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濃煙未升起，獵場空曠，還一只野獸都沒有。

    融國國君與同在觀臺上的寵臣聊著事情，昭靈在等待中，漸漸感到乏味。

    太子和其他公子都在山林里，而不在觀臺上，他們帶著各自的侍衛(wèi)，親臨現(xiàn)場指揮圍獵。

    昭靈掃視山林，沒見有動靜，這時他隱隱聽到南邊響起號角聲，激動地站起身張望。

    怎奈觀臺所在的位置，正好擋住號角聲傳來的方向。

    距離觀臺不遠(yuǎn)處，有一塊無遮擋的高地，上頭也站著不少人，這些人也是貴族，只是身份還不夠尊貴，進(jìn)不了觀臺。

    昭靈趁著父王沒留意，悄悄下觀臺，往那視野開闊的高臺走去。還沒走出幾步，察覺有人跟隨，回頭一看，是太子的兩名侍衛(wèi)。

    “靈公子要上哪去？”

    “不上哪去?！?/br>
    昭靈乖乖跟著他們回去，乖巧坐在父王身邊。

    此時，號角聲四起，再難辨認(rèn)是從哪個方位傳來，同時昭靈看見森林上空騰升起一柱柱煙霧，觀臺上的人齊齊站起身，國君牽住昭靈的手，說道：“開始了?！?/br>
    號角聲越來越近，越來越響，緊隨而至的是匯聚在一起的奔踏聲，還有各種野獸憤怒的咆哮聲。

    聲勢浩大，竟有種地動山搖的錯覺。

    無數(shù)的野獸從林地里躥出，被執(zhí)著長矛，弓箭，手拿火把的人們恐嚇，驅(qū)趕，將它們逐往獵場。

    負(fù)責(zé)驅(qū)趕野獸的人，并非全是武士，也有士兵，也有奴人。在那群赤足握矛的奴人之中，昭靈驚訝發(fā)現(xiàn)戴蛇形項(xiàng)墜的少年身影。

    他與另一名年輕奴人，正在用長矛驅(qū)趕一頭野牛，試圖將它從西面趕進(jìn)圍場。

    昭靈見過野牛，只在圖畫上，此時才見到真身，原來野牛的身軀如此的龐大，性情如此的暴躁！它壓低頭，兩只長角似利器，咆哮著踏動前蹄，突然沖向驅(qū)趕它的兩名奴人，將兩人撞翻在地。

    昭靈驚得把國君的手狠狠一抓，國君詫異：“靈兒？”

    “父王，那邊有頭大野牛發(fā)瘋了！”

    昭靈的話語聲剛落下，就見佩戴蛇形項(xiàng)墜的少年搖搖晃晃站了起來，長矛再次握在他手中，他揚(yáng)起臉，額頭淌著血，血液在棱角分明的臉頰劃出道血痕。

    第15章

    樊魚抱住摔疼的腿，在地上痛苦地叫喊，他的長矛掉在離他很遠(yuǎn)的地方，此時他不過是個負(fù)傷失去抵抗力，手中沒有任何武器防身的人。

    當(dāng)意識到那頭才將他撞倒的大野牛仰頭咆哮，撅起前蹄是要將他踐踏，樊魚心中絕望地想自己大概活不成了，干脆把眼睛一閉。

    等待中的撞擊并未發(fā)生，樊魚急忙睜開眼睛，頓時目瞪口呆，越潛不知什么時候擋在自己身前，他手中握緊長矛，長矛的利鋒正扎進(jìn)野牛的身體。

    野牛已經(jīng)瘋狂，長矛深深扎入軀體，血液不止，更是激發(fā)出它的野性，它龐大的身軀直撞向越潛，長矛應(yīng)聲折斷，就聽得越潛一聲怒吼：“別愣著！快逃開！”

    這一聲大吼，驚醒樊魚，他拼命地滾爬，激發(fā)出強(qiáng)烈的求生欲，一口氣爬出老遠(yuǎn)。

    樊魚猛地回頭，想確認(rèn)越潛是否還活著，不看還好，這一看驚得瞠目結(jié)舌。

    只見越潛站立不動，面向朝著野牛，野牛沖他奔來，他雙手應(yīng)勢攀住牛角，躍身而起，身子落在野牛背部。

    野牛為將人從身上甩下，仰首頓足，在獵場的入口狂奔，一連撞倒好幾根木欄。橫沖直撞之下，野牛身上留下創(chuàng)口，它背上的越潛連帶受傷。越潛臉上糊著血，手臂被什么東西拉出一道口子，鮮血直淌。

    野牛怒火沖天，它不?？癖?，猛烈搖晃身體，越潛一次又一次險些被野牛甩落在地，一次又一次化解，有兩回他的雙腳已經(jīng)拖在地上，但雙臂死死攀住牛角，看得樊魚心臟險些要驟停。

