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其中一壇。

    而江隨舟也沒想到，古時(shí)北地的酒，酒性居然這么烈。

    他抱著酒壇到了霍無咎的房中，霍無咎正好剛用過晚膳。

    江隨舟見他坐在床榻上，才想起來他身上還有傷，忙問道：你還在用藥，是不是不能飲酒？

    霍無咎抬眼便見他抱著酒壇，問道：了？

    江隨舟自然知道他所說的是什么。他抬手讓下人們退下，笑著道：了，全在計(jì)劃之中。

    霍無咎的目光停在他臉上的笑容上，片刻都沒挪開。

    便見江隨舟將酒壇往桌上一放，在左邊坐下，道：本想來與你一同慶祝一番，卻忘了你傷沒好。不然便算了，酒喝不喝，都沒什么大礙。

    卻聽霍無咎重復(fù)道：與我一同慶祝？

    江隨舟點(diǎn)頭。

    無論如何，龐紹與你有仇。他吃了大虧，對(duì)你來說，自是件值得高興的事。

    他這話說得頗為冠冕堂皇，此時(shí)四下燈火氤氳，似乎有點(diǎn)不應(yīng)景。

    他頓了頓，單手按在酒壇上，下巴搭在了手背上，看著霍無咎，坦率地笑起來。

    也實(shí)是沒別人了。知道此事的本就寥寥無幾，顧長筠不靠譜，徐渡還沒忙完，本王要不找你來慶賀一番，豈不憋死了？

    他此時(shí)放松極了，面上的偽裝也卸下了七七八八，露出了那副慵懶溫和的模樣。

    便見霍無咎沉默不語，手下卻利落，單手拉過輪椅，手下一撐，便在輪椅上坐定了，徑直行到了桌前，坐到了江隨舟的對(duì)面。

    他沒說話，卻把酒壇打開了。

    一時(shí)間，酒香四溢，流了滿屋子。

    江隨舟一愣，接著連忙抬手去按他。

    你能不能喝酒??？不能喝就算了，別耽擱了治病

    卻見霍無咎眼睛一抬，黑眼睛在燈火下特別亮。

    酒都拿來了，喝是不喝？

    江隨舟總覺得，他這會(huì)兒眼睛里是漾著笑的。

    雖看不出來，抓不住端倪，卻明晃晃的，像日光驟晃在槍尖上，照在人的眼里，一時(shí)晃得人有些暈。

    他不由自主地收了手，任由霍無咎熟練地單手抱起酒壇子，隨手撈過兩個(gè)碗，將酒倒?jié)M了。

    直到霍無咎將其中一碗放在他面前，他才回過神來，傻了眼。

    碗中的酒清冽得很，酒香濃郁，光聞著都能覺出性烈。這碗又不小，燈光照得酒水在碗中明晃晃的，一時(shí)讓江隨舟有些退縮。

    他即便穿越之前，也沒見過拿碗干白酒的?。?/br>
    他愣愣看了看桌上的碗，又抬眼看向霍無咎，定定道：用這個(gè)喝？

    便見霍無咎面露疑惑：不然呢？

    他反應(yīng)了一下，才想起他們京城里的人似乎不興拿碗飲酒的，不像他們邊關(guān)，向來物資短缺，沒那么多花里胡哨的杯杯盞盞，吃rou喝酒，用的是一樣的家伙。

