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兄 第71節(jié)
他踉踉蹌蹌的,像隨時都會摔倒一般,但他并未放棄。 臨淵走得很慢很慢,連跌帶撐,全身移動產(chǎn)生的重量,幾乎全都是在雙臂,而并非在雙腿上。 可即使如此,他仍然勉強(qiáng)走了好幾步。而且足以看得出,他的腿是有力量有知覺的。 然而,走到中間,臨淵卻忽然停住了。 他扭過頭去,輕輕地道:“靈瑾,你能不能轉(zhuǎn)過身去,不要看我?” 靈瑾一愣:“為什么?” “沒有為什么?!?/br> 臨淵咬牙,蒼白的面頰滿是屈辱。 他說:“我就是……不想讓你看見。” 靈瑾的確不太明白。 但她想了想,覺得這可能涉及到臨淵本人的自尊,沒有再多說什么,只如他所愿,沉默地背過身去。 背后傳來艱難挪動的聲響。 臨淵的動作很慢,而且動作也的確不太好看。他必須要花費常人幾倍的努力,才能可憐地走上幾小步。 過了不知多久,靈瑾才聽到身后傳來悶悶的重聲,像是重物好不容易做到了輪椅上。 “好了?!?/br> 臨淵說。 他的聲音有些局促。 “你轉(zhuǎn)回來吧?!?/br> 靈瑾回過頭。 臨淵已經(jīng)和平時一般坐在輪椅上。他神容淡淡,相貌端正,滿袖草藥香。此時,臨淵默默撫平衣擺的褶皺,安然而坐,已沒了先前狼狽的模樣。 臨淵頓了頓,沉靜道:“抱歉,讓你看到了可笑的樣子?!?/br> “這沒什么可笑的,你如果能恢復(fù)走路的話,是好事?!?/br> 靈瑾搖搖頭,她的話語既無同情也無取笑或者鄙夷,語氣很認(rèn)真。 她想了想,問:“說起來,你的腿,是不是有所好轉(zhuǎn)了?” 臨淵回答:“沒有,還和以前一樣?!?/br> “可是,你以前從來沒有站起來走過?!?/br> 靈瑾微微困惑。 “這樣的話,怎么現(xiàn)在忽然可以試著站起來了?” 臨淵沉寂片刻。 他的手,有意無意地輕輕放在自己膝蓋上。 臨淵說:“我其實不是一定不能走,只是過去沒有試過?!?/br> 說著,他忽然側(cè)過頭,一雙深邃的黑眸盯住靈瑾。 他說:“過去我總覺得,人無論在何處,都不能忘記自己是誰。但現(xiàn)在……我忽然想試試看,能不能有別的選擇?!?/br> 臨淵說這些話的時候,烏黑的眼睛直勾勾地注視著靈瑾。 靈瑾仿佛被黑夜攝住。 靈瑾與他對視時,注意到他漆黑的眼底像一面鏡子似的,倒映著她的臉。這讓靈瑾產(chǎn)生了一種奇怪的錯覺,臨淵這些話,好像是專門對她說的一樣。 靈瑾愣了愣,一時失言,不知該如何接話。 臨淵繼續(xù)道:“不過說實話,我自己也不清楚,自己這么做,日后會不會懊悔?!?/br> 而這時,臨淵卻靜靜地移開了視線,恢復(fù)尋常溫文的樣子。 他說:“不說這些了。最近藥廬里來的人少,你來得正好,陪我聊聊天吧?!?/br> 靈瑾回過神,應(yīng)道:“好?!?/br> * 是夜。 繁星似削,銀月如勾。 午夜過后,大學(xué)堂中,藥廬的木門“咯吱——”一聲被推開,臨淵劃著輪椅,緩緩從藥廬中出來。 夜色沉寂,放眼看去四下皆是無人之景。 小徑藥廬附近寂靜無聲,只余下夏夜寂寥的蟲鳴,和無盡的夜幕。 若是換作旁人,身處此時此地,獨行夜中,心里只怕多少會有些發(fā)怵。然而,臨淵卻淡然平靜,像是對此已再熟悉不過。 他熟練地鎖上藥廬的門,轉(zhuǎn)動輪椅的木輪,在黑暗中沿著小路滑動。 夜色伸手不見五指,可他的雙目卻像能在夜間視物,對夜中小徑輕車熟路,行動自如。 無人阻擋,他劃得很快。只是在路上,他忽然不耐地?fù)破鹦渥?,抬手用力抓了抓自己的胳膊?/br> 暴露在外的小臂上,他的皮膚已經(jīng)因為長期脫離水域而起了皮屑,有些地方甚至已經(jīng)干得皸裂,就像被暴曬后的rou干。 臨淵抿緊嘴唇,加快了移動的速度。 不久,他到了自己的目的地—— 術(shù)法修業(yè)道室后,那梅樹下的三口井處。 在大學(xué)堂內(nèi),若要接觸到河流,最近也要翻過后山,然后才能找到一條水流。 幸好,井底連通的是活水,于是此處,就成了臨淵所能找到的最便利的水源。 