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65)
隨著一聲清脆的鞭響,四下的黑暗里頓時想起了馬蹄的聲響。 馬蹄聲由遠及近,自黑暗中策馬而來的士兵便將倉皇四散的那數百精銳圍攏起來。凡有稍敢動武器的反抗的,便被立時斬下馬去,一陣急促的刀劍拼殺聲后,那些人便被暗處涌來的士兵擒了個干凈。 霍無咎騎著馬,朝著大江的方向走去。 夜色朦朧,沒有月亮,便顯得更暗幾分。 數月之前,他也是在這樣的一片夜色之中領軍過江,結果本該與他一同過江的數十萬兵馬,卻紋絲未動,只留下他領著寥寥無幾的士兵,被南景的守軍團團圍困。 這是他有生之年打的第一次敗仗。 他懷疑過,是自己制定的策略太過激進,又或者是他的部署出現的紕漏。他向來自信得有些自負,此時也想方設法地想將這些錯處攬在自己身上,而不去想 是他霍家軍,在他背后捅了一刀。 他走上前去,停在李晟的尸體前,低著頭,在昏暗的夜色中打量著他。 他死相極難看,圓瞪著眼睛,鮮血已經將周遭數尺見方的土地染紅了。 霍無咎卻像看只被射死的動物一般,目無波瀾。 將軍身后,魏楷有些擔心地出言道。 卻見霍無咎收回了目光,面上仍舊沒什么表情。 去點兵。他說??纯蠢铌蓭Я硕嗌偃笋R來做誘餌。 魏楷知他難受,見他這番若無其事的模樣,便更有些心疼他。 他抿緊嘴唇,低聲道:是。 他調轉馬頭,剛走了兩步,便聽見霍無咎說道:凡有稍敢反抗者,殺。 魏楷抽了抽鼻子,低聲應道:是。 他剛走遠,紀泓承手下的兵馬便已將人押了上來。死得為多,此時也只留下了幾個活口。 霍無咎端坐在馬上,垂下眼,看著被押跪在地上的幾個人,聲音平靜地問道:是誰指使李晟的? 其中一人費勁地抬起頭來。 高大的馬上,端坐著個高大的人,此時跨著箭,背著弓,手里握著一支馬鞭,閑閑地在手里甩,帶起細微的風聲。 那馬鞭分明沒有落在他身上,卻讓他毛骨悚然。 這是這人第一次正面看見霍無咎。 他自從參軍開始,便一直在霍玉衍將軍手下,便就是太子殿下。與勢如破竹、無往不利地霍無咎一脈相比,太子殿下溫厚謹慎,用兵也向來思量再三、步步為營。 自打霍無咎接掌他父親麾下全部兵馬那一日起,他們便活在了霍無咎的陰影里。 世人皆道霍無咎是百戰(zhàn)不殆的戰(zhàn)神,誰又看得見太子殿下為他們日日思慮、通宵達旦的辛苦呢? 但是,當時也便罷了,行軍打仗,要緊的是性命和勝負,而非這些。但如今,大梁已然立國,登基的也是如今的陛下,再讓太子殿下活在一個武將的陰影里,那便要后患無窮了。 今夜,他們知道實情的這些人,都是太子殿下最為倚重、最為信任的人。 他們自不可做出任何出賣的事。 那人看著霍無咎,咬緊了牙,什么都沒說。 卻聽霍無咎緩緩地接著開口道:霍玉衍讓他干的? 旁側,立時有個士兵高聲道:非也!太子殿下什么都不知道,是李將軍早就嫉妒你,想要除掉你罷了! 霍無咎冷笑一聲。 嫉妒我,除掉我?他像是聽見了什么笑話。他是誰,憑他也配? 說著話,他單手握著韁繩,馬匹乖順地往前走了兩步。 沒有霍玉衍的旨意,他敢假傳圣旨,敢?guī)П山瓪⑽??也不必你們在此跟我打馬虎眼,我早知道,今天,不過是想在你們臨死前,聽你們親口承認一句罷了。 馬匹在眾人面前緩緩踱著步。 其中一人聽他這般輕慢的話,漸漸憋紅了眼睛。 他沉不住氣,開口大聲道:霍將軍既知道,何故還茍活于世!你若真為了大梁的江山社稷好、真將太子殿下看做親兄弟,就該早些自裁,讓他安心,何必讓他親自下令!你居功自傲,真當大梁沒了你便不行了嗎!反倒有你在一日,皇上和太子,便都不得安寢! 緩緩踱步的馬停了下來。 霍無咎垂下眼,直看向他。 這人恐怕不知,霍無咎剛才那番成竹在胸的話,不過是詐一詐他們罷了。 沒想到,不光詐出了真相,還詐出了這番這么令霍無咎新奇的話。 旁側的紀泓承都聽不下去了。 飛鳥盡良弓藏,凡是武將,心里多少有數。但是若無霍無咎,誰有本事將這般國庫豐饒、如日中天的景朝打成如今這幅茍延殘喘的模樣?