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嘭”的一聲，窗外又傳來煙花炸響的聲音。

    遠處的鞭炮聲都已漸漸平息，不知誰在這將靜的新歲之夜又點燃一束慶賀的煙花。

    火星子炸碎的聲音仿佛就在頭頂，這束煙花，可能是俞橙從窗口能觀賞到的最近的一束。

    可她不會起來看了。

    對她而言，整個世界在此刻只剩這陪她哭泣的小小枕頭，再無其他。

    她可以給朋友們回復(fù)新年安康、萬事勝意，可以接受父母對她平安健康、學(xué)業(yè)有成的祝福，而這一整年，除了剛才給紀馳發(fā)的那一句，對俞橙來說，早已沒有“快樂”可言了。

    第40章 chapter40

    年節(jié)下，正是熱熱鬧鬧的光景。

    今兒是元宵節(jié)，鞭炮爆竹燃放后的碎屑遍地散，紅通通撲滿了整條路。

    俞橙輕輕踏著滿地紅紙往前走。

    這片都是舊小區(qū)，高不過十層的單元樓一幢挨著一幢，間隔中的綠化帶雜草叢生，一看就知道常年無人修剪，幾株藤蔓蠻橫地伸展，好些都鋪將到鵝卵石小徑上。

    俞橙啜了口飲料，在一棟老舊的筒子樓下邊漫無目的地打轉(zhuǎn)。

    紀馳剛出事那年，她找高中班主任要到了紀馳的家庭地址，等她好不容易站在紀馳家門口的時候，卻被告知這家人早在幾個月前就搬走了。

    后來，俞橙只要放假回容州，時不時就抽空到紀馳家附近轉(zhuǎn)轉(zhuǎn)。

    即使明知不可能碰到紀馳或他的家人，俞橙卻耐不住自己的心，好似圣地巡游一般，她必須這么做，不這么做的話連自己的心在哪兒都感受不到。

    “小姑娘？”

    老奶奶手里握著掃帚，正慢悠悠地清掃地面上的鞭炮紙。她瞧俞橙在這兒丟了魂似的轉(zhuǎn)悠來轉(zhuǎn)悠去，忍不住開口叫她。

    “奶奶新年好?！庇岢榷Y貌地應(yīng)道。

    “我前幾天就瞅見你了，沒想今天又碰上。你是來找人的嗎？”

    俞橙點頭：“是呀，我找我的同學(xué)，他名叫紀馳，奶奶您認識嗎？”

    “噢，原來是他?！崩先思覔P起笑，眼角的皺紋很深，“我記得那個小伙，長得賊俊，一看就很招姑娘喜歡?！?/br>
    俞橙眼睛一亮：“對，那就是他。”

    “他們一家在這兒住了很久，但好像三四年前就搬走了?！崩先思艺f道，“那個小伙很有出息，聽說考上清華了，估計一家子發(fā)達起來買了新房，就不住這了?！?/br>
    老人家用掃帚柄撐著手掌心，歪著頭陷入回憶：

    “那家人是姓紀吧？對，姓紀。他爸爸成天戴個口罩，很少出家門，那小伙子一點不像他爸，從小就愛鬧騰，還特能打架，這一片小區(qū)里的孩子沒一個打得過他。”

    俞橙想象紀馳小時候那副街頭小霸王的模樣，忍俊不禁。

    “小姑娘？”老人家喚她，“還沒問你找紀家小伙子有什么事呢？”

    俞橙微微垂眸，卷翹的睫毛遮住眼底微光：

    “他沒有完成我們的約定，所以我來找他?！?/br>
    他曾經(jīng)說過會一直陪著我。

    俞橙抬起頭，今日的天空呈現(xiàn)淡藍色，有薄云漂浮，北邊的天際飛來一群野雁，天色將晚，應(yīng)要歸巢了。

    母親催她回家的電話來了，俞橙向老人家告別，離開前，她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身后斑駁破舊的樓房。

