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 第33節(jié)
剛才在手術室里說的那個事故,手術室里的醫(yī)生還是說輕了,廣告牌砸到了行人,再加上高壓電漏電,一下子幾十個重傷患,急救車一停,就能下來一車人。大廳里能躺能坐的地方都擠滿了,病患加上家屬,都濕漉漉血淋淋的,一眼望去就像是無間地獄。 第二十九章 程涼 到處都是哭叫聲, 有當父母的抱著自己的孩子歇斯底里地在問醫(yī)生去哪了,有頭部受傷但是身邊沒有陪同只能坐在椅子上一邊發(fā)抖一邊拉住任何一個穿著白衣服的人求救的,血腥味夾雜著外面呼嘯的風雨聲, 護士們抿著嘴木著臉穿梭在人群里, 手里拿著急救車上的交接單,扯著嗓子一個個喊病患的名字。 程涼是臨時拉過來湊數的, 所以分到他這里的都相對輕癥,大部分都還能靠自己走進診室, 意識也都很清楚。 并不是太累的活。 只是他也和外面的護士醫(yī)生一樣, 都木著臉,近乎麻木地在給患者做最簡單的基礎檢查和外傷處理。 情緒是會傳染的,醫(yī)生也是人。他們也恨不得自己能有三頭六臂,他們也希望這一診室里幾十個患者都能健康康復,他們也不愿意看到聽到這一屋子的哀嚎痛叫。 可是人手有限,時間久了,就一定會有等不及的患者或者家屬開始罵人,拉著急匆匆想去趟廁所再回來的護士罵娘,拍著急診室大廳的桌子大聲叫喚。 這些, 也是常態(tài)。 程涼剛做實習的時候就明白的常態(tài)——很多人,都并不覺得醫(yī)生也是人;身體有恙的病患, 也不會站在醫(yī)生的立場為醫(yī)生著想。 人命關天這個詞是一把雙刃劍,一個詞砸下來,后面往往就跟著庸醫(yī)和草菅人命。 這種習以為常的常態(tài), 讓很多醫(yī)護人員壓下委屈轉成了麻木。 程涼笨。 這樣的轉換總是中途被打斷,于是只麻木了臉,卻冷了心。 所以他木著臉,聽著診室外面保安和患者吵成一片;看著那個因為尿急去衛(wèi)生間卻被患者罵到紅眼眶的小護士仍然抿著嘴穿梭在人群里啞著嗓子叫著患者的名字;看著那個妻子為了護著孩子被砸到骨折, 小孩頭部出血,一點傷都沒有的丈夫卻罵罵咧咧地從診室外罵到診室內。 “死婆娘!”他在程涼給小孩檢查頭部傷口的時候仍然罵罵咧咧,“這種天氣出什么門?自己出去送死也就算了,你還帶著小剛一起!” 被罵的妻子手部骨折,已經急救過一輪,身上衣服全濕了,半邊身體都是泥,低著頭不說話。 在被程涼摁著檢查瞳孔反應的小孩閉了閉眼,畏縮著脖子,鼻翼迅速擴張又重新縮了回去。 小孩在忍著哭。 “傷口有點大,需要縫針?!奔痹\室現(xiàn)在亂成這樣,診室里醫(yī)生能做的就多做一點,程涼打印出診療單遞給那個感覺隨時都會暴起打人的男人,“先去繳費拿藥?!?/br> 那男人沒有接單子,而是揚起手啪地一聲抽了他妻子一耳光。 他動作快下手重,他妻子被他打的整個人歪向一邊,在那么喧囂的環(huán)境里,仍然能聽到咚的一聲,頭砸到墻壁,女人晃了晃頭,凌亂的頭發(fā)遮住了她大半張臉。 