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4)
口說無憑,他自然不會相信。 但是他也知道,如今他的身份,是三人之間不言自明的事。他做出了警告,對方也表明了忠心,此時再作任何逼迫,都沒有用了。 他需要事實來證明,徐渡所說的忠心是真是假。在這之前,他要做的,是想辦法去找到能夠制約對方、使他們不背叛自己的砝碼。 江隨舟重新拿起筷子,像是方才的對峙并沒有發(fā)生過一般,平靜地同他們談起了自己昨日收到的那封信。 徐渡和顧長筠也如同無事發(fā)生一般,同他細細商討起那封信的內(nèi)容來。 與他們上次會面一樣,這兩人的思維有條有理,頭頭是道,并且頗有一番見解,提出對策時,通常一針見血,與江隨舟根據(jù)史料做出的分析不謀而合。 就仿佛他真的就是原主,盡心竭力,沒有半點保留。 江隨舟分辨不清,他們是在刻意偽裝,還是真的不在意面前的人究竟是不是原本的靖王。但無論原因是什么,他們提出的分析卻是可取的,江隨舟斟酌過后,將自認有用的部分記了下來。 于是等用完了膳,這幾日發(fā)生的大小事務商議完畢,江隨舟便起身離開了。 雖說在這里過一夜,也沒什么大不了,但他如今怎么說也是個掉了馬甲的人,再在原主屬下這兒過夜,他光想想就覺得是一件很煎熬的事。 那二人紛紛跟著他起身,行禮送他離開了。 一直到隨從的下人們簇擁著江隨舟出了院子院子,二人才重新在桌邊坐了下來。 顧長筠輕輕笑出了聲。 被他發(fā)現(xiàn)了。他說。 徐渡不贊同地看了他一眼:早同你說過,不要捉弄他。 顧長筠不以為意地一挑眉。 只是沒想到,他能這么敏銳。他說。不過你看,他不是也沒有生氣? 徐渡瞥他一眼。 未見得。他說。 顧長筠笑了幾聲。 管他呢。他說。我只是想看看,這位聰明心軟的新主子,接下來會做什么。 江隨舟回到安隱堂,卻沒有回臥房,而是趁著天色尚早,到書房去了一趟。 原主在書房里存下的,除了信件之外,還有許多其他可查的信息,但因著放得極度隱蔽,且數(shù)量很大,所以江隨舟到現(xiàn)在也沒有將原主書房中的信息徹查一遍。 而今,他心里有個猜測,想要試著從書房中所存的信息里找出些什么。 這一找,就是兩個時辰,一直到了即將三更天時。 他翻到了一本原主放在書桌深處的賬本。 那賬本原沒什么特殊的,但江隨舟發(fā)現(xiàn),這賬上的支出數(shù)額很大,且每次出賬都是當月的十五日,而這些銀兩,竟是原主親自交到徐渡的手里。 除此之外,賬上還有一筆開支,每月雖有輕微的浮動,但數(shù)額卻很小。 按說,這么少的一筆錢,不至于原主拿來記賬。既然記錄在冊,那么這些錢的用途,一定非常重要。 每月出賬的日期,也是十五號。 江隨舟心下有了打算。 他思量了許久,直到孟潛山前來敲門,提醒他夜深了,明日還要去大朝會,他才將賬本妥當?shù)厥掌饋?,回了自己的臥房。 此時夜已經(jīng)深了下去,下人們大多早早歇下了,只剩下了幾個輪值守夜的。 孟潛山替他推開了房門,江隨舟方踏進去,就見霍無咎正坐在燈下看書。 他皺著眉,單手支在額側,有一下沒一下地點,似乎是對書上的內(nèi)容不大理解,顯得有點煩躁。 聽見門口的響動,霍無咎抬眼,就見江隨舟一邊脫披風,一邊往房中走。 他目光微不可聞地一頓,停在了江隨舟身上。 怎么回來了? 江隨舟將披風放在孟潛山的手里,一轉頭,就見霍無咎坐在那兒,單手拿著書,像沒看見他似的。 江隨舟心下竟有點莫名的放松。 他在禮部即便再當咸魚,也要防備著各個同僚,時刻擺出一副靖王該有的模樣;待他回到府上,光那兩個目光如電的僚屬,就夠他應付的了。 反而這個霍無咎,成天對自己愛答不理的,極少開口跟他說話,甚至連眼神也欠奉,反而讓他覺得放松。 這種氛圍之下,江隨舟甚至隱約生出了幾分回到家中的輕快感。 這么想著,江隨舟有些自嘲地輕嘆了口氣。 他是得過得多苦,才會覺得霍無咎面目可愛??? 