    樊魚幾乎想捂住自己的眼睛，他實(shí)在不敢看了。

    只要再來一次，比上次更激烈的顛簸，越潛就會從野牛身上掉落，下一刻就將被牛蹄踩踏致死。

    木欄一個接著一個被野牛撞毀，越潛仍在牛背，他一只手臂緊緊勒住野牛的脖子，另一只手在不停地?fù)]動，他手中握著一把小石刀，用小石刀猛錐野牛的頭部。

    情緒極度激動，越潛的肩膀上浮現(xiàn)出清晰的蛇紋。

    才錐幾下，小石刀破碎，越潛把殘碎的石刃扎進(jìn)野牛眼睛，野牛疼極大叫，失去方向，一頭撞在巖石上。

    “轟隆”聲響起，野牛轟然倒下，越潛被重重地摔在地上。

    野牛發(fā)狂時，同場驅(qū)趕猛獸的人并沒有出手相助，無論是奴人，士兵，還是武士。

    奴人全身沒有任何防護(hù)，就一根長矛做武器，他們不敢搭救；士兵不可能幫忙，上頭又沒下命令；至于武士，他們的責(zé)任是將野獸趕進(jìn)獵場，不包括救助奴人。

    站在高處觀看的那些貴族，自然也不會伸出援手，他們要么露出驚奇的表情，看呆了；要么麻木不仁，袖手旁觀。遭野牛襲擊的是兩名奴隸，死了也就死了吧。

    越潛落地后，因撞擊昏過去幾秒，很快又恢復(fù)意識，他身旁剛撞昏的那頭野牛也正在轉(zhuǎn)醒，牛鼻喘著粗氣。

    越潛摸了把自己的臉，摸得一手血，他聽到樊魚在大叫大喊，讓他快跑，定神一看，野牛正在起身。

    他眼前的事物都是重影，動作已經(jīng)不協(xié)調(diào)，越潛強(qiáng)迫自己站起，并撿起一塊石頭，抓握在手中，他其實(shí)不確定自己是否還有力氣去砸死這頭同樣負(fù)傷的野牛。

    一人一牛今日之前本無瓜葛，仇恨更談不上，本來沒有生死相搏的必要。只是王公貴族想縱情歡樂，想圍獵，野牛成為了獵物，而他成為驅(qū)趕獵物進(jìn)入死亡獵場的人。

    野牛搖搖擺擺站起身，牛頭鮮血殷紅，發(fā)出憤怒的咆哮聲，那模樣頗類似和它狠斗的越人少年。

    越潛掃視不遠(yuǎn)處驅(qū)趕野獸的士兵和武士，他們手中有長矛，但沒有任何人出手援手。

    他們忙于將四散的野獸趕入獵場，對少年奴人的死活自然不放心上。高臺上，數(shù)名貴族全程旁觀野牛與奴隸少年互博，面上露出興奮的表情，他們期待接下來的死亡，不論是野牛還是奴隸。

    越潛心中一向暗暗滋生的恨意，在此刻迸發(fā)，他握緊手中的石塊，握得那么緊，以致石塊尖銳的棱角刺傷他的手掌，手掌滲出血來。

    疼痛感使得他因失血而昏沉的腦子，一下子清醒幾分，他的視物不再重影，他揮起石塊朝野牛的頭部砸去，然而此時已經(jīng)力竭，使不出很大的力道。

    野牛發(fā)出震耳的叫聲，它猛地將越潛撞開，即便多處受創(chuàng)，它仍有著極強(qiáng)悍的生命力。

    越潛被撞倒在地，沒來得及爬起，眼見野牛朝他頂來，越潛連忙去抓地上的一截殘矛，想握在胸前做抵擋。

    剛把殘矛執(zhí)在胸前，倏然聽見一聲來自野獸的悲鳴，冗長而虛弱。

    野牛轟然倒下，撞在殘矛上。

    殘矛深深刺入野牛的腹部，越潛雙手的虎口被震裂，野牛龐大的身軀重重壓來，斜壓向越潛。

    越潛慢吞吞從野牛身軀下爬出來，坐在地上，他仰起頭，看見觀臺上一位仍保持著拉弓狀態(tài)的融國王族少年。少年錦袍玉飾，身形修長，神采奕奕。

    越潛雙目圓睜，神情錯愕，他低頭去看野牛，野牛背部赫然插著三支箭！

    觀臺上的王族少年似曾相似，越潛認(rèn)出，正是自己經(jīng)常在寅都碼頭上看見的那位。

    這段時日，每當(dāng)越潛隨大船去寅都送魚，船靠碼頭，幾乎每次都能見到這名王族少年坐在馬車上，而馬車就停在碼頭。

    觀臺和獵場有不小的落差，而且王族少年所站的位置，離越潛的位置也遠(yuǎn)，他竟能在一瞬間發(fā)射出三支箭，且三箭都射中野牛要害。

    額上滲出的血滴入眼睛，越潛不停地眨眼，眼前一片血紅。

    “越潛！”

