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你是爬著去的嗎？叫你去搬面粉，怎么能慢成……”

    因著腳步聲漸近，埋怨的話語伴著廚具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镍Q響自店鋪門口撲面而來，又在現(xiàn)場兩位女性對上眼時戛然而止。

    “阿姨好?！奔菊压皂樀卣驹谠?，同唐曼玲問好。

    江彥舟放開季昭的手，攏著箱子的胳膊一抬一放，“咚”的一聲，箱子安穩(wěn)落在桌上。

    配送超時，差評已給。

    “你出門的時候如果能不丟叁落四，我也沒必要再折回去。”他鄭重其事地從源頭上分析問題。

    可是誰還在意那兩袋面粉呢？

    “哎……你好……你好?！碧坡峤┯泊鹬?，在圍裙上抹了把手，向季昭的方向靠兩步，嘴角壓抑不住的上揚，又抽搐般強行壓回去。

    因她似喜非憂的奇怪表情，季昭禁不住彎了彎嘴角。

    唐曼玲突然就放松下來，微微笑著同她講：“小姑娘，你笑起來可真好看?！?/br>
    “謝謝阿姨，你也很好看。”

    這可不是女人之間的客氣，季昭對唐曼玲唯一的印象皆來自那日天臺江彥舟的只言片語，他長成那般模樣，季昭從未懷疑過他有位美人mama，可真的見到了，她才知道“相由心生”這句話，實在是所言非虛。

    歲月也許在她眼角眉梢留下幾絲淺淡皺紋，可人的眼神卻永遠不會騙人。

    發(fā)自內(nèi)心的明亮與生動，是刻在心間的光暈，遲至暮年也不會退卻分毫。

    季昭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位初次相見的女士。

    “你要是今天不打算開門做生意了，就繼續(xù)在那傻站著，我也好回去補個覺?！?/br>
    季昭隔著唐曼玲，看向說話的江彥舟，他靠坐在桌角，抱臂瞧著自己的母親，滿身都是閑散氣。

    今天是周一，他穿著一身錦川校服，顯然是做好了直接去學(xué)校的準(zhǔn)備。

    和母親一起時的江彥舟完全是另一副模樣：隨性、頑劣、包容。季昭有些意外，可轉(zhuǎn)念又覺得是情理之中，和唐曼玲這樣的人相處，就該是這般。

    聽到兒子的催促，女人這才著急忙慌地轉(zhuǎn)身，行到一半突然又轉(zhuǎn)回來，拉著季昭的手臂一起往店里走。

    “先進來，先進來，阿姨現(xiàn)在忙，一會兒再和你聊啊?！?/br>
    面對如此熱情的接待，季昭蜷起手腳，完全失了策略，被動跟著唐曼玲的腳步向室內(nèi)趕，略過江彥舟時急忙向他投去求救的眼神。

    即便是好感甚濃，她也還是無力招架突如其來的親熱行動。

    江彥舟起身，拆開唐曼玲握在季昭胳膊上的手，轉(zhuǎn)而帶她來到角落里用作休息的單人小沙發(fā)旁。

    “你先在這坐會兒。”

    “好?！奔菊腰c點頭，暫時逃過一劫的她在小沙發(fā)上坐下來，身體一得著落，疲倦立馬爬滿四肢百骸，她走了太多路，是真的累了。

    今日本就起的晚了些，又落了東西在家，唐曼玲看看表，終于意識到再不動工就要完蛋，這才舍得放過季昭，手忙腳亂地開始和面。

    和她比起來，江彥舟干活的動作要沉穩(wěn)得多，忙碌中還得負(fù)責(zé)從半空接起她掉落的盆碗。

    放在平時，唐曼玲也不至于這么粗心大意，還不是因為他們干活的桌面，正對著小沙發(fā)，她手上動作不停，視線卻總是時不時瞟向無精打采的季昭。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呀？”她還是沒忍住。

