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92)
天未亮,就有侍女進(jìn)入殿中,輕聲把柳茹萱從睡夢中喚醒。 這并不是一件很難的事情,自那一個沾染了血色的夜晚過后,柳茹萱就再沒有睡過一個好覺。每到夜深人靜閉上眼,她的眼前就是大團(tuán)大團(tuán)血液在身下彌漫的場景,鮮紅的顏色在她丈夫的身體下流淌開來,鋪成一朵巨大的艷麗的花朵。 這是權(quán)利和地位澆灌而成的花,全世界最芬芳而美麗的花。 越想要忘記的回憶,越是要在深夜中襲來。 那些曾經(jīng)的深情幾許,全都在夢中一一浮現(xiàn),再也不能翻篇。她看著尚且稚嫩天真的女孩羞怯地?fù)溥M(jìn)高大溫雅的男人的懷抱,看著她從滿懷信任的單純少女一日日枯萎,最后變成了后來那個端莊木楞的太子妃。 一切能演變到現(xiàn)在這種局面,后悔嗎? 會失落,會悵惘,卻獨獨不會有后悔。 為什么? 因為再也不會有比現(xiàn)在更好的結(jié)果了。為母則剛,所以當(dāng)初為了所謂的愛能忍的,她后來全都不能忍了。 柳茹萱愛太子嗎? 太愛了,愛得一度讓她覺得自己失去了尊嚴(yán),變得一點都不像自己了。 可事實證明,這愛到底不是沒有底線的。 柳茹萱能忍受太子愛權(quán)力勝過愛自己,能忍受太子為了更多的支持娶了別的女人,卻不能忍受屬于自己的臻安的東西被人奪走。 為了臻安,什么都是值得的,哪怕讓她背負(fù)千百年的罵名,她也不在乎。 想到尚在襁褓中的兒子,柳茹萱心頭因夢境產(chǎn)生的陰霾終于消散。 她接過侍女手中的錦帕,慢條斯理地抹去額頭和脖子上的細(xì)汗,又懶洋洋看了眼窗外還未大亮的天色,輕聲問道:發(fā)生什么事情了?竟然還要你們把我喊起來。 侍女面色古怪,遲疑道:稟太后,有人來訪。 這么早誰會來? 柳茹萱腦袋清醒了些,隱隱約約想到了一個人:是哪位大人? 是是謝大人,御史臺的謝昭謝大人。 果然是他。 柳茹萱聽到這個名字,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徐一辛提防著她,自己掌控前朝,不讓她有機會觸碰到一點政務(wù)。但身處如今的位置,柳茹萱自然不會再像當(dāng)初那樣萬事依著徐一辛。徐一辛不讓她知道前朝的事情,不代表柳茹萱真的對每日朝會的內(nèi)容一無所知。 謝昭為什么而來,柳茹萱心中已經(jīng)有了個大概。 侍女勸道:畢竟是外臣,又是這個時間,您真的要見嗎? 柳茹萱掀開被子,一旁的侍女見了,馬上上前替她穿好鞋子,又很有眼色地去拿了件不失穩(wěn)重的常服。 一邊張開手任由侍女服侍她穿上衣衫,一邊細(xì)細(xì)斟酌著別的事情,柳茹萱漫不經(jīng)心地笑了聲,輕飄飄反問了句:為什么不見?我宮里這么多人瞧著,外頭能怎么編排? 一個小侍女都能考慮到的事情,謝昭不可能想不到??煽v然知道會有被人說閑話,甚至可能會被參一本,他還是義無反顧急急忙忙來了,可見事態(tài)是真的嚴(yán)重。 這種情況下,柳茹萱當(dāng)然得見他一面。 其實就算謝昭今日不來,她也打算找個由頭見謝昭一面,把一些事情說說清楚。這會兒謝昭送上門來了,也算省了她不少事。 謝昭不過等了一刻鐘,就等到了柳茹萱。 