程涼只來得及把那女人扶起來,那女人沒有反抗,沒有哭,也沒有看自己的丈夫,只是往邊上讓了讓,避免自己的臟衣服蹭臟了程涼的白大褂。 “你自己看看這一趟得要多少錢!”那男的仍然不依不饒,“就那么兩步路自己不會抱孩子過來嗎?非得要上急救車,急救車是你可以隨便上的么!那都是要錢的!” 女人還是沒說話。 沉默地走過去拿走男人手上揮舞著的繳費單,低著頭想自己去繳費,結果走到一半,又被那男的扯回來了。 “你干嘛去?”男人冷著臉瞪著眼,兇神惡煞一樣,“你這里居然還藏著錢?” 女人本來就單薄的衣服被男人一扯刷拉一聲,領子被拉破一大半,女人也不遮,就這樣露著肩膀拿著繳費單低著頭站在門口。 診室里幫忙的護士拉過了在一旁發(fā)抖的小孩,程涼站直了走向那個看起來馬上又要打人的男人。 程涼個子高,冷著臉走過去很有壓迫感,那男人抬起來的手在空中虛晃了一下,最終還是放了下來。 “你兒子頭部有六厘米長的割裂傷,是被鐵片割的,幸好及時上了急救車傷口處理過沒有出現(xiàn)感染,但是等縫合結束仍然得打破傷風針?,F(xiàn)在還不能確定有沒有腦震蕩,臺風天病人多,腦部的檢查還需要排隊等。”程涼語氣淡淡的,“你們盡快去繳費就可以盡快處理傷口盡快排隊。” “不愿意繳費的話,就把診室留給其他病人?!彼粗悄腥说难劬?,“醫(yī)院藥房那邊有個小診所,去那里也可以幫你兒子做縫合。” 那男人喘了口粗氣,盯著自己的兒子看了半晌,又盯著一言不發(fā)的老婆看了半天,哼了一聲過去抱走自己的兒子,竟是真的打算就這樣出去了。 程涼垂著眼睛沒攔著。 一直沒有哭也沒有說話的小孩被爸爸一抱,哇地一聲嚎啕大哭。 這一聲哭震得一直木著臉站著的女人渾身都抖了一下,推開男人的手,拿著那幾張繳費單就出去了。 男人冷著臉又拽住了她,語氣兇狠:“你又要干什么去?這點破傷家里包扎一下就行了,你是不是嫌家里還不夠窮?” 沉默的女人捏緊了手里的單子,突然就爆發(fā)了。 衣衫破爛,渾身泥巴,一只手因為骨折被固定住了,披頭散發(fā)的,額頭因為剛才撞墻青紫紅腫了一片。 她渾身發(fā)抖,看著那個男人,牙縫里蹦出了幾個字:“你給我滾。” 男人表情一冷,又想伸手打人。 只是這一次,早有防備的程涼早早地拽住了他的手。 程涼還是公事公辦的態(tài)度:“這里是公共場合,門口就有民警崗亭,大廳里都是保安,你動手之前想想清楚?!?/br> 男人還想掙扎,卻發(fā)現(xiàn)這個看起來高高瘦瘦一臉漠然的醫(yī)生,力氣出奇地大,抓住他的手跟鉗子似的他半天抽不出來。 “需要他滾么?”程涼這句話是問那個女人的。 女人怔住了,手里的繳費單被她捏的嘩啦啦地響,再次被護士抱在懷里的孩子還在嚎啕大哭,額頭上的傷口觸目驚心。 “要?!彼牭剿约夯卮?。 聲音是抖的,回答的時候看都不敢看自己的丈夫。 這個男人打了她一輩子,她看到他的眼睛就會發(fā)抖。 但是她得保護她的孩子,她唯一的孩子,因為臺風天家里漏水停電沒辦法只能把他一起帶去她打工的工廠的孩子。 多乖的孩子,會抱著她說mamamama我來保護你,才四歲,就會看著男人的照片說爸爸是壞東西,爸爸只喜歡打牌。 她下半輩子全部的希望。 