    江彥舟用手肘杵了她一下，唐曼玲以同樣的動作回?fù)簦耆珱]去理會兒子無奈的臉。

    季昭努力睜開眼，回她：“季昭……我叫季昭?！?/br>
    “嗯，季昭……”唐曼玲歪著頭，在兒子耳邊重復(fù)了一遍。

    江彥舟的白眼差點翻上天。

    即便是困到極致，在這樣熱切的視線下，季昭也沒法心安理得地繼續(xù)坐下去。她撐起身子，走過去，主動提到：“我?guī)湍銈儼?。?/br>
    “不用了，你去睡會兒吧?！苯瓘┲塾喙庠缫蚜粢獾剿龓子仙系碾p眼，雖然不知道她是怎么來到這里的，可他知道她現(xiàn)在一定又累又困。

    季昭沒有理會他的建議，強撐起精神，執(zhí)意去洗了手。

    江彥舟沒再多言相勸，反而待她回來時，耐心地教她做起了油條。

    看起來沒有多難嘛。

    季昭這樣想。

    她突然就來了精神，興致勃勃地有樣學(xué)樣，揉起了手里的面團。

    “你每天都來幫你mama干活嗎？”季昭思索著，這對于白天還要上學(xué)的人來說，不會很艱難嗎？

    “不是，她雇了人的，那個jiejie這幾天有事來不了，只能我來?！苯瓘┲圻吇厮厡⒁暰€投向她手上，一臉的猶豫遲疑。

    唐曼玲去后面忙了會，很快又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端著東西來了前面，原本因看見站在一起的兩個孩子而泛起的笑容，在瞧見季昭手里的“油條”時，難以抑制地崩裂抽動起來。

    “小昭啊……要不……你還是去坐著吧，我和彥舟來做就可以?！?/br>
    臉頰忽然就燙了起來，季昭看看唐曼玲，又看看手里不知是何外星品種的油條，乖乖聽話把它放到一邊，尷尬地?fù)嵘狭吮亲印?/br>
    江彥舟凝視著她窘迫的臉，壓下止不住的笑意，只低頭微彎起唇，而后抬起干凈的手背擦擦她粘上面粉的鼻尖，對她說：“回去坐著吧。”

    季昭知道自己再客氣下去就是添亂了，老老實實洗手回沙發(fā)坐好。

    說起來，這可真不代表她是位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小姐，只是做飯這種事，也是講究天賦的，他們姓季的，天生沒這本事，艱苦努力也是白費力氣的程度。

    因為又發(fā)掘了自己的一個短板，季昭一時有些沮喪，直直盯著地面發(fā)起呆。想著想著，只覺身子愈發(fā)沉重，地心引力拉著她，不斷下沉、收縮、坍塌。在徹底合上眼之前，她下意識摸了摸殘存著面粉的鼻子，指尖仿佛觸到了某種陌生的余溫。

    “到底怎么回事?。俊笨吹脚⒊了^去，唐曼玲終是忍不住自己熊熊燃燒的八卦之心，低聲向兒子打探起來。

    可誰知江彥舟只是一如既往地淡定干活，隨口應(yīng)道：“同學(xué)?！?/br>
    “得了吧，都叫我‘阿姨’了，還只是同學(xué)？”

    江彥舟大無語：“不叫你‘阿姨’叫什么，難不成叫‘jiejie’？”

    唐曼玲也沒時間同他嗆聲，一心一意審他：“怎么以前不見你半夜叁更牽著‘同學(xué)’出來晃悠？我可看見了，人姑娘明明就是剛哭過，你老實交代，是不是做了什么對不起人家的事，惹她傷心了？”

    江彥舟徹底服氣，甩甩手上的面渣，義正言辭地對她講：“唐曼玲同志，你不正常，面對這種情況，一位正常的母親不是該生氣地訓(xùn)斥兒子有早戀傾向，然后將其扼殺在搖籃里嗎？”

    “你承認(rèn)了！”唐曼玲以為自己抓住了重點，眼神瞬間亮了八度。

    “不管你信不信，我是剛剛在路上意外遇見的她。就這樣?！苯瓘┲鄄幌朐偻?，打算換個地方待著。

    “新學(xué)校的同學(xué)？”唐曼玲心底里其實是信兒子的，他說是同學(xué)，那起碼到目前為止還只是同學(xué)，以后的事，誰知道呢？她也不是真的傻，就是無聊而已。

    “嗯……”