    【我走啦。】

    【紀馳學(xué)長，你的橙子學(xué)妹都要去學(xué)校準備畢業(yè)了?！?/br>
    【再過半年就出國了?！?/br>
    【學(xué)費很貴，mama說存著給我當(dāng)嫁妝的錢都用來付學(xué)費了?！?/br>
    【我國女性法定結(jié)婚年齡是20周歲，我已經(jīng)過了?！?/br>
    【反正沒有嫁妝了，我決定投身學(xué)術(shù)，終生不嫁?！?/br>
    【開個玩笑[可愛]】

    俞橙將手機息屏，塞回大衣口袋里。走到巷子口，要乘坐的公車恰好從眼前駛了過去。

    她撒開腿往前跑。公車停靠站臺，上下車的乘客不多，俞橙邊跑邊朝后視鏡揮手，眼看著站臺就在跟前，司機卻駕駛公車毅然決然地開走了。

    俞橙在冷風(fēng)中喘著氣，心跳怦怦的一聲接一聲，鼻子也塞了起來，喉嚨灌了風(fēng)之后很難受，又干又啞。

    好累，一開始就不應(yīng)該追這輛車。

    俞橙掏出手機，打開微信給父母發(fā)消息。

    關(guān)掉對話框后，她盯著微信主界面，良久，最后指尖輕點，取消了四年來一直處于第一行的那個對話框的置頂。

    *****

    一年后。

    午后日光斜斜地照射在拱門回廊一側(cè)，學(xué)生們走在回廊靠內(nèi)的陰影下，大部人行色匆匆，僅有極少部分閑人會悠然自得地拿出手機拍下此刻校園的美景。

    端莊古樸的紅磚砂巖建筑圍繞著一塊又一塊青蔥健康的草地，草地中央有定時噴霧裝置，大約五分鐘前開動了一次，低矮而茂密的德國進口草皮上掛滿晶瑩水珠，在明媚的加州灣區(qū)陽光下熠熠生輝。

    膚白貌美的中國姑娘抱著兩本磚頭書穿梭在一進又一進石拱門中，前往校園西側(cè)的理學(xué)院教學(xué)樓上課。

    路過工程學(xué)院的教學(xué)樓，兩名和她來自同一片土地的男生向她招了招手。

    “俞橙，晚上一起去海底撈吃飯??！”

    斯坦福大學(xué)臨近的一條商業(yè)街上開了家海底撈，開業(yè)不足半年，幾乎成為該校所有華裔學(xué)生的朝圣地，排隊一小時吃飯五分鐘的口號名副其實。

    俞橙搖搖頭：“不好意思，改天吧，今晚作業(yè)做不完了?！?/br>
    女孩轉(zhuǎn)身離去，男生悻悻收回了手。

    “兄弟，何必呢？”他身旁的男生撇撇嘴，“這是你本周第三次被拒絕了。”

    白瀟回他一個笑，清俊的眉眼淡定自若：

    “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

    “行行行，你最牛逼?！?/br>
    “你這什么眼神？”白瀟用胳膊肘別了他一下，“等你在探探上約到妹子了，再來笑話我ok？”

    兩人互相嘲諷嬉鬧地離開主學(xué)園區(qū)，另一邊，俞橙剛到教室，放下懷里的書本后，一反常態(tài)地在課程開始前用手機瀏覽購物軟件。

    “買mac吧，雖然貴了點，但既流暢又耐用?！鄙砼缘南栒f道。

    希爾是個美國姑娘，和俞橙同專業(yè)又住得近，因此關(guān)系十分親近。

    另一側(cè)，中國姑娘朱璇建議道：“dell也不錯，便宜些，我用的這臺散熱特別好，前天實驗數(shù)據(jù)測了一整晚，摸上去完全不會發(fā)燙?！?/br>
    俞橙點點頭，用筆在紙上記下各個牌子筆記本電腦的優(yōu)缺點，然后拿起手機點開記賬軟件，查看這幾個月的支出與盈余。

    如果要買mac的話，最近幾周不能外出吃飯了，盡量抽出時間去超市買菜然后在家里煮早晚飯吃，中午就吃福建大叔送的便當(dāng)......唉，也不能打車上學(xué)了，每天要早起等班車，路上輾轉(zhuǎn)又會浪費很多時間。

    要是電腦沒丟就好了，那臺mac俞橙用了近五年，除了電池老化和內(nèi)存將滿，性能一直很優(yōu)秀，也不?？D。

    而且那臺電腦是紀馳和她一起......

