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2)
說著便拿出一張畫卷。 畫卷陳舊破損,畫面大概是被水浸泡過,墨跡暈染開來,只依稀能看出是個身量高挑的女子,紅衣紅傘,傘上墜著珠簾,素手折過一枝紅梅,在大雪紛飛中回眸望來,氣質出塵飄然若仙。 便是看不清五官,也能覺出這是個超凡脫俗的女子。 老頭指著畫,篤定的道,你瞧,這眉眼跟姑娘一般無二。 季無鳴看著暈染一團的五官,沉默。 視線微移,撇到一旁印章下清晰可見的作畫時間,很是無語凝噎,忍了忍,才穩(wěn)住心神,算是好言好語的道,蠻今年二十有四,宣帝二十八年,蠻尚未出生,先生還是莫要說笑了。 然而老頭作聽不見,固執(zhí)己見的認定他是個女子,還在他沐浴時,將他從燕驚雨那借來的衣裳偷換成羅裙,還細心的在旁邊放了珠釵銀鈿。 季無鳴不肯穿,想要趁夜離開天機谷,一踏出竹屋門,就見進谷第一日見過的木鳶艱難的飛在半空中,拆卸的腹腔里除了運轉的齒輪機關外,還裝有一架十分大的連弩。 他斂眉四顧,在黑暗中發(fā)現(xiàn)數(shù)架對準自己的弩機,有綁在樹上的、有懸在房梁上的、還有藏在窗戶后對準他背心的弩機裝匣的箭矢泛著黑色的森然寒氣。 顯然是涂了毒。 若是全勝時期,莫說是這些弩機,他季無鳴一個人都敢對上眾武林高手,不過是拼個重傷的下場。 然而如今 他捂住發(fā)悶的胸口,咽下喉嚨翻涌的血腥,咬牙退回了房內。 季無鳴不怕死,但不想因為這種奇葩的理由死在這詭異的老頭手里,他只能選擇繼續(xù)留在谷內養(yǎng)傷,打算等傷好一些了,再找機會拼出去。 所幸老頭是個瘋癲的,燕驚雨卻不瘋不傻,每日定時定點的給他準備飯菜。 季無鳴以為事情就這樣僵持著,等某一日烈火焚心,令他疼到昏厥過去之時,才恍然驚覺,那瘋老頭竟是給他下了毒! 翌日傍晚,季無鳴在竹屋中醒來,便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屬于燕驚雨的發(fā)白青衫已經(jīng)被換成了月白色的廣袖交領齊腰襦裙。 襦裙做工上等,繡紋精致,紅邊為底,上面隱有流光溢彩,隱隱散發(fā)著一股好聞的香氣,鉆進鼻子里,讓季無鳴胸口的沉悶疼痛都消減不少。 他瞧得出這衣服從料子到做工,并非綢緞莊子里那些掛在外頭的凡品,而是花大價錢定制的,腰間還特意掛了玲瓏玉墜流蘇禁步和絲繡香囊。 這一身沒個一二兩銀子,怕是拿將不下。 然而做的再好,也掩蓋不住這是女子服裝的事實。 瘋子!季無鳴啐了一聲,怒從心起,下床打開衣箱,想要找件男裝換上,入目卻是滿滿當當?shù)呐臃棧瑹o一不做工精細,樣式精美,旁邊還放了兩個檀木雕花小匣子。 他一一打開瞧過,一匣子滿滿的環(huán)佩香囊、珠釵銀鈿,一匣子胭脂水粉口脂蔻丹,還配了一面雕花的琉璃鏡。 季無鳴看著琉璃鏡中的自己,竟無語凝噎: 如此一整套齊全的物什,季無鳴合理懷疑瘋老頭蓄謀已久,只是恰巧他這么倒霉,符合老頭心中所想,于是被用盡手段逼著穿上了女裝。 這么一番折騰,他怒氣反而平復了不少,聞著不知是從香囊還是衣服散發(fā)的香味,無奈的按著額頭走出竹屋,就見對面的院子里,老頭正不修邊幅的坐在地上修理木鳶。 