    “挺厲害呀，這才幾天……”唐曼玲感嘆著，趁兒子生氣前趕緊收拾收拾東西又跑回了后面。

    窩在沙發(fā)里的季昭做了一個夢。

    在夢里，林思晴帶著她，還有季凜，一起去了游樂園。

    夢里的她一直氣哼哼的，因為這個被稱為“她的哥哥”的男孩，每年總有那么幾次會來到她們身邊。她作為獨生子女的囂張跋扈，因為他的到來，突然就失了底氣。

    他可真討厭，總是在mama面前裝乖扮傻，一副乖寶寶的模樣，背地里卻總搶自己的玩具和零食，仗著自己是男孩子，力氣大，騎在她頭上扯她的耳朵。

    季昭在夢里都覺得疼。

    于是，在游樂園那天，站在旋轉(zhuǎn)木馬前，她死命抱著林思晴的腿，哭鬧著讓mama選擇帶她上去。

    林思晴沒辦法，安撫了那個討厭的男孩一頓，轉(zhuǎn)而抱起季昭上了旋轉(zhuǎn)木馬。

    季昭滿心滿耳都是歡笑聲，她扶著旋轉(zhuǎn)木馬的柱子，側(cè)頭看向孤零零站在外面的小男孩，臉上終于揚起勝利的笑容。

    她轉(zhuǎn)啊轉(zhuǎn)啊，分明以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她聽見歡快的音樂，呼嘯而過的氣流，滴答，滴答，滴答……

    她幸福的閉上眼睛，張開雙臂，感受風(fēng)的輕撫，直到開心的淚流滿面，睜開雙眼，萬物空寂。

    音樂、歡笑、母親、小男孩，全都不見影蹤，長天大地，草木息聲，只剩她一人。

    “季昭……”

    大霧四起，她聽見有人在喊她，可她什么也看不見。

    “季昭……”

    她突然害怕起來，哭喊著朝聲音跑去，跌倒了又爬起來，竭盡全力地奔跑著，終于，她在茫茫霧氣中，看到了一雙伸向她的手，努力，靠近，握住了！

    她激動地?fù)P起笑容，在狂喜中驟然睜開眼睛，迷霧散去，白亮清晰。

    “季昭……”

    江彥舟單膝跪地，蹲在季昭面前，輕聲喚著她，眼神中有著濃重化不開的擔(dān)憂。

    沉默了好久，他開口：“天亮了，起來吃飯吧?！?/br>
    季昭腦袋歪在沙發(fā)扶手上，久久不能平息咚咚跳動的心臟。

    她恍惚間無法回憶起自己在哪里，為什么會以這樣痛苦的姿勢睡著，她只是目不轉(zhuǎn)睛盯著近在咫尺的男孩，看啊看啊，終于認(rèn)出他是誰。

    他好像叫江彥舟，他們才剛認(rèn)識不久。

    清晨的陽光打在他的背后，溫柔和煦，和眼前人一樣，帶著盛大的光亮，跨越千山萬水來到她眼前，狂亂的心跳因他而止息，卻又在頃刻間，隨風(fēng)而起，直上青云。

    季昭眨眨眼，只微微向前挪一小段距離，唇便觸碰到了一起。

    她看到眼前人的睫毛猝然扇動了幾次，如狂風(fēng)暴雨的前奏，無聲激蕩著，經(jīng)過許久終是平靜下來，漆黑眼眸里深沉一片。

    沒有人動作，唇瓣只是柔軟相貼，季昭感受到他溫?zé)岬谋窍⒋蛟谧约好骖a，倏爾啟唇含住了他，探出舌尖輕輕舔舐著縫隙。兩人睜著眼睛，靜靜望向?qū)Ψ酵字械淖约?，空氣滋啦響動?/br>
    仿佛時光靜止后的驀然重啟，清醒過來的季昭猛的向后直起身子，她沒敢再去看江彥舟，慌忙起身，只倉促說了一句“對不起”。

    江彥舟一直保持著原來的姿勢，錯身之際，不知是真實還是幻覺，季昭聽到他低低的一聲：“沒什么對不起的?！?/br>
    向外走的腳步滯了一瞬，很快便恢復(fù)過來。

    清晨的街道已然繁忙起來，店鋪里來了不少吃早餐的客人。

    季昭越過他們，步履匆匆，覺得自己好像走了很遠很遠才到達終點。

    站在門口的臺階上，她望向遠處，玉樹蔥蔥的延平路盡頭，初升的日頭終于將暗夜照亮。

    又是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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