    他一時(shí)有些懊惱，只覺露了土氣。

    忘了。他道。我去找人要杯子。

    他按著輪椅正要走，卻見江隨舟抬眼攔下了他。

    他看見面前的靖王臉上，似乎露出了幾分不想露怯的自尊。

    他咬了咬牙，道：算了。今日龐紹倒大霉，值得本王拿碗喝酒。

    霍無咎眼看著他端起碗，忽想起那日他酒醉回來，渾身滿是甜酒味兒，一聞便知不是烈酒，想必這人酒量并不好。

    他頓了頓，正要說出口的阻攔，卻生生咽了下去。

    他想起那日這人站立不穩(wěn)，摔進(jìn)自己懷里的模樣。

    那是滿懷的桂花香。

    作者有話要說：霍無咎：我是老實(shí)人，不是真心想讓老婆喝醉，就是因?yàn)榘硞兇秩?，不曉得喝酒還要用杯子:D

    第55章

    霍無咎卻是不知道，原來江隨舟喝多之后竟是這般能折騰。

    不過半壇酒下去，江隨舟便見了醉態(tài)，話開始多了起來。

    他似是對(duì)今日之事頗為得意，絮絮地將他這幾日的布置全都告訴了霍無咎。因著愈發(fā)醉了，他的記性也差了起來，說過的話開始車轱轆一般翻來覆去地講。

    他話雖多，聲音卻輕緩，分明帶著醉意，卻暖風(fēng)拂面一般，帶著股娓娓道來的溫和。

    霍無咎便在旁側(cè)耐心地應(yīng)聲，眼見著他逐漸開始歪歪倒倒，講話也不利索了。

    想著他一會(huì)兒還要回去，霍無咎有些后悔方才沒給他換杯，給他倒酒時(shí)，手下便掌握起分寸來。

    不過，很快便被江隨舟發(fā)現(xiàn)了。

    他目光有些朦朧，泛著點(diǎn)兒水光，指了指桌上的兩個(gè)酒碗。

    也太不公平了吧？他道。

    霍無咎面前的那碗滿滿當(dāng)當(dāng)，而他面前的，不過敷衍地蓋了個(gè)碗底。

    霍無咎糊弄他道：這是你方才喝剩下的。

    便見江隨舟盯著那碗半晌，似想起什么了一般，醉眼朦朧地笑了起來。

    忘了。他慢條斯理地道。不好意思，是我失禮了。

    接著。不等霍無咎攔，他便將桌上的酒端起，一飲而盡。

    霍無咎不由得眉毛一跳。

    好騙又這般實(shí)在，若是在外頭同人家喝酒，豈非太好欺負(fù)了些。

    見著他的酒碗空了，霍無咎重新替他倒了一點(diǎn)，仍舊只極少的些許，堪堪蓋住碗底。

    江隨舟又說了兩句，接著疑惑地欸了一聲，看向自己的碗。

    我剛才又沒有喝完？他問道。

    說著，便伸手要去拿那碗。

    霍無咎連忙伸手按住了他的手腕，將玉碗從他手里拿了下來，放遠(yuǎn)了點(diǎn)兒。

    你方才說，趙敦庭是怎么同江舜恒哭的來著？他轉(zhuǎn)移話題道。

    啊。江隨舟立馬將那酒碗拋去了腦后，面上染上了幾分笑。

    朝中大臣說他跪在丹陛下，剛跪下就開始哭，那眼淚說掉就掉，把皇上都嚇了一跳，以為他家里死了人。

    說著，他眉飛色舞地眉毛一挑，道。

    他只當(dāng)他演得好，做得又神不知鬼不覺，誰都拿不住把柄吧？方不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后

    他這話，是霍無咎今晚聽的第三四遍了。

    他向來不是個(gè)有耐心的人，下屬向他稟事時(shí)，都要提前斟酌好，生怕不夠言簡意賅，惹得他煩躁。

    但他卻意外地很喜歡聽江隨舟這車轱轆話。

    許是這靖王一醉，什么偽裝都忘了，露出了狐貍皮下那副溫和清淡的里子。也或許是他本來說話就好聽，與旁人不同，總有幾分像與人講課的先生，帶著那些讀書人特有的慢條斯理的勁兒，讓人舒服得很。

    又或許是

    他這番高興，是真心實(shí)意的高興，眼中都泛著光，讓人特別喜歡看。

    霍無咎漸漸將剩下的酒都喝了下去。

    一直到月上枝頭，外頭的燈都滅盡了。即便霍無咎一再控制著，江隨舟還是全然醉倒了，胳膊支在桌上，腦袋便在手肘里埋著，只露出了一雙水光瀲滟的眼睛，朦朦朧朧地看著霍無咎。