    俞橙搖了搖腦袋，繼續(xù)計算自己承受范圍內(nèi)最高的消費額。

    “想想都可怕。”朱璇邊晃筆邊搖頭，“好端端走在大街上，強盜飛車奪你電腦，追也追不上，追上了又打不過。唉，這里的治安還不如國內(nèi)?！?/br>
    俞橙懊惱極了：

    “也怪我自己太不小心了，電腦包拎在靠外側(cè)，一邊走路還一邊走神?！?/br>
    膝蓋上紗布包裹的傷口此刻隱隱作痛。

    回想昨夜回家路上被飛車盜賊拽翻在地的場景，俞橙此刻仍心有余悸。

    電腦被搶走后，她立刻打電話叫朱璇和她一起去警.察局報了警。電腦里有很重要的學(xué)習(xí)資料，報警后俞橙才前往醫(yī)院包扎傷口，雖然只是皮外傷，但黑紅傷口的皮rou血液里嵌著砂石，十分觸目驚心。

    “警.察能抓到人的概率太小了，下周咱們還要準備presentation，你趕緊先買一臺電腦吧?！?/br>
    “嗯，今晚回去就下單，還是買mac吧?！?/br>
    俞橙不敢把這件事告訴父母，只能自己節(jié)衣縮食。下個月有斯坦福理工科研究生們的華人老鄉(xiāng)會，她原本挺想去的，現(xiàn)在看來只能再做計劃了。

    一日辛苦的學(xué)習(xí)生活結(jié)束。

    俞橙今天不敢留校太晚，大約九點不到就和朱璇結(jié)伴回公寓。

    她住的地方離學(xué)校大約三公里，晚上回家不著急，她們一般坐公車到達家附近的站點，再一起慢悠悠地踱回去。

    美國中檔以上的小區(qū)幾乎都帶有游泳池和寬敞的花園，兩人走到公寓樓下時，花園草坪上竟然有十來個美國人在演奏藍調(diào)音樂，他們都很年輕，打扮時髦，其中黑人占了多數(shù)，看起來像一支正在練習(xí)的樂隊。

    “好棒呀。”朱璇不禁贊嘆道，“比上個月在這兒搞party的那群電音兄弟的歌好聽多了?！?/br>
    兩人私下里都說中文，朱璇聲音肆意，反正也沒人聽得懂。

    俞橙拉拉她的袖子：

    “十點垃圾站要關(guān)門了，我們這兩天的垃圾還沒倒呢?！?/br>
    語畢，兩人聽完這一段貝斯演奏后，便手挽手離開了。

    俞橙住的房間是三室一廳中的側(cè)臥，十來平左右大小。她很擅長整理收納，自己的東西也不多，空余的地方俞橙會放上簡單的小擺件，墻上也掛了一些從宜家買來的風(fēng)景照飾框，整個房間干凈、寬敞又溫馨。

    她把書包放到桌上，休息不到五分鐘，又離開臥室到客廳和廚房去收拾垃圾。

    公寓里三個女生，最早擬好了輪流清理公共區(qū)域的規(guī)矩，可是半年過后已經(jīng)沒人記得哪天輪到誰，都是誰有空誰看到了就收拾。

    顯而易見的，老實橙子是最經(jīng)常清理公共區(qū)域的那一個。

    她把垃圾干濕分類好，扎緊口子放到公寓門口，然后回到臥室，瞥了眼掛在落地衣帽架上的大衣。

    還是把棉襖拿出來穿吧，那個舒服。

    俞橙打開衣柜，從貼墻的角落里取出淺橙色印著小熊花紋的居家棉襖。

    只聽一聲“叮咚”脆響，她停下手里的動作。

    棉襖背部蹭到一件掛在衣柜內(nèi)壁的金屬制品，金屬制品回落后撞擊墻壁，又懸空晃了幾下才顫顫悠悠地停住。

    金色的圓形獎牌上鑄印著幾個英文單詞和數(shù)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