不過,即使如此,他也只敢在夜深之后、所有弟子和先生都離開大學(xué)堂之時,才偶爾來這里碰一碰水。 這一回,距離他上一次過來,已經(jīng)好幾個月了。 臨淵在井邊,往井底下望了望,確認(rèn)水質(zhì)。 然后,為了入水,他緩緩解開衣衫,打算脫掉衣服。 就在這時,遠(yuǎn)處,忽然有一陣怪異的靈氣波動,如飛禽點水般一掠而過。 臨淵的神經(jīng)何等緊繃,他根本不敢在這種時候出岔子。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他迅速用手無聲地掐了個訣,速度快得看不清動作,手幾乎只剩下剪影。若有人在此,一定會驚異于臨淵施術(shù)時的熟練果決,他的動作如此漂亮,即使望梅先生門下術(shù)法修業(yè)的得意弟子,也難以望其項背。 最關(guān)鍵是,他用的并不是任何一門翼族術(shù)法。 下一刻,只見井中之水如狂濤掀起,從井底傾涌而出! 在臨淵的cao縱之下,通透溫柔的井水變得如刀片一般鋒利,他們化成一片片利刃,刀葉般向遠(yuǎn)處飛出!無數(shù)水刃,直直朝某個方向撲去—— “嗚咻——” 撲啦啦…… 不遠(yuǎn)處,響起一聲古怪的鷹鳴,然后就是翅膀撲騰的響動,似乎有鳥類無力哀鳴,接著骨碌碌滾落在地。 臨淵目色淡漠,近乎無情。 他的神情晃動了一瞬,但并未動搖。 他收起手勢,讓井水復(fù)歸原處,然后順著聲響,滑動輪椅過去檢查。 然而,在發(fā)出聲響的位置搜尋半晌,臨淵卻什么都沒找到,更沒有活人的蹤跡。唯一的異樣,就是他在地上撿到一個被水術(shù)劈成兩半的木雕。 臨淵拾起,將兩塊木頭合在一起,發(fā)現(xiàn)這原本是個木頭鷹。而且,在木雕的殘軀之上,還殘留著幾絲仙法消散后的靈氣。 有術(shù)法! 臨淵心頭一震,但接著,他又皺起了眉頭。 他剛才那一擊明明有擊落之感,可最后別的都沒有,只找到這劈成兩半的木雕。那么顯然,先前的動靜和靈氣,都是這只木鷹發(fā)出來的。 可是,他剛剛的手感,明明擊中的是有rou身的活體,可為什么最后落下來的卻是木頭? 而且,他分明聽到了拍擊翅膀和雄鷹鳴叫的聲音,若是木雕,這又是怎么發(fā)出來的? 如果是傀儡類的術(shù)法,為何只有一個傀儡單獨在這里,而這四周皆是平靜,全然感覺不到任何施術(shù)者? 這么一塊木雕,發(fā)揮的是什么作用? 臨淵開始懊惱,自己先前下手太快,什么都搞不清楚了。 這木鷹顯然是一種翼族術(shù)法,可他卻從未見過。 按理說,他在望梅先生身邊長大,對翼族術(shù)法的見識,甚至遠(yuǎn)遠(yuǎn)超出大多數(shù)翼族。若是仍有能讓他感到陌生的術(shù)法,足見其隱藏之深,更是稀世罕見。 臨淵心頭一凜。 他生性多疑敏感,眼下這樣的場面,他根本不敢輕舉妄動。 臨淵隱隱恐慌。他將鷹形木雕拿在手上,里里外外檢查了個遍,非但沒有看出個所以然來,上邊本來纏繞的靈氣也逐漸消散了,成了個尋常木頭。 但無論如何,這個東西絕不能留在這里。 不管這個木鷹是什么情況、它的施術(shù)者是誰、出現(xiàn)在這里是有心還是無意。但若是稀有術(shù)法,等過后,它的主人一定會過來尋找它。 保險起見,決不能讓人意識到它是在三口井這里被擊毀的。當(dāng)然,更不能讓人發(fā)現(xiàn)它與他有關(guān)。 臨淵心間一動,已有了決斷。 他迅速調(diào)轉(zhuǎn)輪椅的方向,移動了頗長一段路,走進(jìn)兵器鑄造修業(yè)的道室,點起這間道室內(nèi)的火盆。 火焰登時騰起,照亮了大半間道室,還有臨淵蒼白的臉。 然后,臨淵將木頭鷹往火盆中一丟,眼看著火舌卷住木鷹,將它逐漸吞噬。 木鷹在火焰中迅速焦黑、卷曲,就像在痛苦地呻.吟掙扎,但最終無力地碎裂,變得如其他柴火一般,成了不可能分辨出原形的烏黑焦炭。 讓其他人徹底查不到蛛絲馬跡的最保險的方法,莫過于徹底銷毀,不留下分毫痕跡。 臨淵的眼神冰冷如初。 他收回視線,拂袖熄滅火盆,將一切復(fù)歸原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