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兄 第44節(jié)
臨淵似乎十分刻苦。 他幾乎天天都會去上課。盡管他用輪椅代步,比其他所有人都要不方便許多,可只要有與醫(yī)術(shù)相關(guān)的課程,他全部都會來聽。 靈瑾看著他雙手轉(zhuǎn)動輪椅,吃力地來來往往,他很少與人交談,更很少與人來往。 靈瑾自然也不會主動上去搭話,她只是像師姐那樣,在可以關(guān)注到的范圍內(nèi),默默地時不時關(guān)心他的安危。 在最初的一個月里,靈瑾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異常。 臨淵按部就班地聽課,然后回藥廬,很少說話,反而是偶爾會有醫(yī)術(shù)修業(yè)的弟子和他打招呼。有人會愿意幫他推輪椅,但都比臨淵婉拒,他似乎更習慣獨來獨往。 直到春末的一日,天空忽然下起暴雨。 這天,師兄師姐們都湊巧有事,機關(guān)術(shù)道室內(nèi)難得只有靈瑾一個人。 她和平時一樣埋頭學習,她現(xiàn)在常將師兄師姐們做好的機關(guān)拆開再裝回去,學習里面的構(gòu)造。然后,在做這些事的時候,她時不時會往窗外看一眼,好關(guān)照臨淵的狀況。 這天,靈瑾看見臨淵轉(zhuǎn)著輪椅前去聽課,和往常一般,那大約是未時。 可是,一直到戌時,當雨注傾盆,其他弟子都頂著暴雨陸續(xù)離開了,臨淵卻仍然沒有現(xiàn)身的跡象。 由于暴雨,天色比往常更為暗沉,檐下燈籠被風吹得呼呼搖擺,路上也完全沒了行人。 靈瑾不由有些擔心。 她其實也該回鳳凰宮了,可看著這樣的天色,她想起臨淵畏水,擔憂臨淵是被雨勢困住、回不了藥廬。于是,靈瑾便取了把傘,走過去看看情況。 誰知,到了醫(yī)術(shù)修業(yè)的道室,靈瑾卻被眼前看到的情景驚呆了。 只見臨淵的輪椅翻倒在地上,靠背已經(jīng)攔腰折斷,木輪子無力地懸在半空中,還在狼狽地虛虛打轉(zhuǎn)。 無數(shù)醫(yī)書和記滿的課記被砸在雨里,書頁凌亂得翻開,墨跡被暴雨打過,已經(jīng)浸泡得模糊。 硯臺被砸爛,毛筆被折斷,臨淵隨身的醫(yī)囊也被整個扔進雨里,布料被雨水染成深色,里面的草藥和醫(yī)針都已經(jīng)不能再用。 臨淵整個人癱倒在地上,泥沙已沾了滿身。 他的雙腿虛軟無力,橫在地上如同泡軟的面條。臨淵緊緊抿著唇,他爬不起來,只用手肘艱難支撐著上身,動作形同蠕動,他卻一聲都沒有吭。 他就這樣攤在地上,渾身都已被他最畏懼的水所打濕,但他仍然沒有向任何人求助,只是伸著胳膊,以這樣怪異而狼狽的姿勢,一個人沉默地試圖從雨水里撈已經(jīng)不可能復原的醫(yī)書和課記。 周圍全是稀里嘩啦的雨聲,噼啪聲仿佛能蓋過世間萬物。 靈瑾呆滯了一瞬。 等回過神來,她已經(jīng)松開手里傘,向臨淵跑去。 紙傘掉落在地上。 靈瑾從雨中沖到廊下,拉住臨淵的肩膀。 暴雨嘩啦啦澆打在油紙傘上,青瓦屋檐下,狂風雨落中。 白色耳羽的女孩,支撐著倔強的少年,將他從泥濘的地上扶了起來。 第29章 哼唧 這件事情, 說來有些奇怪。 