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神魂游蕩的時候倒是去過后世的大學(xué)課堂，只是現(xiàn)在想起來，完全都沒有真實感，畢竟她沒有真實存在過，所有的場景更像是虛幻的夢境。

    林建東跟著她出門說：“都一樣，都緊張。”

    這是十多年來第一次的高考，多的是離開了校園很久的人，可以說各年齡層各行各業(yè)的人都有。再回到校園里去學(xué)習(xí)去生活，每個人心里應(yīng)該都是緊張且激動的。

    寧香笑笑，轉(zhuǎn)回身來讓他留步，“報到那天我在河邊碼頭等你?！?/br>
    林建東點點頭，嘴角微彎，“好。”

    ***

    寧香拿著畫來找林建東的時候，天色還是亮的，等她拿著上了色的畫回船屋，外面的天色已經(jīng)暗了下來。從小長到大的地方，每一個人每一個角落都熟，她倒是從來不怕走黑路。

    只是走完黑路快到船屋跟前的時候，又看到了一個不想看到的人。

    昨天是寧波寧洋來的，拿著幾塊胡秀蓮精心做的酒釀餅，被她刺兩句人就跑了。而今天則是胡秀蓮親自過來的，胳膊上還是挎著籃子，看到她回來立馬就堆起笑招呼：“回來啦?！?/br>
    幾次三番，寧香已經(jīng)被他們找得完全淡定了，只站在胡秀蓮面前不遠處看著她，不說話。

    胡秀蓮滿臉堆著笑，又往寧香面前走幾步，用討好的語氣說：“阿香，我來給你送點吃的，你看你一天不是忙學(xué)習(xí)就是忙刺繡，估計飯都沒好好吃，最近看著瘦了不少。”

    寧香往后退一步，和胡秀蓮之間拉開合適的距離，然后看著她不帶什么情緒地開口說：“胡秀蓮，你覺得這樣有意思么？你們覺得這樣有意思么？”

    胡秀蓮臉上的笑容有點干，但還是強掛著，溫聲軟語說：“那怎么樣呢？到底都是一家人，難道這輩子就真老死不相往來了么？我和你爹之前做得確實不對，我們現(xiàn)在也認識到錯誤了，夜里做夢都后悔。誰這輩子能不犯點錯呢，阿香，你原諒我們這一回?！?/br>
    寧香看著她，“如果我沒考上大學(xué)，你們還會覺得自己有錯么？如果我還是那個二婚嫁不出去只能給家里丟臉抹黑的寧阿香，你們還會這么低聲下氣么？”

    今年年初那次胡秀蓮來找她，言辭間那叫一個硬氣，擺明了是來原諒她寬恕她，把她帶回去繼續(xù)給家里供血的。這次再來，態(tài)度語氣完全不同了。

    寧金生也不同了，夫妻倆在這事的態(tài)度上還是非常默契一致的。

    胡秀蓮厚著臉皮說：“事情都過去那么久了，我和你爹真的早就想叫你回家了。你孤零零一個人住在這里，平時也沒什么人往來，我們也都是很心疼的?！?/br>
    寧香被她心疼得笑出來了，笑一會她收住笑說：“別再逗了，我不可能會原諒你們，這輩子都不會和你們和解，你們也別想我再往家里花一分錢。我寧阿香，這輩子沒有家?！?/br>
    胡秀蓮臉上的笑終于是有點掛不住了，強撐半晌臉色還是垮了下來，然后她忍著情緒拷問寧香的良心：“我和你爹死了，你也不回去是嗎？”

    死了？寧香笑一下，“這當(dāng)然得回?！?/br>
    說著語氣一換，“回去給你們……披麻戴孝……”

    聽到這話，胡秀蓮的臉倏一下黑透了——這不是是在咒他們死是什么？她這是打心底里巴不得他們死??！順話稍說出這樣的話，良心是黑透了呀！

    胡秀蓮屏著氣，實在恨死了眼前這個油鹽不進的東西！

    要不是她考上了大學(xué)！

    寧香看她還是站著不走，也不說話，便又說了她一句：“沒別的事我就不送你了。”