    他不說話了，只靜靜看著他。

    霍無咎喉頭微不可聞地滾了滾，便拿起了桌上的酒碗，仰頭一飲而盡。

    便聽江隨舟聲線慵懶，帶著幾分實(shí)打?qū)嵉男σ狻?/br>
    真好啊，霍無咎。他說。

    霍無咎看向他。

    便見江隨舟閉上眼，將臉往臂彎里埋了埋，像只在窩里找地方睡覺的小動(dòng)物。

    好久沒人陪我說話了。他聲音已經(jīng)幾近呢喃。孤單得很，還好有你。

    龐紹府上卻是燈火通明，一直亮到了三更天。

    龐紹負(fù)手站在廊下，滿院綠萼梅開得如山巔云霧，在紅燈籠的照耀下，泛著幾分暖光。

    還沒回來？龐紹垂眼看著跪在面前的人，緩緩開口道。

    那屬下跪伏在他面前，頭都不敢抬。

    屬下無能！他道。屬下已經(jīng)派人再去尋了，今夜定然能讓弟兄們歸隊(duì)！

    龐紹盯著他，片刻之后，冷笑了一聲。

    你確實(shí)無能。他說。不過，那些東西，想必更無能。

    那屬下渾身一震。

    便聽龐紹緩緩出了口氣，道。

    不必尋了。他說。到這個(gè)時(shí)辰，能回來的，早就就回來了。

    那下屬的頭埋得更低了。

    自去領(lǐng)罰。龐紹說完，轉(zhuǎn)身進(jìn)了房。

    只留下那下屬在階下連連磕頭：謝大司徒賞，謝大司徒賞！

    房門打開，明亮的燈光在他身上照了一瞬，又隨著闔上的門扉，將他留在了黑暗里。

    而房中，幾個(gè)龐黨官員紛紛站在座前，看著龐紹。

    便見龐紹自在上首坐下。

    有本事。他說。此前，我從沒見過如此有本事的人，今日，也算是見識(shí)到了。

    旁邊一官員忙上前問道：大司徒，您手下的殺手，竟是一個(gè)活口都沒留下？

    龐紹不語。

    那人見他默認(rèn)，原地兜轉(zhuǎn)了幾圈，遲疑道：不應(yīng)當(dāng)??！大人，您豢養(yǎng)的殺手本領(lǐng)幾何，咱們都知道，從沒有失手的時(shí)候，這次竟全軍覆沒，是在是會(huì)是誰呢！

    龐紹聞言，緊緊盯著桌上跳動(dòng)的燭火。

    也不是全無用處。他說。至少證實(shí)了我的猜測，證明早有人盯上了趙敦庭，在他的府上動(dòng)了手腳。

    旁邊一個(gè)官員忙道：可是，沒抓住人，便無法證實(shí)做下此事的是誰?。〗袢罩?，一切都是這般水到渠成，做下此事之人，卻隱藏其后，讓人根本找不到他的蹤跡。

