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婉吟靠在車廂上，對于權(quán)力人人都趨之若就，他們將追求此物之人視為利欲熏心，可誰又曾想過，沒有強權(quán)，你永遠都是下跪的乞求者，這不是什么天道，而是為人的生存之道，傲骨，并非男子獨有。

    沂州

    馬車駛?cè)胍患衣蒙幔咀訌能嚭蟀岢鲆粡埿《兆訉⑷朔鱿萝?，今日娘子到底與您說了些什么讓您這般愁眉苦臉的。

    什么娘子？

    婢子抬起頭看著主子清秀的臉龐，就是郎君未過門的良人呀？

    莫要亂喊，今日我走這一遭，他日肯定會收到蕭家的退婚。

    ?。?/br>
    畢竟你家郎君可是一個不思進取紈绔子弟，如何配得上才貌雙全的名門閨秀呢？

    可小奴這一路聽人說蕭家的六姑娘風(fēng)評不好，是出了名的跋扈，郎君都不知道那日蕭少監(jiān)登門提親阿郎連拒絕的機會都沒有，還有大娘子，一聽說蕭公看上了您，連眼睛都笑彎了，收禮收到手軟，依小奴看這退婚...八成是不可能的。

    王瑾晨皺起眉頭，難道我惹不起還躲不開了么？

    幾位客官可是要住店？小廝聽見車馬聲后匆匆出店相迎。

    嗯。

    小廝將他們迎進旅舍，生意似乎有些清冷，只有靠圓柱旁的方桌上還坐著幾個說洛陽正音的外地人。

    最近長安與神都又要不太平了，那平定了亂黨的吳國公一直深受太后器重與喜愛，如今卻只因一個名字獲罪而被流放至儋州，連名籍都給消除了，真是慘啊。

    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謀臣亡，古無所逃啊。

    就因為此事，使得其子不但仕途遭毀就連與蘭陵蕭氏嫡女的婚事也沒了，聽說蘭陵蕭氏還差點受到牽連，因此轉(zhuǎn)頭就與隴西李氏重新定了親。

    真是可惜啊，想?yún)菄谧谑抑兴赜新曂质枪字?，這好好的一個權(quán)貴之家說沒就沒了。

    他之禍患，便也是拜這聲望與功勛所賜，懂得收斂鋒芒才能夠明哲保身。

    郎君，您要的茶來了，上等的婺州東白茶。小廝將一壺煎好的茶奉上。

    王瑾晨靜坐著將旁側(cè)的閑言碎語悉數(shù)聽入耳中，便抬頭問道斟茶的小廝，三年前平定了徐敬業(yè)之亂的功臣被流放了么？

    小廝斟滿一盞茶，可不是嘛，就是不久前的事，神都那邊傳來的，前宰相武承嗣說吳國公李孝逸曾喚道人替其解讀名字，逸有兔，兔為天宮之物，言其將作天子，皇太后殿下聽后大怒，下詔將其革職流放。

    王瑾晨端起茶碗搖頭嘆息道：權(quán)力蝕人心。

    郎君看著像是個讀書人，可是生徒？

    哦，我不是，只在官學(xué)念書而已，不會參加尚書省的各科考試。

    也是，如今這年頭就數(shù)朝廷的官最不好做了，伴君如伴虎，世道不亂可那官場卻比戰(zhàn)場還要兇險萬分吶。

    第7章 長安雪

    王瑾晨離開后，書齋傳來極大的摔碗聲，各色彩瓷碎了一地，婢子進門又被轟了出去。

    蕭二郎聞聲入內(nèi)連連勸阻道：六娘莫要生這么大的氣，許只是他一時的玩笑呢，他在官學(xué)讀書，王家又豈會養(yǎng)庸碌之輩？

    玩笑話？蕭六娘看著兄長，滿臉怨氣道：他不思進取也就罷了，阿兄可曾聽到他那個口氣，他有什么資格指責(zé)我多事，就憑自視清高我便瞧不慣他，也怪不得他們王家會落寞，早知道當(dāng)初便不該在姑蘇收他的香囊。

    我倒是忘了，你與他在三年前還有過一面之緣...

    阿兄之前不是說他和七娘還是兒時的摯友么，既阿耶這么看好他，七娘為何不向阿耶請求嫁給他，說到底，你們不都是嫌棄他非長房也非嫡出，便拿我去賭上一把？

    蕭二郎捂著額頭長嘆道：為兄覺得瑾晨挺好的，即便不為官也有一身的才華，且他不同于其他世家子弟般風(fēng)流成性子，性子極為溫和，忠厚，日后你嫁過去怎么樣也不會吃虧的。