    胡秀蓮深深吸口氣，到底沒有出聲跟寧香吵，硬生生把這口氣憋在了肚子里。

    然后她也沒再舔著臉繼續(xù)討好寧香，給自己留了一些體面，也給寧香留了些和氣，斂住所有情緒和表情，全憋在肚子里，挎著籃子轉(zhuǎn)身走了。

    寧香滿臉表情都很淡，從頭到尾沒動用半點情緒。看胡秀蓮識趣地走了，她邁開步子到岸邊碼頭上上船，開鎖進屋，先做了點吃的，然后又潛心研究園林圖去了。

    這是她第一次從畫作開始搞起，所以必須要做好一切準備工作，把所有需要琢磨的細節(jié)全都琢磨好，這樣動針開始繡，才能確?？梢岳C出來最佳的效果。

    而胡秀蓮挎著籃子回到家，把籃子重重往桌子上一放，寧金生只看她那要憋死的臉色就知道，她又吃了一回閉門羹，連人帶東西被寧香給攆回來了。

    ***

    寧香不知道寧金生和胡秀蓮還會不會繼續(xù)來sao擾她，為了避開這樣的sao擾，從第二天開始，她就開始了每天很早去王麗珍家，晚上很晚回來的生活。

    現(xiàn)在成分論還沒有取消，王麗珍身上仍然貼著黑五類的標簽，雖說她在思想態(tài)度上沒什么問題，平時所有表現(xiàn)也都很好，但還是有不少人瞧不起她，包括寧家。

    寧金生和胡秀蓮覺得她晦氣重，大概也不想讓她這種人看笑話，除夕之前都沒來她家找過寧香。到了除夕和春節(jié)，倒是又厚著臉皮來找過，但都被寧香擠兌回去了。

    寧香一直也很淡定，能避就避，避不開就懟，總之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而每次寧家人被寧香不留情面地懟回去，都是生憋一肚子的氣，且不是脾氣的氣。揣著滿肚子的憋屈后悔，他們連新年的喜慶氣氛都沒好好感受到，盡是給自己添堵了。

    然后新年過去以后，到開學(xué)前的這段時間，他們又安生了，沒再舔著臉到王麗珍家來找過寧香，寧香也沒有別的事情做，除了吃喝睡，剩下的時間全都用在刺繡上面。

    她不僅要琢磨繡那幅園林圖，還有其他兩個小面幅的要繡。

    快到開學(xué)前五六天的時候，她更是加班加點，把手里那兩件小幅的繡品趕做出來，趕在開學(xué)去學(xué)校報到的前一天，交到了放繡站，領(lǐng)了兩件繡品的工錢，同時又拿了一件面幅稍微大些的繡品的物料，打算帶到學(xué)校去做。

    到放繡站交完繡品以后，寧香還去集市買了很多吃的回來，平時不怎么吃的魚啊rou啊都買了一些，回來后耐心地洗切蒸煮炒，做了滿滿一桌子的菜。

    坐下來吃飯的時候，她給王麗珍夾菜，對王麗珍說：“阿婆，明天我走了以后，要四五個月不回來，你在家自己照顧好自己。等到一放暑假，我就回來看你。”

    王麗珍愛吃寧香做的菜，一邊吃得滿足一邊點頭，“我沒事的，一個人早就習(xí)慣了，你到了學(xué)校安心學(xué)習(xí)，不要餓著自己。如果有心事想對我講啊，就給我寫寫信，簡單些我能看得懂。”