他聽見動靜回頭,露出個自鳴得意的古怪笑容,嘻嘻,你瞧,老頭我火眼精金,說你是女子便是,你瞞不了我的。 季無鳴: 他已經(jīng)懶得耗費精力跟這個瘋子爭辯了,只是無力的問,誰給我換的衣服? 自然是小雀兒!老頭說著揚聲便喊來燕驚雨。 燕驚雨在竹林里練功,一身薄汗走出來,看到季無鳴愣了一下。 季無鳴知道自己五官精致,尤其一雙與母親極為相似的桃花眼,不笑時自帶三分笑意,笑時瀲滟春光,加之修煉的功法比較邪門,他喉結精巧,并不扎眼,雖然身量比常人還要高一些,面容卻有些雌雄莫辨。 正是因此,他才戴上了面具。 這些年臉張開了一些,不似少年時的過分秀氣,但季無鳴透過琉璃鏡看過,除了身高之外,他穿上女裝并不違和,反而多出幾分灑脫和英氣。 這么想著,他見燕驚雨怔愣,撇他一眼,沒好氣道,你與我換的衣服,早就瞧過了,還發(fā)什么呆? 燕驚雨眨了眨眼,難得臉上薄紅,露出些窘迫。 他收回視線,飛快的解釋道,衣服上熏的香能壓制你體內的毒。 季無鳴出來時已經(jīng)有了猜測,也不算意外,難怪。 嘻嘻,老頭子我聰明吧?老頭無視季無鳴陰沉的表情,拾起一塊木齒輪看了看,搖頭晃腦的說道,阿蠻,姑娘家家的,有一腔闖蕩江湖行俠仗義的俠氣是好事,扮作男裝作甚?你瞧瞧我給你備的那些裙子,哪一條不比男人的衣衫好看? 你放心,若是江湖上有人膽敢多說些什么,老頭子拿最烈的毒伺候他,保管治的服服帖帖的!老頭笑瞇瞇的說著,瘋癲之下神色頗為認真,也不知透過他看到了誰。 季無鳴深深看了他一眼,終究沒有多說。 反正他遲早是要離開這里的,與人爭辯不過徒廢口沫,還不如趕緊養(yǎng)好傷,尋找出去的法子。 好在這瘋老頭在逼他穿女裝外,倒也沒多管過他,甚至在他穿上女裝之后,對他的待遇好了起來,時常來給他診脈。 一晃月余,天氣逐漸轉涼,季無鳴的襦裙都換成了稍微厚一些的襖裙,他身上的外傷好了大半,卻發(fā)覺內力怎么也凝聚不起來,一運功便覺得經(jīng)脈滯澀,胸口發(fā)悶。 他墜崖前硬受了燕歸天的天意劍訣,內傷確實比較重,且體內蠱蟲伴有蠱毒,這種因為莫名緣故一時無法運轉內力的情況也曾有過,他不作他想。 直到隔壁中毒臥床的病人都爬起來出谷了,自己卻還是只能凝出一小股內力時,季無鳴察覺出不對勁。 他第一反應便是老頭又在他身上做了手腳。 他擰著眉出門去找老頭討要說法,結果這老頭也不知是心虛還是怎樣,躲起來連個鬼影子都見不到。 季無鳴氣的嘔血,最終決定死馬當活馬醫(yī),先去找燕驚雨問一下。好歹耳濡目染多年,總能知道些情況。 他找到燕驚雨的時候,對方正在收拾離谷病人住的房間。 那病人整日藥浴,房間里充滿了濃重藥味,即便是如今開窗透氣,也經(jīng)久不散。 季無鳴掩鼻屏息進去,就見衣箱大開,里面整齊疊放著一件玄色衣袍,上繪青面獠牙的野獸圖騰同他夢中所見一模一樣。 幽冥教!季無鳴臉色一片陰森寒氣。 第3章 幽冥教 03. 燕驚雨看著季無鳴難看的臉色,神情疑惑,幽冥教? 那是漠北大承國的一個門派,不,或許說教派更合適些。季無鳴稍微收斂了些情緒,上前抖開那玄色的衣袍。 這衣服有些破損,染了許多血,看起來暗沉沉的,但背后大片的圖騰清晰可見,青面獠牙的野獸怒目圓睜,看著如同古器上的神精鬼怪。 