    阿兄如何知道他的溫厚是不是裝的呢？

    有些東西是裝不出來的，你啊，就是心氣太高，父親大人認定的事一向不可更改，且這門親事還是大人親自登門定下的，你知道大人是最討厭出爾反爾的。

    這個，蕭六娘垂下手，不勞阿兄費心。

    你可別亂來，名義上他還是你的未婚夫。

    會稽

    冬日的風(fēng)吹得人瑟瑟發(fā)抖，人坐在炭盆烤暖的屋子里耳面還微微發(fā)紅。

    你現(xiàn)在可是蘭陵蕭氏未過門的女婿，蕭家六姑娘的未婚夫，不多去沂州走動怎么成天想著對外跑呢？嫡母端著茶碗輕輕吹拂茶湯。

    王瑾晨立在嫡母跟前，兒自姑蘇至?xí)ニ腿㈡⒊苫楸銖奈措x過家，男兒志在四方，兒也想去長安瞧瞧。

    聽你這口氣，倒是怨我這個嫡母這么多年都不曾帶你出去了？崔氏本家現(xiàn)居長安，每隔不久便會帶著幾個嫡出女兒回本家。

    兒不敢。

    崔氏本就不喜歡母子二人，眼不見心不煩倒是合了她的心意，也好，你也快成年了，總該出去見見世面，你父親近日不在家，我會讓崔伯從賬上支些銀子給你們母子的，長安有個小宅子，你阿娘應(yīng)該知道，車夫也認識路。

    多謝母親，大人的身子就勞煩母親多多照拂了。

    嫡妻應(yīng)盡的本分，我難道不清楚么？

    婦人將四季更換的袍子與衫襖折疊齊整放入衣箱中，如何好端端的就想要跑去長安了呢？

    家中呆的煩了，反正他們也看兒子不順眼。

    那你的婚事怎么辦？

    兒去長安，就是想找蕭公退親，或許還能尋回些兒時的記憶，兒子總覺得與他們家的七娘...有什么過往，可我又想不起來。

    你那時才幾歲，她才幾歲，兩個半大的孩子能有什么過往。婦人停下手，臉色似有些沉重，你這孩子，莫不是對人家姑娘起了什么旁的心思吧？

    阿娘怎么跟小環(huán)一樣變得這般愛猜疑了？

    楊氏回道：你素來懂事，我便極少過問你的私事，但這不該有的心思便不能生，不該招惹的人不要去招惹。

    楊氏走到王瑾晨身側(cè)坐下，娘不希望四郎去蹚世家的渾水，若是可能，換回女子該有多好。

    大人好面子，除非我死了，否則如何可能呢，不過阿娘別擔(dān)心，瑾晨自有自己的命，這衣裳穿在身上也多了幾分便利，離了王家瑾晨依舊能夠養(yǎng)活阿娘。

    半月后，王瑾晨帶著生母去了長安的消息傳到蕭六娘耳中，他去了長安？

    家仆點點頭，會稽王家的人親口說的。

    七娘也在長安...蕭六娘瞇起眼，上次阿兄大婚我就發(fā)覺不對勁，孤男寡女還私下偷偷見面。

    阿全。

    家僮走上前，六姑娘。

    咱們也去長安。

    家僮猶豫的抬頭，姑娘，已經(jīng)十一月底了，阿郎臨走前囑咐過年關(guān)時會回來的，這一來一去...

    怎么，我是被禁足了么？還是說在這個家中，你們都只聽七姑娘的話？

    小的不敢，只是舟車勞頓...

    聒噪，啰嗦什么，主子的事還用不著你們擔(dān)憂。

    家僮害怕的連連點頭，是，小的馬上就去準(zhǔn)備。

    從江南到關(guān)中，沿途風(fēng)景變化極大，王瑾晨披著一床被褥窩坐在炭盆前連連打著噴嚏，近日又有誰在背后念叨我么？

    楊氏將一碗湯藥輕輕放下，你這是染了風(fēng)寒，關(guān)中不比江南，你不適應(yīng)又還要勉強自己，看著這天氣，應(yīng)當(dāng)快要降雪了，記得你小時候最喜歡看長安的雪。

    小時候...王瑾晨摸著腦袋，一陣劇痛下聽見耳側(cè)圍繞了一群孩童的笑聲，恍惚間，光禿禿的桃樹下還堆著兩個雪人，阿娘，這里可有種滿桃樹的道觀？

    你想起來了？揚氏驚楞。

    王瑾晨搖頭，楊氏便回道：朱雀街的崇業(yè)坊有個玄都觀，以桃花聞名，你幼時愛去，還得觀中真人喜愛，與...

    與什么？

    楊氏搖頭，你也忘了也好，兒時的事情，誰能一直記得呢。

    昨兒進入親仁坊的時候兒子掀開車簾瞧見了蕭宅的牌匾，我與她便是在這個坊間認識的么？

    王瑾晨的問話使揚氏的心突然咯噔一下緊張了起來。

    【阿娘。六七歲的小童穿著貼身的襖袍，手里還捏著一枝桃花，笑盈盈的跑到母親跟前。

    又上哪里野去了？

    阿娘，兒子可不可以長大后娶隔壁巷子的七娘做妻子？

    瓷碗差點從楊氏手中滑落，你這破孩子，瞎說什么呢？

    可是七娘都答應(yīng)我了。孩童仰著頭，天真的說道?！?/br>
    楊氏想了一會兒后搖頭道：你們哪有什么過多的交集，不過是你父親替蕭公寫過一次碑文兩家認識了而已。

    王瑾晨蜷縮在被褥里，眸光漸暗，這樣嗎...