    寧香笑著應(yīng)：“好啊，那我一個月給你寫一封?！?/br>
    第053章

    寧香這一晚沒有回船屋,她一早就把必須要帶的行李都收拾拿到王麗珍家來了。吃完飯和王麗珍一起洗碗洗漱，然后留下來陪著王麗珍一起睡覺。

    因為寧香明天就要離開去上學(xué)，兩個人都沒什么困意,便挨在床上聊天。這也是兩個人相處這么長時間一來，王麗珍第一次敞開心扉沒有顧忌地和寧香聊她男人。

    她語速緩慢地回憶建國以前的事情，回憶她男人沒有去打仗那時候，他們一家普通又平淡的日子。再說到她男人失蹤,她后來遭受的那些苦難。

    過去那十年遭苦受難的人太多了,很多人到現(xiàn)在都還吃糠咽菜睡在牛棚里。寧香聽著她語氣平淡地慢慢講，滿心滋味說不出來,只握緊了她的手。

    繡娘的手多少都是會養(yǎng)著的，但她的手現(xiàn)在也已經(jīng)干粗變糙了,手心手背全是歲月和苦難留下的痕跡，密密挨挨一道接一道。

    寧香就這樣和她聊天,也講了講自己的事情。說她小時候就盼望讀書，二年級輟學(xué)做繡活養(yǎng)家以后,讀書就成了她心里最大的遺憾。

    她跟王麗珍說自己在家里遭遇的所有心寒瞬間,一次又一次,每多說一件,就越發(fā)堅定自己不會再回那個家的決心。那個家里的所有人，沒有一個值得她再付出半分。

    王麗珍聽她說這些的時候,也撫摸她的手,安慰她。她是個被全世界拋棄且瞧不起的女人,怕是在周圍所有人當(dāng)中，最能理解寧香的了。

    兩個人就這么聊到夜深，聊到眼皮打架撐不住，才瞇眼睡著。

    而寧香沒睡多久就起來了,她起床的時候小著動作，沒有吵醒王麗珍。穿好衣服去洗漱，然后背上被褥，拎上自己早就收拾好的行李包和繃架，悄悄出門往河邊去。

    到之前約好的那個河邊碼頭時，林建東已經(jīng)先到并在船上放好自己的行李了。等寧香走過來到碼頭上，他伸手接下寧香的行李包和繃架，又讓她先上船。

    船是許耀山安排的，還安排了村里的一個小伙送他們。船是他們大隊唯一的一條柴油機動小船，省了搖船的人力，走在河面上突突突跟拖拉機一個聲。

    寧香和林建東以及掌船的小伙一路上在突突突聲里說笑，說的都是村子里那些逗趣好玩的熱鬧事，然后在彎彎繞繞的河上走了半天，到了蘇城那邊的碼頭。

    拿著行李下船以后，寧香和林建東跟小伙說謝謝，隨后又緊趕著時間去學(xué)校。

    寧香帶的行李也不算多，但為了到學(xué)?？梢岳^續(xù)做刺繡，所以她多帶了一個繃架過來。林建東便把自己的行李甩在肩上，幫寧香把繃架拎著。

    兩人趕到學(xué)校大門外，滿眼全是來報到上學(xué)的人。這些人年齡參差不齊，有看起來只有十四五歲的小孩，還有看起來年近三十，身邊跟著老婆孩子的。

    第一天來大學(xué)報到，大多數(shù)人都是穿著自己最好的衣服。然最好的也不過就是這年代流行的軍裝、藍制服、中山裝這些，顏色也全是灰綠藍居多。

    林建東今天也穿得格外精神，衣服一看就是新年上家里給他剛做的，時髦的藍色咔嘰布制服。他以前也沒見穿過什么新衣服，這身行頭一換，樣貌氣質(zhì)直接又拔高一截。

    寧香穿的也是新衣服，王麗珍入冬后閑著沒什么事，就給她織了一件對襟毛衣，領(lǐng)口上還織了一圈荷葉邊，搭著高領(lǐng)白色襯衣穿起來很襯寧香的氣質(zhì)。

    看到學(xué)校的大門和“東蕪大學(xué)”四個字，兩人就再也掩不住眼底的光亮和心底的喜意了。抿唇笑著深吸一口氣，邁開步子大步進了學(xué)校大門。

    新生報到處就在大門里邊，每個專業(yè)都擺了幾張桌子，桌子后坐著各個專業(yè)的輔導(dǎo)員老師。所有學(xué)生拿齊報到所需資料，到自己專業(yè)的輔導(dǎo)員老師面前去報到。

    林建東和寧香報考的不是一個專業(yè)，他幫寧香拎著繃架，和她分開到各自的專業(yè)老師那里去報到，打算報到以后先送寧香去宿舍。

    林建東報考的是建筑專業(yè)，寧香報考的則是歷史專業(yè)。

    寧香報考歷史一來是因為個人興趣，二來是想通過學(xué)歷史更深入地了解和研究中國文化，為自己以后的刺繡之路積攢更深厚的文化底蘊。

    這一年蘇城的美院都還沒有恢復(fù)招生，所以她和林建東都沒有報考藝術(shù)院校和專業(yè)。當(dāng)然林建東從來也沒想過正經(jīng)學(xué)藝術(shù)，作為窮人家的孩子，他不敢學(xué)藝術(shù)。

    兩個人分別到自己專業(yè)的老師那排隊報到，報到后林建東拎著寧香的繃架，先把她送到女生宿舍，等她把行李繃架全都拿進了宿舍，他才背行李找自己的宿舍去。

    寧香到宿舍認領(lǐng)自己床位的時候，其他幾個同系同班同宿舍的女同學(xué)差不多也全都到了。宿舍里擺著木頭架子雙層床，上下總共八張床位。

    宿舍空間挺大的，住宿條件也不錯，每個人都有柜子，還有書桌和公用的書架，以及擺放臉盆洗漱用品、飯盒之類的桌子架子。

    寧香找到自己的床鋪，把繃架放到床鋪前，隨后動作利索地鋪好床鋪，找到自己的柜子整理好衣物鞋襪，再把洗漱用品之類的也都擺放在架子上。

    在進入這一間宿舍之前，八個女生之間都是陌生人。如今天南地北聚在一起，說起來也算是天大的緣分了。大家收拾完后就坐下來聊天，進行自我介紹。

    寧香稍微記了記，她們宿舍八個人，只有她一個人是來自農(nóng)村。其他七個都是城里姑娘，兩個是下鄉(xiāng)知青，其中一個是知識分子家庭，但成分不是很好。

    剩下的五個，兩個工廠女工，一個醫(yī)院護士，還有一個機關(guān)職員和一個轉(zhuǎn)業(yè)回來等著安排工作的文藝兵，工作還沒有安排上，就趕上了高考。

