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先生說話很慢，語氣也很平淡，好像說的已經(jīng)是上輩子的事情了一樣，“當(dāng)時是要去的，后來又沒有跟著一起去，在海南那邊留下了?！?/br>
    雖然老先生說得很平淡，但寧香聽完還是悶了一胸口的氣。她眉頭忍不住微微蹙起來，看著眼前這個客氣有禮的老人，感覺呼吸不順暢。

    她想再問點什么，卻又覺得問什么都沒意思，于是她忽一下站起身來，直接就想走人送客。她覺得自己再問下去，說不定會一杯熱茶直接潑他臉上。

    既然都沒有去島上，為什么早不回來？生死不明下落不知，幾十年連一封信都沒有寄回來過?，F(xiàn)在都快進(jìn)棺材了，還回來干什么？

    看起來在南方過得還不錯的樣子，怕不是早就已經(jīng)兒孫滿堂了。那就死在那邊好了，還在這時候回來干什么？真以為誰還惦記他，想要他回來么？

    老先生看寧香站起來要走，忙也站起來，急聲又說一句：“寧繡掌，我沒幾個月活頭了，就想在臨死前見麗珍一面，想跟她說聲對不起，我這輩子辜負(fù)了她。”

    這話聽著實在是好笑得厲害，寧香沒忍住笑一下，沒有回頭，邁開步子直接出了會客室?？吹疥愓鹃L讓陳站長直接送人，自己徑直回了繡房。

    到繡房做一會刺繡還是覺得好笑，抬眼看到楊慧正在對面認(rèn)真走針。于是寧香想了一下，放下手里的針線，把楊慧叫去了自己的辦公室。

    到辦公室坐下，寧香問楊慧：“麗珍阿婆的丈夫是不是回來了？”

    聽到這話，楊慧忙點點頭，“回來有幾天了，聽說是得了什么治不了的癌癥，活不了幾天了，打算回來死在家里，什么落葉歸根，是要埋在家里的，人生的最后一程要在家里過?！?/br>
    落葉歸根，寧香忍不住嗤笑，“原來他還知道他的根在哪里呢，知道自己這里有家呢?！?/br>
    說完她又問楊慧：“那他現(xiàn)在住哪里？”

    楊慧說：“就住在他家那兩間小茅屋里，他兒子把他送到這里就回去了，沒有留下照顧他。他一直留在南方的你知道吧，那邊的老婆已經(jīng)死了，他就一個人回來了。怎么了，剛才來找你的人是他嗎，那他是想找麗珍阿婆嗎？”

    寧香輕輕吸下一口氣，點點頭。

    楊慧看寧香一會，又猶豫著說：“聽別人講的，說他當(dāng)時是挺艱難的，離得那么遠(yuǎn)也回不來，大概是遇到了合適的人，就在那邊成家了，就一輩子下來了?！?/br>
    寧香看著楊慧沒說話，本來還覺得有些氣悶，聽完這話忽然心里的那口氣也散掉了。和這種人有什么氣可生的呢，在他們心里，所有的一切都是所謂的情理之中的事情罷了。

    類似的故事還聽得少么，跑去了灣灣那邊的男人基本都再度成家，兒孫滿堂。而留在了家鄉(xiāng)的女人，多半都苦苦等了一輩子，守著家守了一輩子。

    和王麗珍比起來，他受點那點艱難算什么？

    真的回不來么？一路敲碗要飯，爬也能爬回來吧？

    他只是選擇了更輕松的生活而已，有了新的選擇，所以開始了新的生活而已。

    是啊，分開那么多年不在一起，他開始新的生活有什么錯呢？

    錯也是時代的錯，和他本人有什么關(guān)系呢？

    所以他還能好意思來寧香閣找王麗珍。

    寧香輕輕松了一口氣，看著楊慧說：“那就讓他自己一個人住那茅屋里，嘗一嘗麗珍阿婆這幾十年的艱難?！?/br>
    一輩子，一句輕飄飄的道歉就想翻過去？

    楊慧接著話說：“吃飯都是在他侄兒家吃的，聽說是給了錢。估計是想找麗珍阿婆回來，好再有個伴吧。聽說他這癌癥挺嚴(yán)重，每到晚上疼得滿床打滾呢?！?/br>
    寧香沒什么再想說的，只又道了句：“死老頭子做夢呢?！?/br>
    楊慧沒忍住笑出來，“阿香姐，我第一次看你罵人?！?/br>
    寧香也沒忍住笑了一下，“算了，回去干活吧?！?/br>
    于是兩人便沒再多說什么，回去繡房繼續(xù)和繡娘們一起干活。到了傍晚寧香坐車回城里，靠在車窗邊看著車窗外的風(fēng)景走神，腦子里想的都是王麗珍的事。