這個時間對于如今身份地位大有不同的柳茹萱來說,已經(jīng)是不能短得不能更短了,讓原本以為自己會坐上一會兒冷板凳的謝昭不由松了口氣。 見年輕文官面上的神色松快許多,柳茹萱唇邊帶上一抹笑。 謝大人坐。 她笑吟吟地賞賜了座位,還讓侍女替謝昭端上了熱騰騰的好茶,沒有半分被擾了清夢的不虞,反而好脾氣地問道:謝大人這么早來找本宮有什么事? 她這副模樣要是讓朝中其他官員看了,少不得要大吃一驚。畢竟這位前幾日還對著百官罵謝昭忘恩負(fù)義不守禮節(jié),誰能想到現(xiàn)在私下見了謝昭,又是一副珍視愛重的樣子? 把茶盞放在一旁的小桌上,謝昭沒有興趣和柳茹萱迂回,直接道:今日來見太后,是由于微臣有事相求。 面上笑意更真切了一些,柳茹萱挑眉,調(diào)侃道:咱們謝大人這是認(rèn)了本宮的太后身份? 認(rèn)又如何,不認(rèn)又如何,謝昭不過一介御史,謝昭的認(rèn)可也沒那么大的分量。 謝昭低頭自嘲一笑,現(xiàn)在更重要的不是往事。比起已經(jīng)失去的,這時候是不是應(yīng)該拼盡全力拽住那些還活著的人? 話說到這個地步,的確是已經(jīng)夠坦誠了。 沒想到謝昭會把話說得這么明白,柳茹萱道:道理是這樣。 斂了笑,她看向謝昭,語氣一下子淡了:謝大人這么聰明的人,想必一定明白我不過一介婦人,哪里懂什么前朝的事情。您有事的話,不如去問問丞相。 這事目前只有您幫得上忙。 聽到柳茹萱的推脫之語,謝昭下意識蹙眉:我也不同您拐彎抹角了我希望李英大人有的,我也能有。 李英有的是什么?是調(diào)度令,是來自京城的對延定和謝家軍的支持。 現(xiàn)在李英心懷鬼胎,謝昭自然要補上這個空缺,盡快趕往延定。 在這種時候,連喝口水的時間仿佛都是在浪費生命。 謝昭目光灼灼,字字堅定:這趟延定,微臣非去不可! 柳茹萱身為太后,有這個權(quán)利嗎? 有的。 小皇帝連話都不會說,按照慣例來說,她身為太后的確是可以代理部分朝務(wù),任命個侍郎等級的官員根本不算什么。 眼下謝昭明擺著要慫恿柳茹萱和徐一辛撕破臉,全看柳茹萱自己愿不愿意、敢不敢了。 問題是,柳茹萱有這個膽量嗎? 您真是在為難我。 柳茹萱突然長嘆了口氣,郁郁寡歡:您也不是不知道,現(xiàn)在朝中的事情我都不插手,全仰仗徐大人幫忙料理。徐大人前腳任命了李大人,我后腳又任命您以相同的職位責(zé)任,徐大人會怎樣看我?朝臣又會怎樣看我? 謝昭沉聲:您不會不清楚,如果這回延定和謝家軍倒下意味著什么。 他抬起頭,一字一頓:您現(xiàn)在不下決定,將來臻安殿下怕是連做決定的機會都沒有了。 連名帶姓稱呼小皇帝為臻安殿下,當(dāng)真是諷刺得很。 果不其然,原來還氣定神閑的柳茹萱聽到這四個字,當(dāng)即怒火上涌拍著桌子起身,恨恨道:好你個謝昭!你知不知道你在和誰說話?! 這是求人的態(tài)度嗎?! 謝昭不畏不懼地迎上她的視線,不后退半步。 最后還是柳茹萱率先移開了眼。 胸口起伏上下,她勉力壓下被冒犯的不悅,重新坐下,開始思考謝昭說的話。 不得不說,謝昭的話雖然不中肯,但道理還是有的。 這件事并不難想通:謝家軍出了事,頂上的當(dāng)然會是徐一辛的人?,F(xiàn)在朝中尚且有林錚和御史臺幫她掣肘徐一辛,若是等徐一辛徹底掌握了所有的兵權(quán),下一個要動手的會不會就是她的臻安了? 