那天聽師姐講過臨淵的情況以后,靈瑾便不自覺地覺得,臨淵和射藝課上的情況有點像。 當然, 小型翼族遇到的事情, 與臨淵此刻相比,遠沒有那么嚴重。 但當初, 她和向陽、小芝這些小型翼族,也曾受到過許多奚落和嘲笑。 不過, 自從靈瑾當眾射出那驚世駭俗的一箭以后, 小型翼族在射藝修業(yè)上的狀況已經(jīng)好了許多。至少其他人再也不能說“小型翼族一定拉不開靈弓”這樣的話了。 雖然不少人都將靈瑾能用“靈弓”歸結(jié)于她有一半云鶴世家的血統(tǒng),但也有許多人開始懷疑,會不會其他小型翼族也有可能拉開靈弓。 一時間, 無論是修習射藝的小型翼族受到的尊重,還是他們本身干勁, 都比原來好了不少。 可是, 臨淵似乎仍然身陷更深的泥潭。 靈瑾將臨淵扶起來,幫他坐到已經(jīng)殘破的輪椅上, 又將東西不管還有用沒用都一概收起來, 最后拾起傘, 冒著風雨送臨淵回藥廬。 暴雨如瀑,地面泥水縱橫。 在這樣的天氣里,推輪椅很不容易。 臨淵緊緊地抱著失而復得的書本雜物,默默單手滾動木輪,好幫靈瑾減少阻力。 漫長的一路上, 兩人都沒有對話。 臨淵沒有說他遭遇了什么,靈瑾也沒有問。 兩人只是安靜地合作前往藥廬,仿佛彼此間有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 等回到藥廬時, 二人都已滿身狼藉。 臨淵沉默地自行滾動著輪椅,從屋中取出兩塊大帕子,將其中一塊遞給靈瑾,然后低頭擦自己落水的長發(fā)。 臨淵的衣衫被雨水浸透了,他的身材實在纖細,大約是常年坐著很少活動的關(guān)系,他個子雖不矮,可身板卻比尋常翼族瘦弱許多,看著令人于心不忍。 靈瑾的狀況比臨淵要好許多,她稍微擦了擦頭發(fā)和裙擺上的水,看向臨淵坐著的已經(jīng)被破壞的輪椅,說:“你用的椅子,看上去像是機關(guān)術(shù)修業(yè)里的師兄師姐做的,現(xiàn)在壞成這個樣子,恐怕不能再用了。你把它原本的關(guān)鍵尺寸都告訴我吧,如果原來有什么用起來不太方便的地方,也可以順便一起說了,等我回機關(guān)術(shù)道室的時候,和師兄師姐重新給你做一個新的,還可以改進一下?!?/br> 聽到靈瑾的話,臨淵的動作終于定了一下。 然后,他說出了到現(xiàn)在以來的第一個字:“好?!?/br> 靈瑾道:“那我先回去了。那些書籍和醫(yī)具……你有備用的嗎?望梅先生會不會回來?如果你需要的話,我可以幫你重新去買?!?/br> 臨淵說:“師父晚上不會來藥廬,我大部分時候只有一個人住在這里……不過,重新買的話,不必了。我能找到代替品。” “那就好。” 靈瑾點頭。 男女有別。 臨淵渾身都濕透了,但是回到藥廬以后,他只是一直低著頭擦頭發(fā),寧愿濕漉漉的衣裳貼在身上,也沒有別的動作。 靈瑾知道,這多半是因為她在場。 臨淵看起來弱不禁風,如果不盡快換下濕衣衫,靈瑾有些擔心他會著涼生病。 于是,靈瑾對臨淵點了下頭,便打算安靜地離開。 屋外雨勢傾盆。 靈瑾推開木門。 就在這時,身后忽然響起臨淵低而輕的聲音—— “……謝謝?!?/br> 他說。 靈瑾回頭對他笑了笑,然后便走出藥廬,關(guān)上木門。 * 天色已經(jīng)完全黑了,烏云將大地都籠罩在如瀑雨幕中,沒有留下絲毫光線的影子。 靈瑾算著時辰晚了,再不回去,又要讓爹娘和兄長擔心,想要盡快趕回家,于是索性化成了原形,在雨中拍著小翅膀回鳳凰宮。 為了避雨,她盡量挑著屋檐下和樹冠底下飛行,但這么大的雨,連傘都不太擋得住,羽毛還是不可避免地被打濕了。 靈瑾不得不加快速度。 飛著飛著,忽然間,遠遠地,靈瑾看到漆黑的雨夜里,有一道赤色的光亮在雨中飛行,由遠及近,像一團逐漸升起太陽,讓靈瑾逐漸看清他的本來面目來—— 那是一只少年鳳凰,與完全成年的鳳凰相比,他羽毛還不夠飽滿光亮,尾羽也還沒有拖長。但是,他鳳目狹長,身負火光,已隱約有了些鳳凰的神態(tài)。 只見赤鳳筆直對著靈瑾的方向翱翔而來,盤旋時能輕易改變風的氣流,即使暴雨如注,他的雙翼仍然寬大有力。 靈瑾見到這個少年赤鳳,眼前一亮,喚道:“哥哥!” 因為她此時是原型,叫聲聽起來是“啾啾”“啾啾”的,一下子就被淹沒在暴雨聲中。 尋瑜瞬間就展翼飛到了她面前。 他看到靈瑾的樣子,似乎十分焦躁。 一見到靈瑾,他別的話都沒說,只焦急催促:“這么大雨,你怎么還在外面!快到我這里來!你躲到我翅膀下面飛!” 尋瑜的羽翼寬大,足以給靈瑾擋雨。 靈瑾連忙說:“好?!?/br> 靈瑾使勁拍動小翅膀,飛到尋瑜的翅膀下面。 兩人的原形體型差異巨大,尋瑜鳳翼一開,足以擋住十幾只小靈瑾。靈瑾一靠近兄長的翅膀,立刻就淋不到雨了。 而且鳳凰羽毛天生帶有暖意,靈瑾甚至有點暖和,感覺可以順便烘烘尾巴羽毛。 靈瑾聽到自己頭頂,傳來“咻——”的一聲鳳凰的呼嘯,兄長庇護著她,兩人就維持著一高一低的飛翔姿勢,飛回了鳳凰宮。 靈瑾跟著兄長飛,在飛到尋瑜的住殿時,尋瑜徘徊了半圈,俯身落下去。靈瑾跟著他,一同從窗戶飛入室內(nèi),穩(wěn)穩(wěn)落下。 靈瑾落在兄長的窗臺上,她踮著小腳,在窗臺上跳了兩下,翹起雀羽,用力甩甩身上的水。 靈瑾人身的外表氣質(zhì)清高出塵,但原形卻是小小一只、圓滾滾的,長得人畜無害。除了是白色的、而且尾巴羽毛比其他雀族略長一點,其他都更像麻雀。 而尋瑜儀態(tài)驕傲、羽翼華美,他身上的赤色羽毛灼艷似火焰。他一回到室內(nèi),直接落到地上、化成人身,他的長發(fā)和肩膀都濕了,赤色外衫肩膀顏色深了一大片。尋瑜微微側(cè)首,他五官俊美,但鳳目凌厲,看著不太高興。 靈瑾見兄長恢復了人身,也跟著落地,變回人形。 而她剛一恢復,迅速就有幾件干燥的衣服飛過來,丟到她懷里。 尋瑜別過頭去,兇巴巴道:“去把濕衣服換了,有兩件上衣,一件穿一件擦水,隨便你?!?/br> “嗯,謝謝哥哥!” 靈瑾倒不是第一次在兄長這里換衣服了,她從小與兄長待在一塊兒,碰到刮風下雨是常有的事,以前還會躲在哥哥房間里睡覺呢。 靈瑾輕車熟路地抱著衣服去了內(nèi)室,在里面換好衣裳。 哥哥的衣服對她來說大了許多,但靈瑾居然也已經(jīng)穿習慣了,她熟練地將腰帶系高,袖子一圈一圈卷起來,走路的時候褲子稍稍提起一點。 靈瑾的氣質(zhì)干脆清爽,穿男裝也合適,是別樣的清靈干凈。 靈瑾出來的時候,兄長已經(jīng)渾身都干了,恢復了平時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