    別的不怕，她就怕王麗珍心軟，看死老頭子現(xiàn)在得了癌癥過得慘，真愿意回去和他再續(xù)前緣。當(dāng)然她也記得王麗珍說過，說她早就不等了，回來也不會再要他。

    這是王麗珍的事情，雖然現(xiàn)在寧香和王麗珍如同親人，但她也不會替王麗珍做這種人生大事上的決定。畢竟王麗珍確實等了她男人很多年，或許一直還想這輩子能再見到他。

    于是在到家吃晚飯的時候，寧香吃了幾口飯，就用醞釀好的語氣跟王麗珍說了一句：“阿婆，我今天在木湖那邊，有個老爺子來找我，說想見你?！?/br>
    聽到這話，王麗珍沒有多想，只問：“誰呀？”

    寧香捏著筷子不動，看著她很簡短地回答：“他回來了?！?/br>
    王麗珍驀地一愣，抬起頭看向?qū)幭?，嚼著嘴里的飯，好片刻沒說再說話。片刻后她回過神來，一副十分平淡的樣子，像聊家常一般，接話：“哦，原來真的沒死啊？”

    寧香還是捏著筷子沒有動，繼續(xù)跟她說：“看著挺好的，聽說是得了癌癥了，疼得在床上打滾什么的，每天都煎熬得很，過得挺辛苦的。說是回來想要死在家里，落葉歸根，埋在家鄉(xiāng)這邊?！?/br>
    王麗珍還是非常平淡的樣子，往寧香碗里夾一塊紅燒rou說：“我早就和他沒有關(guān)系啦，怎么樣我都不關(guān)心的。有你和建東陪著，我現(xiàn)在過得挺好的，要多舒心就有多舒心，不想被無關(guān)緊要的人影響，想想就煩得嘞。死不死活不活的，回來不回來的，都跟我沒有關(guān)系?！?/br>
    聽到王麗珍這么說，看著她說話時的眼神，寧香在心里默默松了一口氣。嘴角滲出一些笑意來，她也夾一塊紅燒rou放王麗珍碗里，然后笑著說：“那我們就當(dāng)他沒有回來?！?/br>
    王麗珍也笑一下，“不理他?！?/br>
    寧香以為王麗珍是強(qiáng)顏歡笑，或者說是假裝的分毫不在意。畢竟她一直記得，王麗珍以前老坐在自家門外，呆呆地望著一個方向出神，所有人都說她在等她男人。

    但是接下來的兩天，寧香特意留在家里觀察了王麗珍一下，發(fā)現(xiàn)她是真的早就把這件事情給放下了，一切的輕松和淡然都不是裝出來的，寧香也便真的放心了。

    寧香想著她要是憂傷難過之類的，自己還得及時在身邊安慰她，可是她確實并沒有受到任何影響，于是寧香也便沒再把她男人其他的事說給她聽，因為她明顯全部都不想聽。

    如果王麗珍自己不回去甜水村，她男人是找不到她更見不到她的，他只能找到寧香閣去，找到木湖找到店面，總之找不到蘇城的家，所以這件事，基本也就有不了任何的后續(xù)。

    這件事在王麗珍這里連個小插曲都算不上，幾句話的功夫就過去了。

    然后唯一有的一點后續(xù)，是寧香兩天后去到木湖那邊，老先生再一次找過來的時候，她又到門口見了他一面，和他說了一句：“阿婆不想見你，你還是請回吧。”

    老先生也是個見過世面的體面人，得了這句話轉(zhuǎn)身便走了。

    那遇風(fēng)有些飄搖的背影，瞧著還挺落寞傷情的。

    寧香自然理解不了這種落寞和傷情，沒有多看老先生的背影，把他打發(fā)走后，自己轉(zhuǎn)身回去繡房，繼續(xù)和繡娘們一起繡制已經(jīng)快要完工的山水古畫。