    便見龐紹沉默良久，手落在了桌上的茶盞上。

    猜測不需要證據(jù)。他說。我心中清楚是誰，就夠了。

    他的手指在茶盞蓋上緩緩打著轉(zhuǎn)，側(cè)過頭去，目光落在了正南側(cè)。

    那是清河坊的方向。

    誰一開始推波助瀾，誰最終得意，又是誰與我暗中較勁，和我結(jié)下了梁子我心里清楚得很。他緩緩說道。

    他聲音平緩，半點(diǎn)不見咬牙切齒，卻讓周遭人的脊梁骨都泛起了涼意。

    眾人聽他這話，都知道他是不打算明說了。

    誰也不敢問，唯有一個(gè)官員小心地上前，轉(zhuǎn)移話題道：是了，大司徒心如明鏡，下官們便安心了。只是，皇上那邊有什么我們能做的呢？

    皇上今日對(duì)大司徒發(fā)了這么大的脾氣，滿朝文武全都知道。

    甚至皇上今兒個(gè)連舅父都不叫了，破天荒地頭一次直呼大司徒的名姓。

    誰都知道，大司徒而今這般聲名赫赫、威風(fēng)凜凜，可全仰仗著坐在皇位上的那位，心甘情愿地對(duì)他言聽計(jì)從。

    便見龐紹冷笑了一聲，拿起茶盞，揭開了蓋子。

    今日之事，本就是趙敦庭與齊旻有所齟齬，戕害他時(shí)，借了我的名頭，妄圖栽贓在我頭上。不過事實(shí)而已，如何對(duì)圣上說，還要我來教你們？

    幾個(gè)官員紛紛躬身，朝他行禮，表示自己明白該怎么做了。

    龐紹垂眼，喝了口茶。

    只一口，他便放下了茶杯，垂眼靜靜看著杯中蕩漾的茶水。

    上好的明前龍井，好端端地沏毀了。他道。

    旁側(cè)忙有侍從上來應(yīng)聲。

    便見龐紹將茶盞擱在了桌面上，當(dāng)啷一聲。

    去問問誰沏的。他輕描淡寫地說道。

    糟蹋了這么好的茶，該拿命來抵。

    江隨舟醉倒之后，便趴在桌上不起來了。

    霍無咎搖著輪椅行到他身側(cè)，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臂將他扶起來，便見江隨舟眼都睜不開，身上更沒勁，順著他的力道，便往他身上一歪。

    從趴在桌上，變成了靠在他手臂上。

    霍無咎像被人點(diǎn)住了xue道，一時(shí)間僵在原地，整條胳膊一路麻上去，一直帶著左側(cè)的心口都沒了知覺。

    他原想揚(yáng)聲將孟潛山叫進(jìn)來的話也停在了喉中。

    許久之后，他緩緩低下頭，看向了靠在懷里的江隨舟。

    燈光將他的睫毛照得微微泛著金光，他的嘴唇染了烈酒，泛著盈潤的水光。

    霍無咎的喉頭上下滾了滾。

    就在這時(shí)，靠在他胳膊上的江隨舟似乎覺得不大舒服，身形動(dòng)了動(dòng)，便扎進(jìn)了霍無咎的懷里。一聲無意識(shí)的低哼，從他喉中輕飄飄地落進(jìn)了霍無咎的耳朵。

    霍無咎的耳朵燒了起來。

    那原本麻作一團(tuán)的心口，忽然沖起了一股火焰，猛地直燎進(jìn)了他的腦中。

    轟然一聲，似乎燒斷了某根弦。

    霍無咎握著江隨舟手臂的手卸了兩分力道，微微顫抖起來。

    他忽然清楚地意識(shí)到了一件事。

    江隨舟的確對(duì)他沒什么非分之想，但是他似乎

    他緊緊盯著江隨舟。

    他似乎不知何時(shí)，早對(duì)江隨舟起了骯臟的心思。

    他從小混在男人堆里，連打帶鬧的，想必應(yīng)當(dāng)對(duì)這樣的心思多有惡心。但是，他現(xiàn)在心里，卻只剩下恍然的近鄉(xiāng)情怯。

    他從沒什么特別喜歡的，向來對(duì)什么都淡淡的。

    他從沒有過這樣洶涌的獨(dú)占欲和鋪天蓋地的喜愛，甚至因?yàn)檫@些情感來得太兇，反倒讓他在不敢置信之中，手忙腳亂地生出了畏懼。

    原來人在極度喜愛的事物之前，都會(huì)變成懦夫。

    他低著頭，靜靜看著那個(gè)人，燈光之下，像是成了一座雕塑一般，半點(diǎn)不敢亂動(dòng)。

    一直到他懷里的江隨舟動(dòng)了動(dòng)。

    霍無咎似乎才反應(yīng)過來，已經(jīng)極晚了。他抬眼看向門口，動(dòng)了動(dòng)嘴唇，卻沒有發(fā)出聲音。

    他沒讀過圣賢書，不懂什么叫暗室不欺，沒人教過他，在無人的地方，更要壓抑自己的本性，去做應(yīng)做的選擇。

    惡龍今夜想要守著他的寶藏。

    他收回目光，手臂一收，竟是徑直將這人抱在懷里。他略一俯身，竟徑直抱著江隨舟，從輪椅上站了起來。

    他剛能起身，行走費(fèi)勁得很。

    但是，他緩慢卻平穩(wěn)地抱著江隨舟，緩緩走到了床榻邊，將他放在了自己的床上。

    挨枕頭的那一刻，江隨舟朦朧地睜開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