這是他們所信仰的妖鬼,傳聞青面獠牙,三頭六臂,高達百丈,能呼風喚雨降下雷霆,統(tǒng)領百獸鬼怪,便是神仙見了也不敢輕慢,名喚叱羅夜叉。 季無鳴道,幽冥教教主以叱羅為姓,上下衣袍都繪制這般圖騰,大多數(shù)地位高一些的教眾身上也會有這樣的刺青?,F(xiàn)任教主叱羅嬋,名號羅剎女帝。 大承地處漠北,百姓蠻橫,十分尚武,正巧幽冥教教義崇尚以武犯禁,因此大承國內信仰此教者并不算少,甚至他們的王公貴胄都信仰此教,上任國君數(shù)次想將幽冥教定為國教,因大臣反對為多而作罷。 季無鳴的父親就是被他叔父聯(lián)合幽冥教戕害,埋尸漠北黃沙中。季無鳴上位后,同幽冥教明里暗里斗了近十年,對他們那教派的情況很是清楚。 燕驚雨對這些不怎么感興趣,哦了一聲,半晌才吐出四個字,大概醫(yī)者仁心? 季無鳴:他覺得用這個詞語形容老頭好像不太對,但又好像沒有哪里不對。 雖然老頭說不上大仁大義,但他救人確實不管是什么教派不教派的,全看心情,同理,他下毒也一樣。 季無鳴最終將無關緊要的糾結拋諸腦后,看著玄色衣袍上暗沉的血和那些明顯被漠北彎刀砍出的刀痕,搖了搖頭不怎么看好的道,只怕沒這么簡單。 幽冥教野心很大,一直想傾覆中原武林,只是清州是兩國邊界,僅有云山之隔,邪宮建在云山頂無盡崖上,可以說是幽冥教入侵中原的第一阻力。 季無鳴本身跟他們不對付,自然是找盡了不痛快,幽冥教也恨不能除他而后快。 然而近些時日,幽冥教卻很安分的縮在漠北那彈丸之地,沒什么出格的動作。 季無鳴派心腹邪宮左護法林月知前去查探,得知大承國國君突發(fā)心疾命不久矣,三位王子因為爭位鬧的不可開交。 大王子是十足的享樂派,野心勃勃卻沒什么腦子,做事也沖動,幽冥教扶了他多年扶不起來,轉而投奔了二王子,倒是同那位陰冷的二王子一拍即合,然而民間呼聲最高的,卻是三王子咯爾丹。 幽冥教想殺三王子,三王子也不是吃素的,兩位你來我往過著招,各有勝負。偏偏這時,幽冥教中出了一個叛徒。 那叛徒手段了得,不僅將幽冥教內攪得一團亂,還成功刺殺了二王子,一路重傷潛逃至清州,叱羅嬋震怒,下令幽冥教舉教之力追殺。 季無鳴為了給幽冥教添堵,將邪宮精銳部隊派出去攪渾水,拖延幽冥教進邪宮的時間,這才導致邪宮戰(zhàn)力空虛,八門十一派圍攻之時僅三天三夜便打上了無盡崖。 季無鳴隱去自己的部分,只將幽冥教述說一二。 哦。 燕驚雨若有所思,人是他從谷外撈回來的,模樣確實是個外族人,不過清州這地帶外族并不少,當時也就沒有多想。 他問:那這就是那個叛徒? 我也只是猜測。 季無鳴話音未落,大地震動,滾石簌簌,天機谷中突然響起急促的振鈴聲,叮叮當當十分嘈雜,老頭屋檐上那只木鳥正拉長了嗓子撕心裂肺的喊,要死了!要死了!有人打進來了!要死了!要死了!有人打進來了! 兩人對視一眼,齊齊變了臉色,一前一后的出了竹屋。 燕驚雨手腕一抖,袖中短刀落在掌中,他丟了句我去看看,便運起輕功扎進了竹林間,隱隱能聽到里面樹影婆娑,咻咻的疾奔破空之聲頻響。 老頭從自己竹屋里一瘸一拐的跑出來,手上還拿著一截被他雕壞的木零件,怒發(fā)沖冠暴跳如雷的吼道,一群崽種,老頭子要讓你們后悔出生在世上?。?