    大家都是第一次見面，所以聊起天來非常友好客氣，也沒有誰拿成分看人。聊到時間差不多，一個宿舍的人一起去食堂吃飯，然后又結(jié)伴逛了逛校園。

    報到的時候輔導(dǎo)員老師讓下午三點到教室集合，于是下午她們又結(jié)伴到教室里坐下來。等全班二十四個同學(xué)全部到齊，輔導(dǎo)員也便開始了新生見面的第一次班會。

    常規(guī)流程，新同學(xué)聚到一起，第一件事就是自我介紹。

    一班二十多個學(xué)生，哪怕認真記，一時間也記不住幾個人的臉和名字，但這流程得走。從自我介紹開始拉近彼此之間的距離，接下來會有長達四年的相處時光。

    每個人都自我介紹完了之后，輔導(dǎo)員老師拿著稿子做了講話，再次調(diào)動起所有人剛?cè)雽W(xué)的激情，接下來便又是選舉班干部的環(huán)節(jié)。

    班干部選舉實行自我推薦，用簡短的時間演說進行拉票，然后同學(xué)之間民主投票決定。當(dāng)然投完票還得上報系里，系里審批下來才算。

    懷揣著一肚子的興奮與欣喜，寧香很認真地參與每一個流程，認真地聽每一個同學(xué)的自我介紹，并嘗試把他們的名字和特征結(jié)合記憶。

    不為別的，她只想認認真真地融入集體，把缺失了兩輩子的學(xué)生生涯，都在大學(xué)這四年里補回來。好好地學(xué)習(xí)，好好地享受大學(xué)校園生活中的點點滴滴。

    所以選舉班干部環(huán)節(jié)，寧香也沒有完全只當(dāng)個旁觀者。她努力穩(wěn)住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在選到學(xué)習(xí)委員的時候，果斷舉起手，積極爭取當(dāng)學(xué)習(xí)委員的機會。

    舉完手她在大家的目光中站起來，心臟還是控制不住地越跳越快，比剛才自我介紹的時候還要緊張。好一會才又壓住，她張了張嘴開口說：“我叫寧香，剛才已經(jīng)介紹過了，是農(nóng)村家庭出身。小時候因為家里窮，所以只讀到小學(xué)二年級就被迫輟學(xué)了。小時候沒能上學(xué)一直是我心里的一個遺憾，沒想到這次高考彌補了我人生中的這個遺憾。我長到這么大，最渴望的就是學(xué)習(xí)，我很喜歡學(xué)習(xí)，也希望接下來的四年，和大家一起學(xué)習(xí)到更多的知識。我們一起，為中華之崛起而讀書！”

    輔導(dǎo)員老師在她說話的時候一直盯著她看，看出來她是拼命在壓著緊張。她的兩只手捏在一起一直在抖，但是聲音倒是穩(wěn)著沒抖，說得很動情，也有感染力。

    在寧香說完以后，輔導(dǎo)員老師和其他人一起給她鼓掌，等掌聲落下來，他又笑著幫寧香補充了一句：“我們班的寧香同學(xué)，高考分數(shù)在我們班是最高的?！?/br>
    聽到這話，其他人齊齊看向?qū)幭悖醯匕l(fā)出一聲贊嘆，然后又是一陣掌聲。

    第054章

    寧香沒有類似集體生活的經(jīng)驗,對于學(xué)校的環(huán)境也還需要適應(yīng)，所以她心里一直是緊張的。聽著大家齊刷刷給她鼓掌，她的心臟還噗通噗通跳得很快。

    不過就算是緊張，她也把自己想做的事都做了,想說的話也都說全了。結(jié)果是什么樣,倒也沒那么在意了。

    掌聲再次結(jié)束以后,她暗暗吸口氣調(diào)穩(wěn)呼吸和心跳，又認真聽起別人的競選發(fā)言。每個人她都覺得很好,自信大方，渾身散發(fā)著對校園生活的無限憧憬與熱情。

    七七級和七八級的兩屆大學(xué)生，是高考恢復(fù)以后最特殊的兩屆大學(xué)生。因為被耽誤了太多年,什么身份什么年齡層的都有,他們對學(xué)習(xí)也都有著最強烈的渴望。

    有人用形象的話來說——就像餓漢撲在宴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