須知十年前,景朝也不過是皇帝昏聵,但先帝留下的基業(yè),離被敗光還早著呢。 但是,他們竟這般忌憚霍無咎,急著要將他害死那可是他的親生叔父,他能夠互相交托后背的堂兄。 霍將軍紀泓承見霍無咎半天沒說話,緊張地上前道。 卻見霍無咎抬起了握著馬鞭的那只手,示意他住口。 紀泓承閉上了嘴。 便見夜色下,霍無咎緩緩露出了個笑容。 沒什么異樣,卻帶著幾分說不出的苦澀和諷刺。 說得好。他說。 說完,他面色一寒,單手扯著韁繩,足下一踢,策馬朝著大江的方向遠去了。 全部俘虜,殺。 這夜,大江波濤洶涌。 霍無咎點清了江邊的一萬兵馬,竟是肆無忌憚地一揚鞭,讓魏楷立馬提著李晟的人頭,帶人渡江,領自己口諭,將守在江北的全部將士,連夜送到江南來。 來往的軍船,一夜都沒停。 而在江面之上,一只不起眼的灰鴿飛過大江,在四更天時,飛到了臨安城里。 天際泛白時,兩匹快馬拉著一輛不起眼的馬車,飛快踏過漸漸淡去的夜色,踩過空無一人、染滿晨露的青磚街道,停在天樞門外,將一封急信遞過了緊鎖的宮門。 片刻之后,天樞門打開了一扇角門,馬車上的人匆匆下車,快步行了進去。隨著一道厚重的聲響,角門關閉,整個富麗堂皇的皇城,又成了一只鳥都飛不進的鐵牢。 只剩下那乘馬車,靜靜停在天樞門外。 宮門每天到了時辰都是要落鎖的。官員想要在夜里入宮覲見,只有手中有十萬火急的急奏,從離皇上住所最近的天樞門遞進去,才有機會在夜里面圣。 這還是后主打登基之后,第一次被急奏從夜里吵醒。他被披上衣袍請到龍椅上,靠坐在那兒,還在打瞌睡。 他昨晚跟新入宮的兩個嬪妃鬧晚了些,這會兒才是剛睡下。 片刻后,他看見了疾步而來的龐紹。 他噗通一聲,自愛龍椅前跪了下來。 臣曾有一件極重要的事隱瞞了皇上,而今東窗事發(fā),是臣的錯!他說道。 后主滿臉不解,將到嘴邊的哈欠憋了回去,問道:什么事? 霍無咎逃了。龐紹咬牙說道。臣與北梁儲君霍玉衍一直有往來,他的手下今日發(fā)來急信,說霍無咎已引北梁兵馬渡江,恐有十萬之重。 后主的眉頭皺得死緊。 龐紹的每句話他都能聽明白,但合在一起,卻讓他迷糊了起來。 這都什么跟什么?一夜之間,怎么就會突然發(fā)生這么多的事? 便聽龐紹拿出自己手中早準備好的幾封與霍玉衍來往的信件,放在后主的御案上,飛快同他解釋了起來。 霍無咎渡江之前,霍玉衍便找到了臣。他想要霍無咎的命,卻不敢自己動手,便說要把霍無咎騙來,想借臣的手殺了他。臣本欲殺霍無咎,卻又臨時改了珠主意,將霍無咎活捉,就是想借此牽制霍玉衍畢竟臣隨時都能講霍無咎完好地送回去,重新威脅他的太子之位,因此霍無咎在我大景,霍玉衍便也不敢妄動。 卻見后主還一副沒睡醒的樣子,又問道:這就是你跟朕說,留著霍無咎的命有用? 龐紹看著他這幅遲鈍窩囊的樣子,只覺厭煩。 若不是事出緊急,需要拿他的圣旨去搬周圍郡縣的兵馬,他才不會到這兒來給這廢物匯報這些。他嘴里的話,也六分真四分假,他自不會告訴后主,自己這幾個月,早靠著霍無咎,源源不斷地騙來了霍玉衍十數萬兩銀錢了。 龐紹咬牙:是的。但如今霍無咎脫逃,不時便會危及臨安。臣請皇上的圣旨,立馬著人去周圍郡縣借調兵馬,保護皇上的安全。 后主這才嚇醒了一半。 快去,那快去。他說??墒牵魺o咎是怎么跑的呢? 龐紹咬牙切齒。 自是靖王放走的。他說。從臨安趕去江邊,再快的腳程也要三五日。這么些時日下來,靖王府風平浪靜,定然是在給霍無咎打掩護。 說到這兒,龐紹一抱拳,跪地道:皇上,您一定要將靖王捉拿看守住。他既能替霍無咎掩護,想必手中會有霍無咎不少的消息,甚至或許捉拿了他,還有牽制霍無咎的可能。 后主卻顧不上這些。 這病秧子倒是膽子大,敢通敵!他咬牙切齒。果真是賤人生的孽子,骨子里就是壞的! 說著,他抬手便道:來人!速去靖王府,給朕將那賤貨捉來! 卻聽龐紹攔道:皇上,不可! 后主皺眉:怎么? 龐紹道:靖王深不可測,此舉恐會打草驚蛇。臣有一計,請皇上聽聽。 