    忙到傍晚的時候坐車回家，到家的時間也是剛剛好，王麗珍剛做好了晚飯。寧香放下包忙上去盛飯端菜拿筷子，坐下和王麗珍一起吃飯。

    所有一切都還和平時一樣，沒有發(fā)生任何的改變。

    吃完飯以后寧香陪王麗珍看了一會電視，在王麗珍困了去睡覺以后，她也洗漱一把上樓。她倒是睡不著，便在樓上琢磨研究怎么繼續(xù)創(chuàng)新刺繡的形式。

    琢磨得入神，一遍遍地做新的嘗試，也就自然忘了時間。也不知道這樣過了有多久，忽聽到樓梯上有動靜，她轉(zhuǎn)過頭去看，只見是林建東回來了。

    他穿著一身筆挺的黑色西裝，身姿很是挺拔，但臉上卻滿滿都是疲憊之色。

    寧香起身走去他面前，走到跟前還沒出聲說話呢，林建東直接張開胳膊把她往懷里一抱，整個人都壓在她肩膀上，把她抱得結(jié)結(jié)實實的。

    寧香被他抱得晃了兩下，站穩(wěn)了說：“怎么了？沒談成啊？”

    這次的生意不是一般的生意，競爭者自然也是有的，而且但凡能夠參與進(jìn)來的，那全都不是什么簡單的競爭者。雖沒有寧香名氣大，但也有自己的實力。

    當(dāng)然也并不是都是他們蘇城這邊的繡娘和繡品，多的是其他地方的刺繡，和蘇城這邊的刺繡比起來各有各的特色，沒有高低上下，全都是老祖宗流傳下來的技藝。

    林建東半壓在寧香身上緩了一會，好像是在緩解心情和疲勞。然后他輕輕吸口氣，在寧香頭頂軟聲說：“七天后正式簽約，我們就是外交部禮品處的特約供應(yīng)商了?！?/br>
    聽到這話，寧香眼睛驀地一瞪，猛一下抬起頭來，“真噠？！”

    結(jié)果因為激動，她這一下抬猛了，正好林建東的頭又低著，她腦袋猛地撞上了林建東的下巴，差點直接把他的下巴給撞飛出去。

    林建東猛一下捂住下巴嘶口氣。

    寧香自己腦袋也挺疼的，但是想著因為沒有下巴疼。她又有點不好意思又忍不住樂，笑著把林建東拉去一邊沙發(fā)上坐下來，要看看他的下巴被撞脫臼沒有。

    一邊看的時候，她一邊笑著說：“不好意思，我有點太激動了，剛才看到你上樓那個樣子，蔫了吧唧的，我還以為沒有成呢……”

    外交部那可是國內(nèi)最高規(guī)格的地方了，成為了外交部禮品處的特約供應(yīng)商，那么他們寧香閣的繡品，以后就會再打上一個“國禮”的標(biāo)簽。

    國家最高領(lǐng)導(dǎo)人但凡有一些外交上的活動，都會要她們的繡品當(dāng)國禮送出去。她們的刺繡以后那就是國家的臉面，代表是國家，她能不激動嗎？

    林建東坐在沙發(fā)上一直沒有動，就這么看著寧香笑著說話。她不止在說話，還在很認(rèn)真地看他的下巴，臉就湊在他面前，額側(cè)發(fā)絲和睫毛都看得清清楚楚。

    鼻尖上有淡淡的茉莉花香味，更加干擾人的意志。不知道她說到了哪一句，他也沒有在聽，目光從眼睛落到她的唇上，鬼使神差地突然低下頭堵住了她的嘴。

    寧香驀地愣住，嘴里的聲音沒有了，只剩下眼睛眨了兩下。

    林建東親她兩下放開，看她發(fā)愣，沒忍住笑一下，又低下頭吻住她的嘴唇。

    寧香反應(yīng)過來要往后面避，做賊一樣低聲說：“麗珍阿婆在下面啊……”

    林建東嘴角有笑，但沒有應(yīng)聲，直接伸手?jǐn)埳纤难?，手掌收緊，把她攬進(jìn)懷里鎖住……

    第117章 10.22一更

    正式簽約的時間定在一周后,這次寧香和林建東以及公司里的兩位同事一起去了平城。到那里先休息一晚調(diào)整好狀態(tài)，第二天到外交部禮品處正式簽約。

    寧香和林建東作為公司的最高代表，和對方主要負(fù)責(zé)人領(lǐng)導(dǎo)會見簽約,談完生意上的事情,晚上又一起出去吃了一頓飯，算是基本的應(yīng)酬。