聽他嘆氣,孟潛山只當他是累了,連忙扶住他,引著他到后間洗漱去了。 待兩人的身影消失在了屏風后,目光一直落在書冊上的霍無咎緩緩抬眼,看向他的背影。 有些難辦。 原本今天上午,他聽孟潛山說什么他去顧夫人那兒都是為了您,還覺得這太監(jiān)有病,但如今看夜色這般深,靖王還要趕回來,霍無咎便也覺得不大對勁了。 這人一廂情愿地心悅自己便罷了,如今竟連自己原本的妾室都不寵幸了,眼巴巴地要跑回來睡坐榻 霍無咎皺眉,手指在輪椅上緩緩點了點。 莫非真是因為自己? 他向來不喜歡虧欠別人,無論物質上還是感情上。因此,他尤其討厭他人一廂情愿地給他些他不需要的東西,他也從來不會領情。 比如靖王這般。 霍無咎收回了目光,重新垂下眼,看回手里的那本書。 這書是個景朝大儒寫的,滿篇仁義道德,講話也羅里吧嗦?;魺o咎原本看這書,心里就夠煩的了,靖王又突然回來,怎么說也該讓他心情更差才對。 但再看這書時,霍無咎的眉頭,卻莫名有些皺不起來了。 似乎這陳腐愚昧的大儒,也忽然變得沒那么面目可憎了一般。 第20章 次日又是大朝會。 江隨舟一想到后主那副尊榮,心里多少有點抵觸,一早匆匆用了膳,便出門了。 卻沒想到,剛進正陽門,他便迎面撞上了一個人。 巧啊,靖王殿下。那人原想擺出一副皮笑rou不笑的模樣,但因著長得太丑,便顯得很兇惡,壓根藏不住他眼中的反感和惡意。 江隨舟飛快地打量了他一通。 穿著四品武官的官服,瞧上去三四十歲的模樣,人生得高大,且長得尤其黑,頂著一副絡腮胡,瞪著一雙圓眼,頗似鐘馗。 江隨舟飛快瞄了一眼他的牙笏。 兵部職方司,紀泓承。 啊,居然是他。 江隨舟心下一片了然。 面前這位紀大人,可是丑得史書中都記了一筆的。景史中寫到他時,居然直言其人貌丑,如今看來倒是沒有夸大其詞。 古時科考,也是要看一看考生相貌的。這位大人若是要科舉入仕,自然一輩子都考不上。他能做這官,全仰仗著他行伍出身,得南景名將婁鉞的提拔。 江隨舟飛快地在心中過了一遍此人的生平。 他的上司婁鉞,是霍無咎父親的舊友。北梁起兵時,靈帝與后主忌憚他,甚至沒敢讓他和梁軍交手。由此可見,婁鉞和霍無咎之父交情之深,想必這紀泓承沖著他橫眉豎目,八成也是因為霍無咎。 故而,江隨舟冷冷瞥他一眼,沒有說話,便要繞開他走過去。 就見紀泓承跟了上來。 某素日聽聞王爺品性端方,而今一看,確實如此。紀泓承道。 江隨舟頭也沒回。 就聽紀泓承接著說:畢竟,在后宅沖著殘弱之人耍威風,才顯君子本色,對嗎? 他語氣中隱含著怒氣,一聽就知是忍了許久。想來從上次大朝會起,這人就對他心存記恨,今天是專門在這兒蹲他說難聽話的。 此人在行伍之中頗為勇猛,但有勇無謀,如今看來,確是如此。 幸而自己不是原主,不敢對霍無咎做什么。若是聽到他這番話的人是原主,想來霍無咎在靖王府中的處境只會更加艱難。 江隨舟回過頭,淡淡看他一眼。 就見紀泓承一雙銅鈴大眼瞪著他,似乎在等著江隨舟回嘴,要和他狠狠吵一架。 江隨舟淡淡一笑。 勞紀大人費心。他道。本王的后宅,自然由本王處置,要殺要剮還是要糟蹋,都與您無關您說對嗎? 眼看著紀泓承氣得面色通紅,站在原地發(fā)不出聲來,江隨舟心情大好,轉身走遠了。 他心知紀泓承一片好心,是在擔憂霍無咎,但他也不介意氣他一通,給他漲漲教訓,讓他下次別干這種幫倒忙的事。 一路便到了廣元殿。 到了時辰,鼓聲起,太監(jiān)的唱喝聲接著響起。 門外一片莊嚴肅穆,殿中大臣們?yōu)蹉筱蟮模蒙蠀s安安靜靜,半天都不見人。 后主沒來。 江隨舟不由得四下打量了一番,卻見周遭的大臣們一派習以為常的模樣,皆靜靜站著等候。 江隨舟便也跟著等。 這一等,便竟等了小半個時辰,一直等到日頭高懸,江隨舟站得眼前有點花,后主才慢悠悠地來了。 諸位愛卿來得這么早啊?江舜恒往龍椅上一歪,一邊打哈欠,一邊懶洋洋地道。 江隨舟瞟了一眼,便見他眼眶烏黑,面色發(fā)青,一副沒什么精神頭的模樣,一看便是縱、欲過度。 朝臣們皆不敢言語。 就見江舜恒接著道:今日可有何要事嗎,舅父? 