后主忙道:快說。 便聽龐紹說道:今日便有大朝會,皇上不如等他入宮之后,再將他留下。到時,他人在宮里,豈不是甕中捉鱉? 后主一聽,只覺有理。 他松了口氣,道:就按你說的辦。 龐紹應是,便要退下。 后主的瞌睡也被驚沒了。他眼看著龐紹行禮后退,窗外,熹微的晨光隱隱透出,和殿中的燈燭光亮融在了一起。 后主忽然開口。 舅父。他喚道。 龐紹停了下來。 便聽后主問道:無論如何,舅父都會留在京中,保護著朕的吧? 便見龐紹低頭行禮,廣袖高冠之下,看不清他的神色。 臣自會如此,絕不會棄皇上于不顧。 作者有話要說:霍無咎:嗚嗚,老婆,我哥要殺我 江隨舟:巧了,我哥也要殺我;D 第89章 第二日一早,江隨舟便上了馬車,徑直入宮去參加大朝會。 他前一天晚上都沒有睡好,一直到二更天才堪堪睡下,待天一亮,便又起身了。 但他知道,這大朝會他非去不可。 他一旦稱病不去,宮中定然會派太醫(yī)前來診治?;魺o咎在他院中,是人盡皆知的事,若有外人來,一旦看出端倪,便會露餡了。 他只得硬著頭皮上了車。 馬車一路晃得他頭暈,待到在開陽門下車時,清早的日頭又照得他發(fā)暈。 他皺了皺眉,攏起衣袍朝宮里走去。 按著大致的速度,霍無咎這兩日應當已經抵達長江南岸了。但是他半點消息都沒有收到,也不知他那邊是否順利 他一路走過開陽門內廣闊的漢白玉廣場,入了廣元殿。 他來的時間算很早的,但向來遲來的龐紹竟已經等在殿中了。周圍幾個官員圍著他說話,他卻一副興致缺缺的模樣,像是有什么旁的心事。 江隨舟斂眉,心下有了計較。 龐紹反常,想必是做了、或是即將要做什么反常的事。不知一會的朝會上能否聽出端倪,若沒有,還需要著徐渡再去探查 他正兀自思量著,卻見龐紹看向了他。 只匆匆一眼,從他身上劃過而已,但那目光中卻帶著兩分意味不明的陰冷,讓江隨舟背后一毛。 他收回目光,心中隱隱生出了些不好的預感。 難道是霍無咎的事已經被他察覺到了?但府上為何沒有半點動靜,也沒見他的人來探查。 江隨舟看了龐紹一眼,又回過頭,朝殿外看去。 森嚴的禁衛(wèi)軍陳列在幾重宮門周圍,大臣零零散散地散在灑滿日光的廣場上,徐徐往廣元殿來。 此時他已入了宮,自然無法在朝會之前離開。只等一會兒早朝過了,他需第一時間回去,看看究竟出了什么事。 半盞茶的功夫,朝臣便已經到齊了,靜靜等在殿里。按著后主素日的習慣,需再等至少一刻鐘,他才會姍姍來遲。 但卻在這時,太監(jiān)唱喝的聲音響了起來。 百官下跪參拜,后主坐到了龍椅上。 江隨舟心中的不安更甚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更何況今日,龐紹和后主似乎都有些反常。 他強壓下心底的不安,但卻總忍不住走神去惦記霍無咎。 這二人雖與平日不同,卻四平八穩(wěn)的,半點不見著急,難道是霍無咎敗露,計劃已然失敗了?江隨舟知道自己不該這般不信任霍無咎,但卻忍不住地關心則亂。 他心下揣著不安,總算熬過了朝會。 他勉強松了一口氣,隨著文武百官一道行了禮。眼看著已有不少朝臣退出去了,他便也轉過身,混入了朝臣的人群中。 卻在這時,龍椅上的后主開了口。 五弟。他說。你先等等。 他臉上的表情如常,但江隨舟心下卻莫名有些不安。他略一思量,便借著因沒睡好而慘白的臉色,咳了幾聲,啞著嗓子虛著口氣,強笑著說:皇兄臣弟這兩日剛受了寒,怕將病氣過給您,還得趕著回府吃藥。 卻見后主挪了挪身體,往龍椅上一靠。 有要事。他說。這事需交給你辦,旁人都不行。 江隨舟眉峰微動,問道:不知皇兄說的是什么事? 便見后主意味不明地靜靜打量了他一番。 還有一個多月,就是皇考的忌日了。他神色冷然,靜靜看著江隨舟語氣也很生硬。朕想著禮部為皇考辦場祭典。五弟,如今皇考只你我兩個兒子了,這些事,你也不愿辦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