也不怪柳茹萱會這樣憂慮,實在是那一晚和徐一辛的短暫合作在她心中早已埋下隱雷:徐一辛這人有什么不敢做的? 她自忖和秦臻安算是孤兒寡母,若是林錚謝昭等人全都倒了,她這點小聰明哪能玩得過徐一辛,到時候徐一辛不想讓臻安繼續(xù)做傀儡了,臻安和她又會是怎樣的下場? 況且柳茹萱也有野心,屈從于徐一辛只是一時之策,她并不想臻安做一輩子徐一辛手中的提線木偶。 這萬里河山,本來就該是屬于姓秦的不是嗎? 柳茹萱不想和徐一辛對著干,不代表她不敢這樣做,若論起膽子,她能坐上現(xiàn)在這個位置,自然是證明了自己的膽量不小的。 她斟酌半天后,忽的問謝昭:謝大人應(yīng)該清楚,您今日來我這里,或許我們說了什么,那位馬上就會知道得一清二楚。 所以,很有可能,您所付出的努力都將會是無用功,甚至?xí)蔀橐话褎?,被您親手遞到敵人的手中。 謝昭道:微臣明白。 即使明白前路是刀山火海,也要奮不顧身? 柳茹萱噎住,一時間不知道說什么才好。她用一種很可惜的目光看了眼謝昭,無言許久,最后才道:那么,如您所愿。 謝昭拿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半點不敢耽擱,大步走出宮中。宮門口早就有柳茹萱的人替他備好了馬,還貼心地整理了一個裝了干糧的小包袱遞過來。 道過謝,謝昭翻身上馬,直直向北而去。 這一趟事關(guān)重要,他最終還是打算自己親自去。 想到在延定許久未見的廖青風(fēng),謝昭眸光愈發(fā)清亮堅定。 只可惜事情并不順利,柳茹萱還是沒說錯。 吁 勒馬停住,謝昭看著城門前的人,臉色逐漸難看。 城門緊閉,萬旭斜靠在城墻上,笑吟吟看過來。 見謝昭面上一分笑意都沒,他忍不住快活起來,又開始逗弄人:謝大人來得太晚了,害得我和崔大人等得太久,現(xiàn)在身上都是早露。 左金吾衛(wèi)崔伯修不想聽萬旭磨磨嘰嘰,直接冷笑一聲道:沒想到謝大人本事挺大,竟然還能說得動太后。 想到那位年紀(jì)輕輕的太后,他嗤笑一聲,態(tài)度無半分尊敬:到底年紀(jì)都還輕,人還天真,南墻也沒撞夠。 瞇著眼睛掃了眼謝昭背后的包袱,崔伯修問:東西就在里面? 他拍了拍手,很快有幾名身強力壯的金吾衛(wèi)站了出來,把謝昭連人帶馬圍攏在中間,個個目光都緊緊盯著那個看起來平平無奇的灰色包袱。 氣氛一瞬間僵持。 半晌后,還是謝昭先有了動作。 他解下包袱拿在手里,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上下顛了顛:想要這個? 于是所有人的視線便跟著那包袱上下動了動。 他們要拿的東西,就在這個灰色包袱里。 緊接著,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這個被他們視若珍寶的包袱突然被那雙纖長白凈的手奮力一扔,直直向著遠(yuǎn)處的地上掉落下去! 謝昭竟然把裝有調(diào)度令的包袱扔了! 這一動作驚得在場所有人目瞪口呆。 等反應(yīng)過來,有幾名金吾衛(wèi)已經(jīng)朝著包袱落下的地方飛速跑去。 就是趁著這個時機,謝昭一拽韁繩,突然猛地駕馬沖破重圍,直直朝著城門口的方向奔去! 萬旭一驚,馬上反應(yīng)過來:謝昭這是聲東擊西,打算趁亂跑出京城! 