    吃完飯從飯店里出來時時間已經(jīng)很晚,外面的夜色微微有些濃稠。應(yīng)酬的時候難免要喝上點酒，寧香和林建東都沒有喝多,但還是想在外面走一走散一散身上的酒氣。

    于是他們和公司里的兩位同事分開,讓兩位同事先回酒店，他們自己在外面隨處逛了逛。逛著逛著逛到了后海，沿湖吹風(fēng),一輪月亮印在湖面上，虛影綽綽。

    看夜深沒有人,林建東伸手牽了寧香的手,兩人就這么牽著手沿湖漫步。走一會站在欄桿外面對湖面吹湖風(fēng)，寧香轉(zhuǎn)頭微瞇著眼看向林建東說：“終于可以安心了?！?/br>
    他們的寧香閣算是在刺繡市場上徹底扎穩(wěn)根基站住腳了,不管從哪方面來說,寧香閣都成了獨一無二的存在,成功把刺繡推向市場，做成了真正的中國高端品牌。

    林建東心里自然滿滿全是安心，感覺自己這幾年的忙碌沒有白費。多少個日夜都是在外面跑，累到極致的時候人都要散，還好一切都有了應(yīng)有的回報。

    他在夜色中看著寧香,借著月光和寧香的目光交接在一起，沒有再說簽約外交部的事情，忽出聲說了一句：“阿香,我們結(jié)婚吧?！?/br>
    很突然地聽到這句話，寧香驀地一愣。頭頂?shù)脑铝琳龍A，耳邊吹過一陣一陣的湖風(fēng)，撩起她鬢角的碎發(fā)。她迎著林建東的目光，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好啊?！?/br>
    兩個人對視片刻，一起笑起來。

    回去的路上是林建東背著寧香走的，寧香抱著他的脖子趴在他耳邊，和他說了王麗珍男人得癌癥回來的事情。之前的一周都很忙，而且王麗珍明顯看起來不想提這事，所以她也沒有和林建東說。現(xiàn)在想起來了，便又告訴他知道。

    林建東聽完了，只慢聲道：“一輩子都過來了，道歉不道歉的又有什么意義。他要是真覺得對麗珍阿婆有所虧欠，早就該寫信回來了。不過就是在南邊有了家了，有了新的生活，就忘了這邊的人了?，F(xiàn)在要死了，想家了又回來。還要見阿婆干什么，想讓麗珍阿婆原諒他，好讓他在家里死得安心埋得安穩(wěn)，兩全其美嗎？”

    寧香把腦袋擱在林建東的肩膀上，“怕不是想麗珍阿婆和他再續(xù)前緣，回去伺候他這最后幾個月呢。別人總歸不貼心呀，阿婆和他好歹做過夫妻，有舊情?！?/br>
    林建東接話，“這叫不要臉，腦子瓦特了?！?/br>
    寧香沒忍住笑一下，片刻又說：“還好麗珍阿婆早就放下了，根本不理他?！?/br>
    林建東輕輕“嗯”一聲，“不值得心軟的人，讓他自己受折磨去吧。”

    兩個人就這樣一路說話走回酒店，到酒店的時候已經(jīng)是深夜了。簽約吃飯應(yīng)酬累了一天，又喝了點酒，寧香到酒店洗漱一番便倒頭睡下了。

    第二天睡到自然醒起來，洗漱完去找林建東的時候才知道，他一早已經(jīng)把公司里的兩個同事打發(fā)回蘇城了。而他要帶她留下來多呆幾天，逛一逛平城。

    忙了快一年了，寧香剛好也想要放松休閑一下。于是兩人接下來又在平城多呆了幾天，把平城能玩的地方都去玩了一遍，直接把出差變成了旅游。

    林建東是有備而來，還帶了相機(jī)。

    兩人一路玩一路拍照，把大半個平城都給逛完了。

    回去的時候還給王麗珍以及林建東的家里人帶了好些禮物，都是些小巧好玩的東西。尤其是給林建東的侄子侄女們帶得多，小孩子最喜歡外地的新鮮玩意。

    從平城回去，剩下沒多少便要到元旦了，八四年也就走到了末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