竟是直接去問龐紹了。 就聽前排的龐紹淡笑一聲,便開口上奏起來。朝中大小事務,他竟已經(jīng)做好了決斷,每說一樣,后主便只管點頭,再讓人按照龐紹的安排去辦。 甚至一些要戶部撥款的事宜,江舜恒連要花多少銀子都不細問,只管讓戶部尚書撥錢。 江隨舟聽得直皺眉,一邊將大致事宜記下來,一邊感嘆南景滅國滅得真不冤枉。 待到龐紹上奏完畢,便只有稀稀落落幾個朝臣有本要奏,后主匆匆聽完,便去問龐紹該怎么辦。到頭來,這些大臣所奏事宜,還是按著龐紹的想法處理了。 到了這會兒,后主似是才終于睡醒,在龍椅上坐直了些。 朕前兩日聽聞,五弟將霍將軍搬到你的院子里去了?見沒人再上奏,后主往龍椅上一歪,慢悠悠地問道。 又來了。 江隨舟自朝臣之中出列,拿出了自己準備好的說辭。 實是此人在臣弟后宅中并不安分,動手傷到臣弟其余妾室。臣弟思量再三,還是決定將他放在身邊看管。他說。 后主撐著龍椅,往前傾身道:但朕還聽說,從進了你院子起,那霍將軍就沒出過你的臥房? 江隨舟抬眼,就見后主那雙小眼閃閃放光,似乎寫滿了禁臠二字。 江隨舟有些無語,還是配合著低下了頭,有些尷尬地將拳抵在嘴前,清了清嗓子。 只當默認了后主這番猜測。 一時間,后主笑得高興極了。 看來,朕這鴛鴦譜還點對了?他道。五弟對霍將軍滿意得很嘛! 江隨舟忍著惡心,順著他的話茬匆匆解釋道:卻也并非如此其人野性難馴,臣弟不過用些手段而已,還請皇兄莫要再提。 后主從他話里聽出了滋味,高興得哈哈大笑。 好,好,五弟房里的事,朕就不再提了。他說。 不過,再過半月,可就要到朕的生辰宴了。五弟,你府上沒王妃,就讓那位霍夫人一同來赴宴吧? 江隨舟咬牙。 又來。 上次讓霍無咎進宮回門,他替霍無咎擋了下來,沒想到后主還不死心,似乎非要把霍無咎弄進宮一次才罷休。 江隨舟忙想對策,沉吟片刻,一時間沒有答復。 后主見他面露難色,只當他又是嫌丟人了,頓時更加來勁,笑瞇瞇道:五弟,朕雖說把人嫁給你了,你也不該這樣金屋藏嬌啊?屆時人人都攜家眷來,你孤身一人,像什么樣子? 江隨舟還未開口,就見后主笑嘻嘻問道:舅父,你說是也不是? 就聽龐紹附和道:陛下所言極是。臣聽聞,靖王殿下其余兩個妾室,一個青樓出身,一個乃一介平民,皆上不得臺面,怎能帶到陛下面前? 二人一唱一和,后主笑得愈發(fā)開心。 江隨舟抿緊了嘴唇。 他自知這一遭,是躲不過去了。 他頓了頓,低聲道:臣弟遵旨。 便聽后主笑著說:這才對嘛唉,五弟啊,也不知道男子究竟妙在何處,讓你這般流連吶! 他不過感慨一句,并沒想等來江隨舟的答復。 但江隨舟此時憋了點兒氣,聽他這樣感嘆,抬眼看向他,輕飄飄道:個中奧妙,皇兄一試便知。 聽他這話,后主下意識地看向他,目光掃過一朝堂的男人。 都是些中年人和老頭子,面上全是褶子。其中還有幾個長得特別丑的,例如紀泓承那個大個子,又黑又高,在人群里頗為顯眼,遠遠看去,丑得像個鬼。 江舜恒一時語塞,覺得胃里有點翻江倒海。 自從后主登基開始,他一年一度的生辰,就成了景朝一年之中最為要緊的宴會。不僅宴會要舉辦的奢靡熱鬧,宴前的各項儀式也要辦出最大的排場,故而提前半個月,禮部便忙了起來。 江隨舟下朝之后,便趕去了禮部,一直到夜色降臨,都沒有回來。 燈火搖曳,霍無咎面前的桌上擺上了一封邀請函。 是朝中一個名叫陳悌的官員送來的?;魺o咎對這人沒什么印象,想必年紀輕,官位也并不高。 這封邀請函,是陳悌以他夫人的名義,請霍無咎一月之后去他府上參加他夫人舉辦的賞花宴。 那信箋上的字跡是娟秀的簪花小楷,上頭還浮著一層幽香,分明是女眷們用以應酬社交的。 不必想,霍無咎就知道,這人是為了討好他人,特地將他弄去羞辱。 而這些人,向來擅長將這種丑惡的心思包裝得富麗堂皇他們裝作不知道霍無咎原本是什么身份、又是個什么人,而只將他當成靖王府上一位受寵的夫人,寫了封推心置腹的信,像是真的想請他一同賞花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