她畏縮著從護士那里抱走了孩子,看著那個高大冷漠的醫(yī)生叫來了保安。 她一直懼怕的那個男人,被保安像拎落水狗一樣推了出去,外面暴風暴雨,那男人在門口叫囂了一會居然真的就罵罵咧咧地走了。 他也不過就是個只敢打老婆的孬貨。 “謝謝醫(yī)生?!彼米约翰睾玫囊环址质∠聛淼乃椒垮X交了醫(yī)藥費,回到診室,她兒子已經縫完針,爸爸走了,他就不哭了,手里拿著一根棒棒糖。 醫(yī)生只是冷漠地唔了一聲,轉身就開始醫(yī)治下一個病人。 只有在一個診室的小護士,在等待病人的間隙悄悄地問程涼:“剛才,你是不是故意的???” 程涼:“什么?” “你是不是故意讓他們去門口小診所縫針的?”小護士眼底都是崇拜。 其實這種事很不好管,病人堅決不繳費他們也不能攔著,最多男人打的狠了幫忙叫保安或者報警,他們只是醫(yī)生,他們管不了家暴。 如果不是程涼恰到好處地激一下,孩子的mama不會奮起,這孩子可能就真的得去小診所縫針了。 這種天氣被鐵片砸到頭,不好好檢查萬一出什么事那真的都是大事。 可程涼卻搖搖頭。 小護士怔住。 “病人要做什么都是他們的權利?!彼卮鹦∽o士。 冷淡到聽不出任何情緒。 就仿佛剛才他從兜里掏出來遞給小孩子讓他別哭的棒棒糖只是一個幻覺。 *** 程涼最后在急診室里待到晚上十點,忙完最后一個病人,他往窗外看了一眼,14級臺風漂洋過海來的,中途居然一點都沒有減弱,現(xiàn)在外面跟末日現(xiàn)場一樣。 急診室里第一波來的病人基本都分診結束了,現(xiàn)在留下來的都是后來的,稀稀拉拉的,連軸轉的醫(yī)生護士也終于有了喝口茶的工夫。 程涼換了衣服拿了手機,突然就想起了盛夏她們。 手機微信很安靜,這種天災下,醫(yī)生群里的人都在忙,幾乎沒有任何消息。 盛夏她們也沒給他發(fā)消息。 程涼又看了窗外一眼,低頭給盛夏打了個電話。 如果她們還在住院部,那他順便也去探個班。 反正接下來也沒他什么事了,骨科住院部他住了一個月,還有點熟。 “在哪呢?”電話接通,程涼開口。 嗓子啞了,他咳嗽一聲,清清嗓子,又看了眼窗外。 他覺得路口那棵樹要倒了。 “門診二樓?!笔⑾恼f。 程涼皺眉,晚上十點,她在門診大廳干什么。 “獻血呢?!笔⑾南袷遣碌搅顺虥鲆獑柺裁?,“我跟西西都在?!?/br> “之前新聞說血庫告急,我們問了才知道二樓開了個臨時獻血點,我們就在醫(yī)院里,還不用排隊。” 丫頭還挺開心,樂呵呵。 路口那棵樹真的倒了,強風下,就這么攔腰折斷了。 咔嚓一聲,像是把剛才急診室里看到的慘烈畫面換了個臺。 程涼瞇著眼,腦子里都是盛夏的聲音和她笑瞇瞇的樣子。 “獻個血不排隊能把你樂成這樣。”他聽到自己調侃她。 “嘿嘿嘿?!笔⑾脑陔娫捘穷^,跟撿到便宜一樣笑出聲。 “在那等著?!背虥鲫P上更衣室的柜子,“我過來?!?/br> 路過食堂,還順便給這傻丫頭帶了兩個rou包子。 這下能多吃點rou,還能騙著她吃夜宵。 程涼想,揚起了嘴角。 第三十章 程涼盛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