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聞箏：“老朽沒什么力氣了，不能再說閑話，得趕快把心事交代交代?！?/br>
    玉清找回神魂，恭敬以待。

    俞聞箏抓著柳吟風(fēng)的手腕，另一只手搭上柳吟風(fēng)的肩頭，沿著柳吟風(fēng)手臂，一路眷戀地?fù)崦聛恚骸袄闲噫萑灰簧?，唯有愛子放心不下。老朽走后，還望仙尊多多關(guān)照于他。他若做了錯事，還請仙尊給他一個改過自新的機(jī)會，千萬千萬不要苛責(zé)……”

    他伸出手，顫顫巍巍地想摸一摸柳吟風(fēng)的發(fā)頂：“不然，老朽黃泉之下，也會心疼的。”

    玉清連聲應(yīng)是。

    得了玉清的應(yīng)，俞聞箏粲然一笑，臉上忽然浮起一層紅潤的血?dú)?，無論如何也不像是將死之人——

    可，他伸出的手，還是在摸到柳吟風(fēng)發(fā)頂之前，無力地垂了下去。

    柳吟風(fēng)跪行一步接住那只手，撕心裂肺地喊了一聲：“義父——”

    日頭被層云遮蓋，臥房內(nèi)倏而一暗，所有藥童齊齊跪地，低泣之聲剎時充了滿屋。

    俞聞箏面上帶笑，靜靜地倚在那里，并沒有如凡世的話本子所說，化成漫天星子或是什么別的浪漫美麗的東西。

    這位化神尊者最后留在世間的，也不過是一副衰老破爛的皮囊而已。

    玉清守著俞聞箏坐了好久好久。

    她此前從未見過仙者隕落，如今見著了，才頓覺自身力量的微薄渺小。

    她一向是不懼生死的，她盲目崇拜著自己的實(shí)力，她也的確強(qiáng)大，于是她總是理所當(dāng)然地覺得，只要自己在，一切便都有轉(zhuǎn)機(jī)，因?yàn)樗艹钥啵慌滤?，所以她無所不能。

    直到今日，她才發(fā)覺自己雖活了三百來年，卻依然天真得可笑。

    她忽然就覺得好累，疲憊感由心底生根發(fā)芽，迅速長成枝葉繁茂的大樹，撐得她胸悶難忍，幾乎喘不過氣來。

    是時候卸下一些擔(dān)子了。

    她想。

    也讓她為自己活一活。

    .

    三日后，依著柳吟風(fēng)的請求，玉清在昭明宮召開萬宗集會，向全仙界宣布了俞聞箏隕落的消息。

    玉清心里一直有些憋悶，直到站在高臺之上，對著擠擠挨挨的萬宗宗主，說出“廣陵宗先主俞聞箏已在三日前隕落”這句話時，才意外地松了一口氣。

    階下眾修驚異有之、懵然有之、惶恐亦有之，只是沒有幾個，是真正為俞聞箏感到惋惜不舍的。

    這群人不過是熱熱鬧鬧地來了，又熙熙攘攘地走了。

    “俞聞箏”這三個字，終究是只有仙史才會再次提及了。

    眾修走后，玉清獨(dú)立高臺之上，望著空曠大殿與高聳的穹頂，兀自出神。

    昭明宮的大門靜默了許久，終于再次被人推出了一條細(xì)縫，陽光漏了進(jìn)來，一個小小的人影踏光而入。

    那人影真的很小，從玉清的位置俯視而下，那人影小得就像可以隨手碾碎的螻蟻。

    人影一步一步走到長階之下，向高臺恭敬拱手。

    “令兒，”玉清稍稍回神，“你來了?！?/br>
    徐令并不是她召來的，但她知道，徐令一定會來。

    這不，她這便等到了。

    徐令低著頭喚了聲“師尊”，復(fù)又抬眼，清凌凌地開口：“弟子斗膽，想問一問師尊，俞宗主所言有幾分真假？您真的是主動跳下天階的嗎？您為何要放棄成神的機(jī)會？”

    這些問題困擾得他幾日不得好眠，如今一見著玉清，便將這些話一股腦地傾吐了出來——

    他心存幻想，才會顯得這么急不可耐。

    玉清飛升失敗后，一邊說著掛念，一邊望過來的眼神，徐令接收到了。可他無論如何都不敢將自己當(dāng)作是師尊的掛念，連白日夢都不敢做上一做。

    甚至今日他來昭明宮，都是為了讓玉清親口打碎他的幻想的。

    好叫他死心。

    玉清端立高處：“你是在質(zhì)問本尊嗎？”

    “弟子不敢?！?/br>
    徐令連忙垂下頭，眼角微微發(fā)緊。

    果然是他癡心妄想。

    一句“舍不得你”并不難說，甚至比很多長篇大論、心系蒼生的理由更好講明，可玉清選擇了閉口不言。

    她終究不是為他停留，徐令明白。

    第73章 倦意起長階陳情 你是我此生最大的福分……

    然, 當(dāng)徐令小心收拾好心緒，再次鼓足勇氣抬起眼時，卻見玉清親自走下長階, 一級一級向他而來。

    “俞宗主所言，十分是真?！?/br>
    玉清稍稍揚(yáng)起下頜, 目光掃向穹頂，“這神位孤高清冷、了無意趣, 為師坐得厭了?！?/br>
    她慢慢地說，慢慢地走，一舉一動之間滿是倦意, 似乎下一秒就要失去所有氣力, 從長階上滾落。

    徐令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自己的師尊, 直到他們之間的距離, 由遙不可及的數(shù)百道玉階, 縮短到十步遠(yuǎn)近。

    玉清停在那里，垂著眼，看向徐令：“你自小是被為師抱著長大的, 如今, 你也來抱一下為師，可以嗎？”

    她緩緩張開雙臂，語氣卑微又滿含希冀。

    最后這十級臺階, 是徐令一掀衣擺，兩級兩級地跑上去的。

    他帶著滿腔的欣喜和苦盡甘來, 像燎原的大火一樣燒到玉清面前，張開手，將師尊擁入懷中。

    他明明已經(jīng)激動到發(fā)抖，明明知道這樣的機(jī)會此后很難再有了, 可他環(huán)過玉清身后的手還是攥緊成拳，不曾碰到她的背；可他還是輕輕地抱了一下就分開，沒有多作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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