣?!彼o自己找了個借口。 他輕輕笑起來:“夫人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叫醫(yī)生來看看?” 謝家請了專門的家庭醫(yī)生,像這樣人群聚集的夜晚,通常也會叫家庭醫(yī)生過來候著,以防著誰出個什么意外。 她忙擺手,生怕興師動眾:“不不不,我很好。” 她退開幾步,許是他的溫和叫她放下了顧慮,以為他是自己能敞開心懷訴說心事的人。她好奇地望著里面:“怎么那里頭人人都愛玩?” 謝云輝失笑,來這里,不為了玩是為了什么? “時局動蕩,大家都需要個喘氣的地方?!彼f。 她仰著臉,一派純真:“可是謝先生,外頭還有人吃不飽飯。” 謝云輝差點笑出聲。 “那是政府的責(zé)任,政府都管不來的事,我們生意人怎么管得來?”他說得輕巧,也沒覺得自己有什么不對的地方。如今沒了大清國,說是有個民國政府,可又沒什么能力,上頭的人一天換一茬,上頭的人都自顧不暇,他們做商人的,哪有時間cao這個閑心。 她看著他,脫口而出兩個字:“歪理?!?/br>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zé)?!彼欀迹曇羟宕?,像是珠子落在白玉上。她一字一句地念著那八個字,本是很慷慨的話,經(jīng)由她念出來,卻是天真又可笑。 他笑了。 說完以后,她才醒悟過來自己說了什么,馬上慌張地說:“謝先生,你莫忘心里去,這是我爹常在家里說的話,我一個婦道人家,哪里懂什么國家大事。你……你不要笑我?!?/br> 她的父親是前朝的舉人,天天在家大罵國民政府謀朝篡位,不肯去謀個職位,又痛心國家江河日下,時局紛亂,常把這句話掛在嘴邊,可什么也不能做。 “夫人不必多慮,如今已經(jīng)是女人可以議政的世道了?!彼@樣說,她聽著搖了搖頭,如今正是亂世,世道紛亂,人人都沒有規(guī)矩的。他推著眼鏡,閑閑地說:“更何況,謝某是生意人,不是匹夫。” 饒是她,也知道他是在偷換概念了,于是抬著頭,認(rèn)真地斥責(zé)他:“歪理。” 他笑起來,為她的天真。 她臉頰燒了起來,害羞地低下頭去。 他目光往外瞟,也瞟到了涼亭中正說話的那對男女,打算轉(zhuǎn)移話題:“夫人與其擔(dān)心外人,不如擔(dān)心一下如何救自己?!彼约憾甲灶櫜幌?,哪來的空閑cao心外人。 聞言,她好奇道:“我?” 順著他的視線,她又看到那對男女,身形一僵。 “我有什么好擔(dān)心的?”她裝作不在意地說。 “若夫人愿意,徐兄會對夫人做出補償?shù)?。?/br> 她震驚地抬頭,似不相信他會說出那樣的話。 也對,她怎么會天真地以為他是站在她這一邊的呢,她在抱什么樣不現(xiàn)實的期待?他可是徐修文的朋友,和她不過今天才認(rèn)識。 她冷笑道:“補償?” 他點頭:“是?!?/br> “補償?”她冷笑著,又問了一遍。 他不明白,這個詞有什么問題么? 她看著涼亭中的那對璧人,固執(zhí)地說:“我不要補償?!?/br> 看她的架勢,不要補償,就是不肯離婚。 “夫人何必呢?”他勸說道,“徐兄和張小姐兩心相許自由戀愛,夫人何必插在其中自尋煩惱。” 她猝然回頭,尖聲道:“我插在其中?”笑話,她才是徐修文的原配,明媒正娶的正妻! 十指抓緊冰冷的欄桿,那欄桿是冰冷的,可現(xiàn)在卻是能讓她覺得安穩(wěn)的地方。 “我知道,”她尖刻地說,“我這樣的人,在你們的眼里,是跟不上什么時代的人?!彼纳ひ纛澏镀饋?,“我也知道,你們都在背地里笑話我!” 謝云輝有些頭疼,他今天也不過是隨口一提,沒真心想惹得對方不快。他是沒什么心情,也不知道該怎么應(yīng)付這些怨婦的。 “夫人想多了,”他試圖以平和的口氣說,“沒有那樣的事?!?/br> 她凄然地笑著,并不相信他的話。 “夫人如果現(xiàn)在同意,得了徐兄的補償,像有些夫人那樣,來日再學(xué)一二技能獨立生存,不會比現(xiàn)在更差。”他勸道。 “我沒有那樣的好運氣!”她刻薄地說。她不知道有的夫人離婚后能尋得新的天地嗎?可也不看看她們的運氣有多好。她們有可以支持她們的父母兄弟,她有什么?她要是真離婚,就是下堂妻,回了娘家被人嫌,還要忍受外頭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流言似刀,不管是兄弟妯娌的白眼,還是族親口中那些隱晦流言,她哪個都受不起! 朽木不可雕也,謝云輝冷冷地想。明明可以有別的辦法讓她重獲新生,為什么就非得做一塊死氣沉沉的朽木呢? “謝先生,我和外面那些窮人沒什么區(qū)別。”她自嘲地笑起來,看著蒼涼。 “夫人不必妄自菲薄?!?/br> “一樣的?!彼难壑朽咧鴾I水,倔強地望著他,“謝先生,你們受過教育,開過眼界,你們能追得上時代。那我們這些運氣不好,追不上的,不敢追的,就活該被人拋棄嗎?” 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像他們那樣,投生在好的家庭,讓他們接受教育,讓他們出國開眼界。滿眼望去,外面的許多人可能連電燈都碰不到,他們就活該餓死窮死受苦受難嗎?又有多少女人,一生見不到外面的天地,莫說飛出去了,連內(nèi)宅都不見得被允許踏出去,是,她們不獨立,沒見識,難道這樣就活該被丈夫厭棄,休棄下堂嗎? “謝先生,”她恨恨地說,葡萄似的眼睛通紅通紅,凈是失望,“你同他們,沒什么區(qū)別?!闭f罷,她繞過了他,憤恨離開。 他推了推眼鏡,一時無言。他本也不是什么好人,到底是什么給了這位夫人錯覺,讓她以為他和她是一路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