    親仁坊在東市的西南角，夜晚的東市漆黑一片，從樓閣上往下能看見各個坊間亮著徹夜不熄的火光。

    噠棋子落盤，收手的年輕女子笑道：你從三年前就開始說他忘了你，一直說到現(xiàn)在他都快成你的姊夫了，你要是真的在意何不將他搶過來？

    蕭婉吟看著棋盤里的敗局，我輸了，果真下棋不是我擅長之事。而后起身走出閣樓，她都可以忘記，那么我為什么要在意呢？

    如若吳國公沒有出事，你當(dāng)真要嫁給他的兒子么，還是說你因為他與你六姊姊定了親你才想不開的？

    蕭婉吟否認，跟她有什么關(guān)系，不過都是父母之命罷了。

    你呀，總是口是心非，難過的不還是自己？

    蕭婉吟走出樓閣，站在長廊上垂下手輕輕劃著朱漆欄桿，就算她沒有忘，也不是兒時那個人了。

    人總是會變得，七娘你不也一樣么？

    轉(zhuǎn)頭間望去的方向，那已經(jīng)暗了許多年的宅子今夜竟然亮了燈火，蕭婉吟疑惑道：是崔大娘子來了長安么？

    年關(guān)月將至，興許是的吧。見蕭婉吟一直盯著火光不動，七娘該不會覺得是他到長安了吧，喂喂喂，你這是相思成疾么？他怎么可能來長安。

    我知道不會，你用著這樣激動。蕭婉吟轉(zhuǎn)過頭回道。

    不過是幼沖時的一句玩笑，你何必這樣當(dāng)真呢，就算他記得又如何，伯父伯母可會同意？你那個六姊姊的脾性，放眼整個長安有幾人能夠忍受。

    蕭婉吟盯了一會兒后撇頭，我知道，從三年前在姑蘇她看我阿姊時眼里的驚艷我就知道今生緣盡，她不記得了也好，就此劃清界限吧。

    女子低頭猶豫了一會兒，問道：你不隨我回神都么，你那個姊姊也要來長安了。

    我不喜歡應(yīng)付那些達官貴人，也討厭文縐縐的規(guī)矩，偏又生在規(guī)矩里，便注定要在規(guī)矩中了此殘生。

    從父、從夫、從子，婦人一生只有一個從字，能真正掌握自己的，也就只有皇太后殿下了。年輕女子解下自己的披風(fēng)走上前替她披上，若遇到什么困難就寫信與我吧，遷都之事差不多已經(jīng)定下，這幾年我大概是沒有時間回來了。

    嗯。

    十二月中旬，長安初雪，屋頂和緩的舉折兩面覆蓋了一層厚厚的積雪，未來得及清掃的街道中央交錯著數(shù)十條車輪印子。

    太陽初時玄都觀傳來鐘鼓齊鳴的報時聲，王瑾晨抱著一只紫銅南瓜手爐從馬車內(nèi)躬身走出，官造的道觀因斗拱碩大使得出檐極深，遠遠望去如宮殿般氣勢宏偉。

    婢子將王瑾晨扶下車，郎君，小奴打聽到了，現(xiàn)在有一個壞消息與一個好消息，郎君想聽哪個？

    我都不想聽。王瑾晨下車站定，瞧了一眼婢女圓圓的臉上鋪了一層厚厚的脂粉，額間還貼著紅梅花鈿，你今日的妝倒是挺應(yīng)這雪景的。

    小環(huán)抬起rou嘟嘟的手托著下巴，郎君覺得好看嗎，小奴也覺得。

    好了，有事就說事吧，挑重點。

    郎君不是說不想聽么？

    王瑾晨頓住步子扭頭，小環(huán)便將手放下扭捏道：好消息是這段時間許多權(quán)貴都搬離長安去了神都，蕭安介與其子也去了神都，不過他家的七姑娘還留在長安而且和咱們同住在親仁坊。

    蕭安介與權(quán)貴們都去了洛陽任職，怕是離正式遷都不遠了，這算好消息么？

    小壞瞪著圓潤的眸子，七姑娘沒去可不是好消息么？

    壞消息呢？

    壞消息就是您的未婚妻，蕭家六姑娘也來長安了。

    王瑾晨將懸在手爐上方的手縮回，她來長安做什么？

    小奴不知，許是聽說郎君您到長安便跟過來了吧，還有...

    還有什么？

    小奴說了郎君被別氣，七姑娘蕭婉吟與御史中丞李昭德之子李元符...定親了。

    王瑾晨突然頓步，道觀內(nèi)種滿了的桃樹，如今冬日只剩被積雪與結(jié)冰壓彎的枝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