/br> 他心疼的摸著花了半個時辰做出的零件,越想越氣。 季無鳴聽見竹林里轟鳴的動靜,心頭微沉,直覺不妙。 片刻,燕驚雨帶著輕傷回來,將殘破的短刀丟在地上,神色冷肅的道,不知來了多少人,只見烏壓壓一片,盡數(shù)穿著幽冥教服飾,他們正在暴力破陣,帶頭人內力強勁,我一個人不行。 剛剛還叫囂著的老頭瞬間啞了聲,他不知道什么幽冥教,但也看得出燕驚雨認真肅穆的表情。 實際上,燕驚雨還是往輕了說的,他同那個女人一照面,連出刀的時間都沒有,便被強橫的內力掀飛了出去,若不是他熟悉石林陣法,輕功又好,廢的就不止是刀了。 季無鳴暗暗吃驚。 季無鳴觀摩燕驚雨練功許久,衡量過他的實力:輕功卓越、招式狠辣、隱蔽之術頂尖,基礎功扎實,內力中等偏上,天賦上等,吃虧在年紀尚小,習武時日尚短。 但他若是想要暗殺誰,便是不少前輩都得認栽。 刺客和尋常習武之人的判斷標準是不一樣的。 白微雨之所以能穩(wěn)坐微雨樓樓主之位,并不是她武功多么高深莫測,而是她的暗殺之術爐火純青,江湖頂尖。 白微雨金盆洗手時曾說過,她有自信能殺掉江湖九成以上的高手,剩下的不足一成,是因為江湖人出不起懸賞他們的天價。 季無鳴在南疆之時,同白微雨交過數(shù)次手,他私以為,燕驚雨再成長幾年,第一刺客的稱號或許可以和白微雨那個藏得極深的徒弟爭一爭。 能讓燕驚雨說出不行,季無鳴心思一瞬間便沉到了底。 領頭者可是一個碧眼金發(fā),顴骨極高的女人?季無鳴發(fā)問。 燕驚雨想起他們先前說的話,福至心靈,明白他心中所想,唇角動了動,羅剎女帝? 想來應該是了。 季無鳴咬了咬牙,腳尖挑起地上半廢的短刀,竭力運起體內稀薄的內力,繃著下巴道,我們殺出去,先下手為強。 好。本想著怎么一帶二躲起來的燕驚雨,毫不猶豫的推翻心中所想,點頭答應下來。 他從腰間摸出一把泛著寒光的鋒利匕首,同季無鳴對視一眼,高手之間有些東西是共通的,并不需要語言多加贅述。 兩人互相點點頭,貓著腰就要往竹林里沖,被老頭著急忙慌的拉住。 殺什么殺!外面忒多人,一人一刀就送你們去陰間了!老頭神色難看的道,跟我來罷。 他將二人往自己院落帶,繞過了地上那只木鳶,一路還在絮絮叨叨的念,很是不滿的嚷道,還說我老頭子瘋癲,我瞧著你們比我還瘋癲!明知外頭恁多人,還有高手坐鎮(zhèn),非要去找死,老頭子拉都拉不?。?/br> 屋檐下的木鳥應和般的高叫,要死了!要死了! 呸!你才是要死了!晦氣!老頭沖著那鳥發(fā)脾氣,頓了一下,又得瑟的搖頭晃腦,哈哈,你完蛋了,死鳥!你就等著被拆吧!你完蛋了! 木鳥并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依舊扯著嗓子大張著鳥喙嚎叫。 老頭心情莫名好了起來,瘸瘸拐拐都掩不住背影的雀躍。 季無鳴打量眼前這間竹屋。 屋內空間很大,卻塞滿了東西,連光線都暗沉沉的,正對面有個極高極大的藥柜,上面擺滿各種瓶瓶罐罐,每一個小格子上都貼著藥材名字,還有大小不一的幾個藥爐陳列其上,旁邊零散的放著幾只被拆解的木零件,亂七八糟的工具隨意的堆在桌上地上,墻上懸掛著羅盤和一張陳舊破損的畫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