小把戲。 崔伯修瞇著眼睛看了半天戲,到這時候終于沒忍住輕蔑一笑。 能當(dāng)上左金吾衛(wèi)的人不會沒有點本事傍身。 誰也沒分辨出到底是謝昭的馬跑得快,還是崔伯修的劍拔得快。 在場其他人只聽到劍出鞘發(fā)出一聲清鳴,不多時就聽到一聲凄慘尖利的馬兒嘶鳴聲,定睛一看,謝昭□□的馬竟然被生生砍斷了一雙前蹄! 上好的一匹棗紅馬就這么被廢了。 幸好謝昭反應(yīng)快,被馬甩開時使了巧勁,腰身一轉(zhuǎn),硬生生在空中翻了個身,衣袂翩躚間,竟然勉勉強強安穩(wěn)落在了地上,毫發(fā)無傷。 見謝昭踉蹌幾下后站穩(wěn),萬旭眼睛一亮,含笑夸贊:謝大人當(dāng)真風(fēng)姿過人,有謝將軍遺風(fēng)。 謝昭冷臉看向崔伯修,橫眉倒豎:崔大人好劍法。 崔伯修把染血的劍放回劍鞘中。 伸手接過金吾衛(wèi)撿起來的灰色包袱,他并不急著打開,反而看向謝昭,似是惋惜似是欣賞地開口:謝大人該去考武狀元的。 身手真的不錯。 謝昭不置可否,問萬旭:這一切都是萬大人布的局? 他頭腦靈敏,剛才聽萬旭說了一句話,便把三三兩兩都猜中了:李英是你們拿來引我入局的? 啪,啪,啪。 萬旭鼓掌:不錯,您猜對了,可惜沒有禮物。 他笑:知道您不信任我們,所以我們就讓您的人親眼看到李英不見了看樣子我對您還是十分了解的,不知道還能不能在最后這段日子里成為您的知己高朋? 最后一段日子。 謝昭輕聲重復(fù)了一邊這幾個字,眼眸彎起,竟然也跟著燦爛一笑:算了吧,要當(dāng)謝某的知己高朋,您的聰明才智還是欠缺了些。 這話是什么意思? 面前謝昭的一張臉一如既往地氣定神閑、清俊靈秀,可落在萬旭眼中卻比鬼怪還要可憎。他面色一變,突然反應(yīng)過來,一把奪過崔伯修手中的灰色包袱,然后把里面的東西全都抖落而下。 待看到地上一堆雜七雜八的糕點甜食,萬旭的臉黑了。 他轉(zhuǎn)過臉來,咬牙切齒:沒有調(diào)度令 被耍了! 李大人出京城沒多遠(yuǎn),就急匆匆隱藏起來,如此急不可耐,生怕我不會上當(dāng)似的。 謝昭嘆了口氣,諸位如此勞師動眾,看著怪可憐的,倒教謝昭不好不領(lǐng)各位的心意,來陪各位演上一出,好叫大家都樂上一樂。 旭日升起,一番折騰后,天邊已經(jīng)隱有光亮。 謝昭捂嘴打了個哈欠,抹了抹眼角不存在的淚水,用所有人都能聽到的音量自言自語道:犧牲了睡眠的時間來演這一遭,虧了虧了,下回可就不玩了。 還有下回? 萬旭陰沉著臉:看樣子謝大人是半點沒把廖大人和謝家軍的性命放在眼里心里,虧得廖大人還把謝大人當(dāng)做生死之交。 廖青風(fēng)當(dāng)然是我的至交好友。 謝昭不再多看他一眼,慢吞吞地朝著禁庭的方向走去,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丟下一句話:讓你們失望了,該送的東西,我早就送出去了。 該送的東西是什么?他又是什么時候送出去的? 這幾日一直派人暗中盯著謝昭的萬旭和崔伯修面面相覷,俱是皺緊了眉頭,心生困惑。 作者有話要說: 小謝大人真情實感和小裴演了一出戲。 還有一章馬上也會發(fā)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