    樊魚朝越潛奔來，趕緊把他扶到一旁。

    被驅(qū)趕而來的獵物正在進(jìn)圍場，人們的目光早已經(jīng)從越潛身上移開，轉(zhuǎn)移對象。

    越潛流血流得像個血人，一時樊魚也不知道他身上都有哪些創(chuàng)口，致不致命，只覺他可能就快不行了。

    樊魚慌得六神無主，手足無措，邊抹越潛身上的血邊囔囔：“阿潛，你背上是怎么回事！”

    那是越潛肩臂上浮現(xiàn)的蛇紋，此時蛇紋已經(jīng)在淡化，隱隱約約還有些痕跡。

    樊魚臉色煞白，四處求救，他拉住一名士兵哀求，帶著哭腔道：“快救救他！他就要死了！”

    那名士兵嫌惡地拉回手，將樊魚大力推開。

    越潛意識有些模糊，自個也覺得不大妙，他匆匆檢查傷口，從身上撕下布條，手齒并用，纏綁那條血流不止的手臂。

    突然，兩名侍衛(wèi)裝束的年輕男子出現(xiàn)在越潛跟前，不由分說架起越潛，將他抬到高地。

    越潛不知他們的來意，掙扎一番，被四只手按住，不能動彈。

    “別亂動，藥師幫你上藥?！?/br>
    少年清朗的聲音響起。

    越潛抬頭，尋覓聲音來源，見到攜帶弓箭的融國王族少年就站在他身側(cè)。

    王族少年湊到越潛跟前，察看對方身上的傷勢。

    靠得很近，越潛發(fā)現(xiàn)他也就十五六歲的模樣，有張漂亮的臉蛋，一雙眼睛清亮映人影，這雙眼睛，使越潛莫名聯(lián)想起鳥兒的眼睛。

    見到越潛身上的血，嗅著血腥的氣味，王族少年的眉頭緊皺。本以為他會退開身去，避免身上沾染血污，卻見他突然伸出手，用微顫的手撿起越潛掛在胸前的項(xiàng)墜，項(xiàng)墜染鮮血，王族少年用拇指揩去血液，看清項(xiàng)墜的樣式，神情凝重。

    也不知道他這樣的反應(yīng)是因?yàn)檠?，還是因?yàn)轫?xiàng)墜是條吐信子的蛇。

    王族少年放開項(xiàng)墜，手指上沾有血液，他拳頭握起，默默退到一旁。

    越潛不清楚這個少年剛才為何出手救他，此刻又為何醫(yī)治他。

    因傷勢嚴(yán)重，失血過多，越潛感到疲憊不堪，沒再去注意王族少年。越潛身上的小創(chuàng)口無數(shù)，額頭上有個大口子，急需包扎，手臂上的劃傷雖然自己胡亂纏綁一番，但并未能止血，血液滲透布條。

    一名攜帶藥箱的男子急匆匆跑來，上前檢查越潛身上的傷，顯然就是藥師。藥師經(jīng)驗(yàn)老道，看過傷情，立即著手為越潛止血，上藥，并做包扎。

    沒過多久，王族少年也好，藥師也好，連并那兩名侍衛(wèi)都離開了，現(xiàn)場留下得到救治，已經(jīng)沒有性命之憂的越潛。

    這時，樊魚才敢靠過來，吃驚問：“那個少年是誰？他們怎么會來救你？”

    越潛想起身，樊魚忙去扶他，越潛手臂搭著樊魚的肩說：“不知道?！?/br>
    確實(shí)不知緣由，越潛也很疑惑。

    樊魚攙起越潛，兩人一起離開，此時獵場嘈雜一片，人語聲，各種動物的叫聲不絕于耳。這里的一切，對他們而言，都與已無關(guān)了。

    樊魚朝獵場投去一眼，嫌惡道：“這幫融人，每年都會過來打獵嗎？”

    “夏獵，冬獵?！痹綕摶氐?。

    “還有冬獵？！我怕是活不過今年冬天了……”樊魚絕望了。

    這兩日間，士兵叫他們?nèi)シツ?，維修獵場，本來還以為只是維修木欄，不想還被命令驅(qū)趕野獸。

    那些驅(qū)趕野獸的武士，士兵都是全副武裝，他們這些奴人身上連件皮甲有沒有，這不是叫他們?nèi)ニ退缆铩?/br>
    僥幸活過夏獵，冬獵恐怕也是兇多吉少。

    在獵場附近，搭有一處奴人的臨時居所——一個極其簡陋的大草屋。

    樊魚將越潛送進(jìn)大草屋，他剛把人放下，就有士兵來喊他。獵場的圍獵還在進(jìn)行，樊魚又沒受重傷，頂多腿上有擦傷，受點(diǎn)驚嚇，還是得繼續(xù)干活。

    樊魚離去，越潛躺在草席上閉目休息，他失血困乏，很快睡去。

    他是被一陣陣野獸的哀鳴聲吵醒，那聲音不遠(yuǎn)，就在獵場。

    已經(jīng)是傍晚時分，獵場的狩獵活動到這時才進(jìn)入高漕。